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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2章

    “自是比以前好!”张当家的笑道,“反正够吃了!”

    “这都是托皇上洪福呀!”李景隆在旁大声笑道。

    “皇上?”张当家的一愣,“关皇上啥事,这家当都是我没日没夜干出来的!”说着,蹲在门槛上,苦着脸,“皇粮秋税,疏河修路,哪一样也少不了呀!”

    朱允熥见状,也蹲下笑道,“咋,听你的话,现在的皇上不好?”

    “也不是不好,还是没有洪武皇上好!”张当家的说道。

    李景隆等人在旁边,脸都抽抽了。

    “咋个不好法?”朱允熥又笑问。

    “这个皇上不安生!”张当家的浑浊的眼珠转转,“您几位走南闯北的应该知道,听说南边又要打仗了。朝廷打仗,官府就要抽夫...”

    “抽夫给工钱呀!又不是白干!”

    “呸,朝廷给十文钱,到了老百姓手里顶多五文!”张当家的骂道,“要么说现在的小皇上没有老皇上好呢!老皇上是时候,可没那么多贪官!”

    第321章

    小皇上不好(1)傍晚乡村的斜阳晚霞之下,炉火总是伴随着饭菜的香。

    黑色的大铁锅中,带着油亮的鸡汤咕噜咕噜的开着,葱姜漂其中,就在火光的映照下,粘稠得发亮。

    若是朱高炽在这,光是这诱人的鸡汤,就足够泡上两大碗米饭。

    旁边的锅中还有豆腐炖小鱼,随着汤汁翻开的声响,豆腐也好鱼也好都颤颤巍巍的。

    豆腐的身上微微裹着酱油的颜色,小鱼的皮肉已经绽开。

    可以想象,只要夹起来送到口中,微微那么一抿,都无需咀嚼,白嫩的鱼肉就会滑入肚中。

    大概是因为一口气杀了好几只鸡,张家的女主人很是有些心疼。她知道那些明晃晃的银元,绝对比锅里那几只鸡值钱。

    可那些鸡,毕竟是她亲手养大的。刚抱回来的时候还是毛茸茸的小鸡仔,怕它们冷就干脆放在自己被窝边上,每日都用粮食拌了野菜,就盼着它们一个不少的长大,然后变成家里的柴米油盐。

    吃,是绝对舍不得的。可现在也都下了锅,即将成为别人口中的美味。

    这种心疼,跟钱其实无关,乃是因为感情。

    也大概是因为这种不舍的感情和对于那些鸡的不舍,张家的女主人在切客人们带来的咸肉的时候,先是偷偷在厨房中朝外张望一眼。

    然后低着头红着脸,手有些抖的飞快的切下一角,藏在自家的橱柜当中。

    唰唰唰!

    铁铲在铁锅中上下飞舞,大片的咸肉跟自己院子里葱一块猛火大炒。不多时,那黄色的油汤,就好似浆水一般在锅中荡漾。

    张家的女主人用围巾擦了下手,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早就眼睛发直,嘴角发亮的儿子们。

    然后她又朝外张望一眼,飞快的盛了两勺子菜放在缺口的陶碗中,然后更飞快的舀了豆饭,盖在那些咸肉上。

    此时,她又是朝外看了一眼,接着转身,把两碗饭在上菜在下的晚饭,交给了儿子。

    两个儿子高兴的呼唤,“娘!”

    接着贴着墙根小心的绕到屋后,抱着碗用筷子快速的搅动,保证每个米粒都沾满了油脂。又把那碗底的咸肉单独放在米饭上,才开始狼吞虎咽。

    都是大小伙子,一碗饭几口下去就没了,而且还意犹未尽。但出奇的,他们的碗中都留着一块油汪汪的咸肉。

    因为他们的娘,还没吃!

    ~

    朱允熥蹲在灶火前,看着里面勾芡似的鸡汤,满脑子都是刚才张当家的话。

    可能也是知道自己说的多了,张当家的在说完那句现在的贪官太多之后,就躲去了一边。

    眼看饭菜好了,张当家的才凑过来,“乡下地方没什么好招待的,几位贵客将就着...”

    “这已经很好了,有肉有菜有饭有汤!”朱允熥笑道,“张当家的,你是主人,来咱们一起吃!”

    “这如何使得?”张当家的连连摆手,惶恐的说道,“你们花钱了....”

    可是没等他说完,就被李景隆拽了起来,按在瘸腿的椅子上,“哪有客人吃让主人看着的道理?”说着,顿了顿,李景隆又笑道,“我这有米酒,张当家的可要喝几碗?”

    咕噜!

    张当家的喉结动了动,眼神中带了些期盼。

    百姓人家一年到头也喝不到几次酒呀!

    侍卫拿着皮囊,如米汤颜色一般的米酒,注入粗陶碗中,张当家的眼睛顿时就挪不开了。

    “吃吧!”

    朱允熥先拿起筷子,周围的人才敢动筷。

    鸡肉很是软烂,入口就脱骨。

    “嗯,比咱们家里的鸡好!”朱允熥淡淡的说了一声。

    边上的胡观马上停筷子,低声道,“家里的鸡都是集市上买的,专门买鸡的人不肯能把鸡养得这么肥....”

    朱允熥又吃了一口豆腐,“嗯,豆腐也不错,有豆子味儿呀!”

    胡观也跟着吃了一口,然后面皮有些发紧的说道,“这...咱们家那边,应该是豆子不好,所以做出来的豆腐才不好吃!”

    “东家!”

    李景隆在旁边,把一小碗米饭用鸡汤浸透了,放在朱允熥的面前,“这是当年的新米,吃着筋道!”

    “嗯!”泡了汤汁的米饭入口即化一样,朱允熥不由得赞道,“不错不错!”说着,笑道,“家里就没这个味道,好吃!”

    “呵呵,贵客....能不好吃吗?”张当家的一碗米酒下肚,明显话开始多了起来,“我让浑家多放了几勺猪油呢!”

    “再给你满上!”他话音刚落,边上的李景隆又给他满上了米酒。

    “滋.....哈!”张当家的又是一大口,眉毛胡子在酒精的滋润下,舒展开来。

    “你刚才说,如今贪官多了,是怎么回事?”朱允熥小口的吃着饭,随口问道。

    他这么一问,边上的何广义跟胡观两人的的手猛的一哆嗦。

    “不是贪官多了,是无官不贪....”两碗米酒下肚,张当家的舌头有些发直,“可跟以前也不一样,以前那些贪官是在百姓身上刮油水,现在的贪官是刮皇上的!”

    顿时,正准备给他倒酒的李景隆,嘴角猛的抖起来,就好像脑中风犯了似的。

    “哦?刮皇上油水?咋刮?”朱允熥又问道。

    第322章

    小皇上不好(2)“这么说吧!现在的日子确实比以前强,远的不说,就说三年前,我家里可没这么大的房舍,这么多牲口,也不像现在似的白米敞开吃,隔三差五还有猪油!”

    张当家的打个酒嗝,继续道,“这日子呢,也不都是靠种地才这么好的,这些年朝廷修桥修路,摊的役是比往年都多,但也是真给钱!”

    “就拿去年我去九江府帮着修堤坝来说,虽说落在我们这些夫子手里的,肯定没有落在那些官儿们的手里多,但老百姓一年到头能见着现钱,就已经很不错了!”

    “嗯,你说说他们怎么刮皇上的!”

    张当家的言语有些凌乱,朱允熥只能开口引导。

    “这还不是刮吗?我可听人家秀才公说了,朝廷给民夫一天是十五个大钱的工钱,可到了我们手里只有六个。”

    “再有....”说着,张当家的忽然变得有些生气起来,“您是没见着修路呢!我因为会瓦匠的手艺,干的是俏活,所以见的就多!”

    “哎哟,我看着都心疼呀!那些木头呀,砖头呀,沙灰呀,本来够使的。可是那些官儿呀,好似生怕不够似的,一车车的拉过来,然后就那么放在地上,风吹雨淋的!”

    “当时我还在想,这不败家吗?不用的东西,你起码盖起来别让雨淋了,是不是?”

    “结果人家告诉我,不败家不祸害东西,他们哪来的由头弄钱呢?”

    “就这么说吧....”张当家的舌头有些大了,“我听人家说,做工的人要用十块砖头,那些官儿就买一百块!买的越多,他们进手的孝敬就越多!”

    “贵客你想想!”张当家的又端起酒碗来,“这不都是皇上的钱吗?”

    李景隆,胡观,何广义都低下头,半点声都不敢有。

    唯独邓平等侍卫,端着碗猛的往嘴里扒拉饭,好像吃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珍馐佳肴一般。

    朱允熥早就放下碗了,张当家的每多说一句,他的眉就皱得更深一层。

    修路治河,历来都是朝廷的大工,更是民生的保障。这里面的猫腻朝廷不是不知道,但朝廷的眼睛只是盯着上面那些主管的官员们。

    而听张当家话里的意思,哪怕是个芝麻小官,都能上下其手。

    “所以我刚刚才说呀,现在的小皇上没有老皇上好!”张当家的再端起酒来猛的灌了一口。

    李景隆的嘴角抽得更厉害了,他有些控制不住要踹出去的腿......

    此时的他很是后悔给这农汉灌了黄汤,真想一脚踹他个半身不遂出来。

    ~

    朱允熥瞥了李景隆一眼,后者赶紧回神,又给张当家的满上酒。

    随后就听朱允熥笑道,“洪武爷是深受百姓的爱戴,可要说小皇上没有老皇上好,这话是不是也....也不大对呢?”

    “崽卖爷田不心疼!”张当家的喝得高兴,眉飞色舞,“以前,咱们说以前啊!就拿修路这事来说,哪个当官的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败家呀!”

    “若是是放在老皇上那时候,直接拉出去脑袋剁下来给他球踢!”

    “老皇上在的时候,哪年不杀他千八百的贪官污吏?可现在你看看,大明的日子是好了,可皇上不杀贪官了!”

    说着,张当家的又神秘兮兮的说道,“我在给官府修路的时候,还听那些官儿们说,皇上天恩给了他们养廉银子...”

    “呸!”张当家的骂了一声,“哦,他们那么多来钱的道道,皇上还给他们钱,哪有这个道理?”

    此言,引得朱允熥一笑。

    立场不同考虑的问题也不相同,很多事情不能那么一概而论。

    “还有哇!”张当家的又道,“老皇上在的时候,为啥贪官少呢?”

    “嗯,为啥呢?”朱允熥问道。

    “洪武爷可是对我们老百姓金口说过的,只要发现贪官污吏,直接绑了送衙门......不但无罪还有奖赏!”

    张当家的唾沫星子横飞,“可现在,谁见了官儿不是乖乖的跪下?”

    “现在也是可以的呀!”朱允熥笑道,“洪武皇帝当年御制的大诰,一样是国法!”

    “咦!”张大家的嫌弃的撇撇嘴,“可是现在的小皇上,没正儿八经的跟我们这些老百姓说呀!”说着,他凑过来,满嘴酒气,“皇上不说,谁敢?”

    这话,顿时让朱允熥无言以对。

    世界其实还真就是这个样子,律法的条例摆在那里,若是不说它就是个摆设。若无三番五次的重申,他就会被官员们集体默认的无视,也渐渐的会被百姓给忘记。

    等在想起来的时候,它就不好使了,甚至难以行使。

    “小皇上不如老皇上!”朱允熥叹口气,又自嘲笑道,“叫你这么一说,还真不如了!”

    “还有呢!”张当家的大口的吃着咸肉,而且挑最肥的,吃下去就是一嘴油。

    他酒喝到位了,嗓门也大了起来,“原先,原先洪武爷的时候,就在我们镇子上有药局!”

    “哦,现在也有呀!”朱允熥笑道,“天下各地州府乡镇都有,洪武爷知道百姓看病不容易,所以下旨,贫寒之家或五十岁以上老人,可以免费的看病抓药.....”

    说着,朱允熥笑道,“不单有药局,还有养育孤寡的养济院,安置无处可葬百姓的漏泽园。当今皇上继位之后,也是一再下旨,地方官员务必要把这三样办起来不得荒废。”

    “而且,朝廷还特令地方州府,每年可以截留一部分税款,专门用在这上面!”

    说着,朱允熥小道,“曾有士大夫云,我朝设养济院,养民之鳏寡而无告者也。设药局,以济疾病之穷者也,漏泽园以葬无主之死者也。此三种,历朝未有之德政.....”

    “贵客您文绉绉的我农汉可听不懂!”张当家的笑道,“可是药局呀,如今就是摆设!”

    “嗯?”朱允熥的目光猛的一扫。

    胡观跟何广义手都不知往哪儿放了,只能正襟危坐。

    “朝廷的德政,怎么能成摆设呢?”

    “不信您自己去看!”张当家的嗦啦下筷子,嘴唇吧唧一声,再抬头喝下米酒,又道,“早些年,我小的时候,有个头疼脑热的去药局,人家是真给药!”

    “可是现在,药局也在,郎中也在,也给你看病,但是.....就他妈没药!”

    “那吃的药哪来的?”朱允熥问道。

    “药铺子买的呀!”张当家的说道,“咱们小老百姓一去,人家药局的人就说了,药已经放完了,你们要是急就去药铺子里自己买,以后得病了再来拿朝廷给的不要钱的药!”

    说着,张当家的眉毛一横,“说这话的人,他娘的他爹都没给他揍心!”

    “哦,谁得病不急?哪有不急的病?可人家说没要了,咱也不能把药局砸了吧?只能去买药!”

    “要说也怪了,以前药局有药的时候,即便是在药铺子里买,也勉强买得起!可现在药局没药了,外边的药铺子卖的药赶上他娘的金子了!”

    说着,一脸的唏嘘,“我有个小侄儿,我五弟家的亲侄儿,才四岁。去年得了一场寒病,哎呦....我们兄弟几个轮流背着朝着镇上去,镇上药局没药,又往县里跑....”

    “到了县里的药局也是没药,跟我们说去王家医馆看病去!我们到了那,给郎中诊金,让人家给孩子瞧病,然后又买了药.....”

    “咱也不知道,咋就要吃那么些药!好几斤呢!拎着都压手!”

    “等回来之后,我们几兄弟凑在一起算账,你猜怎么着?”

    朱允熥脸上阴云密布,“怎么了?”

    “哈!”张大家的喷出酒气来,“光是我侄儿一场病,我们几兄弟半年....白干了!”

    怒火渐渐在朱允熥心中升腾。

    他目光看向胡观何广义二人,张口道,“听说,去年朝廷光是给九江府奏销的药材,有一万四千六百八十斤九两之数。而整个九江府的人口,应有十万九千五百九十名.....”

    “咦,贵客是秀才公?知道的这么清楚?”张当家的惊道。

    而胡观跟何广义都明白皇帝话中的意思。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仅九江这一府,一年的药材数量等于每个人用了一斤。这个钱朝廷是如数给报了的,可现在九江府的农人却说药局根本没给他们发过药!”

    两人几乎是同时肝颤,后脊梁骨发麻。

    “药局是摆设,那其他两项,不问也罢!”朱允熥叹口气,猛的拿过一个粗陶碗来,倒上米酒大口的喝了一口。

    同时给了李景隆一个眼神,后者赶紧又给张当家的满上。

    “早先,这些事呀,都是要杀头的..”张当家的嘴里含糊不清,“可现在,嘿嘿...都成了捞钱的道道了!”

    朱允熥没说话,也大口的喝了口酒。

    “对,还有官学!”张当家的打开话匣子,嚷嚷道,“以前大明的官学,越是穷家的孩子越收!有钱人都读私学去了,官学是给穷人家预备的是不是?”

    “可是现在呢?您是不知道.....”张当家的又叹气,“去年我还想着把我家小子从去读书呢,不求他跟您似的,当个秀才公。就觉得现在日子好了是不是,家里总不能都是大老粗,起码将来我死了,他叔叔大爷死了,坟头的字儿不用再请人写了吧?”

    “嗨....”张当家的又是喝酒,“洪武爷在的时候,想念官学,里长给写个条子,然后巡检给盖了印,再去衙门里交二十个钱。”

    “那钱要是真没有,也不用给!甚至有的穷人家孩子祖宗保佑读书好,官府还倒给钱!”

    “现在可好,您去官学看过没有?哪有穷人家的孩子呀.....”

    李景隆的腿,在桌子底下哆嗦起来。

    皇上脸色没啥变化,可眼神之中那股杀气,跟凉风似的飕飕往出冒呀。

    “就拿我们县城来说,官学里读书的,多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孩子!”张当家的又道,“就算穷家进了,那些教书的先生也不会高看你一眼。为啥,没钱送礼呀!”

    “我亲眼见着的,我们村上,就东头那家青瓦顶的张地主家!说起来,他还是我没出五福的堂叔呢.....”张当家的继续道,“他们家小子在官学读了两年,童生没考上被赶回来了!他想求着那些夫子,带着酒肉上门,可....酒肉..我们乡下人眼里了不得的东西,人家看都不看!”

    “那他们要什么?”朱允熥怒道。

    “钱呀!真金白银呀!”张当家的大声道,“官学读书不给钱,但穷人家的孩子给夫子送礼也送不起呀!”

    说到此处,张当家的又是一大口酒下去,脸色红润得发亮。

    “前几年日子没现在这么好,但是老皇上在的时候,也没这么.......这么他娘的不公平!”

    李景隆身子差点一个趔趄张下去。

    “小皇上确实比不上老皇上!”朱允熥点头叹气,“小皇上自认为高瞻远瞩想的远,却忽略了民间这等最小,却也最关乎民生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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