第817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多事之秋(1)“嘿,还真他妈都是犟种!”
乾清门侍卫领班袁兴业带着几个侍卫,在门洞里看着午门前跪着的官员们,跺着脚搓着手,低声咒骂。
往日这个时候,宫禁的大门落锁,午门外一片沉寂。
可今儿因为这些跪在这里的官儿,不但宫门没关,午门外还点一堆堆火,灯火通明。
“这火谁给点的?”
时间已是半夜,雪停之后刺骨的寒风直往人骨头缝里钻,饶是铠甲里特意套了一层羊皮衣裳,都挡不住风寒。
袁兴业看着那些火堆旁的身影,口中骂道,“就多余给他们点火,怎么不冻死他们!还他他们点火,真是好心眼没地方用了?”说着,呸了一口,“大半夜的,咱们兄弟们在这陪着不说,还要给他们这些玩意添柴加炭!”
边上有侍卫闻言,眼睛斜了下袁兴业,“曹国公派人给点的!”说着,又道,“看那边,好像又从军营里拽了几个铁皮桶过来!”
袁兴业朝那边看去,影影绰绰看着几个兵抬着个里面点着火的铁皮桶,放在人群之中。
忽然,他咧嘴一笑,“看,又他妈昏过去一个?”
“哪呢?”周围几个侍卫,都伸长脖子朝那边看。
果然,几个满身风霜的文官让人跟拖死狗似的,拖到了旁边的医房中。
“哼!”侍卫们嗤笑,“书呆子都不抗冻,看看,都他妈跟鹌鹑似的!”
“那是不抗冻吗?”袁兴业冷笑,“那是装呢!”说着,又哼了声,“再跪着受不了啦,又不能站起来说不跪了,只能闭上眼装死狗!”
“这帮人也是吃饱了撑的,跟万岁爷对着干?”边上有侍卫撇嘴道,“一帮子穷酸清流!”
“他们穷?”袁兴业冷笑,“你看那边,左手起第三排第四个,胡子老长那位.....”说着,指指点点道,“翰林院编纂,元史的编修,洪武二十二年的探花。江南望族出身,据说他们家祖上从陈朝时候开始就是豪门大户,世代的高官!”
“还有那位!”袁兴业又指着一四十许的中年人,“也是进士及第,苏州张氏,累世的豪门,大布商大粮商,家里钱多的都放不下。”说着,轻蔑一笑,“你们都不知道吧!人家喝一场花酒,就是咱们一年的俸禄!”
“嘶!”周围的侍卫们咋舌。
“咱们大明朝在京的官员,尤其是这些清贵翰林御史之类,七成都是江南出身,各个背后都是豪门望族,谁穷?”袁兴业又冷笑道,“真穷的,反而是六部那些芝麻大,只知道苦熬干休的郎官们!”
“头儿,您说他们既然家大业大的,干嘛非要在京师当官呀!”有个侍卫开口道,“说是清贵官职,可也没见他们有什么实权呀?”
“没见识了不是!”袁兴业嗤笑,“什么叫没实权?你想想,在万岁爷眼皮子底下当官,是不是天子近臣?历朝历代翰林院御史台的人,都是宰相的料子。”
“这些人都是读书人中的翘楚,你看着是没啥大权,可我告诉你,他们这些人跟老家的地方官说句话,比什么公爷侯爷还管用!”
“不能吧?”旁边有侍卫不信。
“说你没见识你还不服!”袁兴业笑道,“他们这些清贵官儿,不一定能成事,但想坏一个人的前程,那是分分钟!御史言官可以给万岁爷上折子,直达御前。翰林院国子监管着天下读书人,哪个进士举人考中了,不得管他们叫一声老师?”
就这时,旁边忽然又有个侍卫高兴的笑道,“看看嘿,又他妈抬进去两个!”
“这么会功夫,进去十来个了吧?”袁兴业眼珠转转,坏笑道,“进去还他妈就不出来来,医房能放得下吗?”
“您不说了吗,都装死狗暖和去了!”边上有人坏笑。
“那不行!要跪的是他们,嫌冷的也是他们,合着好事都让他们占了?”袁兴业朝手心哈气,使劲的搓搓,“走,兄弟们,寒碜寒碜他们去!”
“对!”边上又不怕事大的笑道,“磕碜他们几句,看谁不顺眼,就让他回午门外头接着跪着!”
“走!”袁兴业笑着摆手。
但刚走两步,一伙人脚步齐齐停住。
方才还一脸兴奋的侍卫们,顿时畏惧的低头。
邓平唬着脸,眼里的目光跟刀子似的,开口就骂,“都他妈吃多了撑的?吃多了盐闲的?”
说着,又骂道,“觉得事不够大,要拱火?那他妈是朝廷的命官,也是你们能去挤兑的?”
他心里的火噌噌的,他生怕这些官儿们再哭再闹,带着一百个小心在这守着。
求神拜佛的希望这些人冻得受不了,赶紧他妈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谁料手下的人,居然还有心思想去刺激那些官儿!
“你脑子里是浆糊?”邓平看向袁兴业,半点颜面都不给,张口就骂,“你是看热闹不怕事大?你是不是觉得日子太安生了,想遭点罪?”
袁兴业面上挂不住,下意识的想回嘴,可不知怎地去没反驳的勇气。
“这不....我这不是看他们不顺眼.....”
“轮得到你不顺眼吗?”邓平怒斥道,“你算干嘛地?去边上守着,再让我听着你里挑外撅的,看我怎么收拾你!”
“你.....”袁兴业瞬间无地自容,心里也满是怒气。
若是以前,哪怕邓平是他的顶头上司,他也要好好跟他掰扯掰扯。可现在,自从邓平护这万岁爷鬼门关走了一遭之后,宫里头的侍卫,不管什么出身,就没人敢跟他大声说话的。
“不就是封了个伯爵吗?神气什么?”袁兴业悻悻的暗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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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平着看那一班侍卫回到原位,眼皮猛的跳跳。
然后转身,缩回了墙角。
“小袁跟汤家沾着亲?”一个声音在邓平的耳边响起。
就在邓平身边,墙根地下背风的位置,何广义裹着皮毛大氅,连脑袋都没露。
邓平又看看那边,“沾不沾的,您不比我清楚?”
“呵呵!”何广义一笑,“宫里这些侍卫领班,属他话多!”
他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锦衣卫本就也有侍卫的责任,所以他身上也挂着掌管内廷侍卫的官职。
就他继续笑道,“也属他跳脱!”
“您到底啥意思?”邓平斜眼看看何广义,“这话我怎么听着话里有话?”
何广义没说话,紧紧的裹了下身上的斗篷,哆嗦两下,“你心里明镜似的,还用问我?”
“我不明白!”邓平瞥他一眼,靠着冰冷的墙壁闭目养神。
“行,真沉得住气!”何广义睁开眼,微微有些意外的看了眼邓平,“我呢,也是好心!不大稳当的人,放在那个位置上,一眼看不到,将来吃挂落的是谁呀?”
“那您说怎么着?”邓平嘟囔道,“那也是皇亲国戚!”
他如何不知道,一个性子如此轻佻的人,在内廷担任要职,就如同一个不定时的炸弹,说不定哪天就让身边的人也跟着倒霉。
可人家也是有跟脚的,汤家的外孙,钟粹宫那位贵妃娘娘的亲表哥。
把他开了?
且不说他邓平有没有那个权利,他要是真那么干了,得罪的是一两个人那么简单吗?
“你呀!这关要是过不去,你这辈子,侍卫头子就到顶了!”何广义眯着眼,低声说道。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多事之秋(2)邓平猛的睁眼,“您说清楚!”
何广义叹气,“想明白?问你姐夫去!”
邓平沉默。
而何广义又是叹口气,“多事之秋呀!”
“您犯得上这么长吁短叹的?”邓平不解,“文官们闹事,闹不起什么波澜。到最后,还不是要灰头土脸灰溜溜的!”
“你呀!”何广义看看他,“还是凡事多问问你姐夫吧!”
“有什么话您直说就行了,咱们也不是外人!”邓平又道。
何广义一笑,“你还是问你姐夫去吧!”
“我姐夫?”邓平想想,“他说话跟你似的,云里雾里.....”
“那也是你姐夫!”何广义应了一声,忽然拉下斗篷,露出脸,看着前方。
夜色下,一个人,灯笼也没打,踩着雪地沙沙的走来。
“老四!”何广义问道,“找我?”
“跟您说了好多次了,下官是小四!”大冷的天,郭官僧就穿了一件圆领的棉袍,看着跟寻常锦衣卫没什么两样。
“有差事了?”何广义笑问。
郭官僧扫了一眼邓平,后者马上知趣,“我那边巡视一番!”
而后,墙根底下就剩下俩锦衣卫头子。
“查清楚了!”郭官僧瞥了一眼,午门外还跪着的百官们。
何广义眯着眼,“嗯!”
“现在抓人?”郭官僧问道。
何广义琢磨下,“等他们撤了之后吧!现在动手,大半夜的,他们再闹起来吵着万岁爷!”
“也是!”说着,郭官僧靠着墙,也开始闭目打盹。
雪,骤然间再次落下。
还有风,吹得火堆噼啪乱响。
跪着的人,有的依旧倔强,有的已经到了崩溃的节点。
“皇上呀,您真就不愿意见见百官吗?”
突然间,有人扯着脖子一通喊。
随即这通喊,引起了许多有气无力的干嚎附和。
“草!”何广义闭着眼骂了一声。
“这些书生还真能闹腾!”郭官僧睁眼,看向午门前。
“呵!”何广义冷笑,“这他妈才哪到哪儿呀!”
“还有后茬儿?”郭官僧扭头。
“你呀,且学呢!”何广义再次裹紧斗篷,依旧挡不住刺骨的寒风。
“他们还敢继续闹?”郭官僧追问。
“京师里未必,地方上....不好说!”何广义道,“你以为南边跟北边似的,那么听话?”说着,叹口气,“还有的折腾呢,多事之秋呀!”
“谁闹就抓谁?”郭官僧脸上带着几分狠辣。
何广义动动,好似肩膀有些痒,一个劲儿的蹭墙头,“抓就能解决?”说着,睁开眼睛,“当初你跟红眼耗子似的,还相对锦衣卫内部下手呢!”
“下官现在也想,蛀虫就是蛀虫!”
“那你怎么不抓?”
何广义一句话,直接让郭官僧无言以对。
“你没抓,但是吓唬住了,下面的人收敛不少,不敢乱嘚瑟!”何广义冷笑,“记着,稳定大于一切!”
“下官不懂!”
“回家问你四叔去!”何广义撇嘴。
他说的四叔,就是武定侯郭英。
“我四叔最近身子不大好!”郭官僧开口,“刚收到老家的信,前些日子听说皇上遇着那事,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过去!”
何广义扭过头,正色道,“报给皇上没有!”
“报了,下官刚从乾清宫里出来!”
何广义眼睛眯眯,“万岁爷怎么说?”
“叹气!一个劲儿的叹气!”郭官僧道。
“我问的是,那边的事!”何广义又冲着百官那边努嘴。
“下官说的也是!”郭官僧面无表情。
何广义又道,“没有具体章程?”
“您是一把手,问我?”
何广义刚想说话,忽然又见到前方有个熟悉的身影走来。
他瞥了一眼郭官僧,快步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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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让我来跟你交代几句话!”
曹国公李景隆拉着何广义,猫在不起眼的角落。
“您说!”
“哎....皇上说了,人他不想见,你们抓人也别闹太大的动静,把人抓起来就行,别折辱了!”李景隆郑重的说道,“毕竟,那几人说起来,就是迂腐了些,也不是什么真的大奸大恶之人!”
“都闹这样了,还不大奸大恶?”何广义冷笑。
“这话是万岁爷说的!”李景隆拉下脸。
顿时,何广义不敢吱声了。
“万岁爷说了!人呀,蠢和坏就在一念之间!”李景隆继续道,“冲昏头脑的不只是利益,也可能是为了名声或者为了旁的。朝堂之上,不能因为意见不合,就视对方为坏,明白吗?”
何广义眼珠转转,“区别对待?”
“跟你说话,总是这么轻松!”李景隆笑道。
“领头的是领头的,串联的是串联的,背后拱火的是拱火的,出面张罗的是张罗的!”何广义跟说顺口溜似的,“一视同仁的抓,区别对待。”
“说具体点?”李景隆明知故问。
“区别对待在于,他们还有没有其他错!”何广义低声道,“有的人是蠢,但有的人是真坏!蠢的可以不计较,他蠢嘛,让人当鸭子赶了还以为自己是他妈丹顶鹤呢!坏的就要查清楚,他还干了什么坏事!”
说着,冷笑道,“找毛病,翻旧账,我在行!”
李景隆没说话,竖起大拇指。
“多事之秋!”李景隆又道,“要谨慎!”
“明白了!”何广义拱手,“多谢!”
“咱俩谁跟谁!”李景隆白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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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噜噜!
一张巨大的铁篦子,架在碳炉上。
铁篦子上头,左边放着一把翻开的铜壶,右边放置着几颗烤得冒出香味的洪薯。
吏部尚书侯庸,小心的把洪薯翻了个面。
旁边暴昭拿起铜壶,给几个空杯子注满茶水。
茶水红褐色,是藏红花的花茶,加了冰糖。
“这洪薯,还是秋天的时候,皇上赏的!”侯庸一身粗布衣裳,缓缓开口,“福建那边的山地,今年多种了此物,想来许多百姓因此物,能少几分困苦!”
说着,他也不嫌烫,龇牙咧嘴的掰开,黄瓤阵阵飘香。
咬了一口之后,继续道,“要是早些年有这个东西,中原等地何至于苦成那样!”说着,好似想起了什么,“我在中原当布政那些年,正赶上朝廷连年对塞外用兵!”
“卫所官兵抽调前线,壮劳力当民夫,牲口钱粮就地筹措!”侯庸探口气,“场场大胜,连蒙元皇帝都差点给抓来了,听着是提气。可是民生上?嗨,民间有的人家,生了女孩要溺死.....”
他对面,右都御史严震直叹着气开口,“一切都是百姓所出,可百姓的日子.....勉强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