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7章
“既是官府让你爹去的,怎么不用官府的大船?”朱允熥问。徐家童子摇头冷笑,“官府大船都在长江上返货呢!哪能轮到捞沙子用?”
朱允熥猛的蹙眉,这里面的事显然不是那么简单。
“沙船走到江心位置漏水了!”徐家童子继续说道,“本来是两艘船,可另一艘船上监工的官差,见我爹他们的船沉了,却管都不管...”徐家童子恨声道,“那船连带着我爹还有二十多街坊,一个都没上来.....”
朱允熥越听越是不对。
既然是捞沙子,为何见死不救?
再说捞沙子的船,用得着走长江?
这也太蹊跷了?
“您是不是觉得蹊跷?”徐家童子冷笑,“街坊中有年龄大的长者也说蹊跷!而且,我私下还打听到,那捞沙子的船之所以走长江,是因为要去襄阳!”
朱允熥越发蹙眉。
何广义见状,上前半步,低声在朱允熥耳边说道,“有可能是走私!”
“还有更蹊跷的呢!”徐家童子继续说道,“官府让我爹出工捞沙子,可是官府的告示上却说,朝廷修路需要的沙子,包给了专门做沙石生意的商人,官府从他们手里买!”
朱允熥心中凝重。
即便死了民夫,只需要好生抚恤就是。
用得着这么严防死守,不让人告状?
第347章
青天(1)“万岁爷,查清楚了!”
依旧是在武昌城外最破败的河沿儿大街,临近中午时分,朱允熥不顾手下的反对,执意甩开了李景隆跟何广义,随便找了一家馆子。
刚坐定,菜还没上,胡欢就轻手轻脚的过来,在朱允熥耳边嘀咕,“从武昌走水路走私到襄阳。”
“武昌这边是九省通衢,襄阳是南北分割重镇。为了逃避襄阳的赋税,所以有商人以官船捞沙子为幌子,半船沙子半船货,走水路进襄阳。”
“沙船既有官府的公文,襄阳那边就不查验。这一来一回的,逃的税不是一星半点!”
朱允熥坐在餐桌边,就看着江上往来的风帆,张口问道,“那走私的是什么人呢?谁家的商人这么胆大,以官府沙船的方式走私?”
“呃...”胡观微微沉吟,“走私的人,就是帮着走私!”
朱允熥直接就笑了!
明白了,这就是一条专门帮别人走私的线儿。
但他的笑容显得有些阴冷,因为这种专门帮人走私的行径,必然是官府之中大有关系的人才敢如此。
而且,远比商人走私更加恶劣。
试想一下,这事不是一个人就能干成的,而是从上到下多少人都参与其中,是一条利益连接线。
“所以,这也就是徐家姐弟的父亲姐坊等沉船之时,另一艘船见死不救的原因!”朱允熥冷笑道,“也正是他们死命遮掩,不许百姓告状鸣冤的原因!”
“万岁爷圣明!”胡观低声道,“船沉了人死了,无论是捞船还是捞尸首,都要惊动长江水师那边.....这事定然就包不住了!”
朱允熥眯着眼睛,“其实也有另一种可能!会不会是,沉船之时船上的民夫发现了夹带走私,所以有人故意的见死不救.....杀人灭口呢?”
“万岁爷明见万里!”胡观又道,“定然有这个可能。但现在,死无对证!”
说着,他顿了顿,继续道,“昨晚上,下面人就开始着手去查了。第一个查的,就是当日另一艘没沉沙船的船老大和监工,可意外的是,这两人都......”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朱允熥冷眼问。
“是!”胡观低声道,“不但他们找不到,连带着他们的家眷也找不到了!”
说着,他看了下朱允熥脸色,“他们找不到也不要紧,船能找到就行。他们用的既是官船,那找武昌船舶司的人就行了!”
“所以微臣着人找到了船舶司其中一人,用了些手段,就都招了!”
“这里面还有个事,为何他们不用大船。因为大船都租赁出去了,帮着商人们运货!”
“呵!”闻言,朱允熥又是冷笑,“说下去!”
“还有就是大船都是平船,船舱之中不便于夹带。而小船虽小,但都是斗船,方便藏东西!”
朱允熥伸出细长的手指,敲打着桌面,“最高,涉及到谁?”
“目前来说,涉案品级最高的就是武昌知府张谦,船舶司主事钱大庸,兵马司指挥使王广静....”说着,胡观又顿了顿,“时间仓促,襄阳那边还没查,但在臣看来,也应该是有关系的,不然的话即便是沙船,也不可能这么畅通无阻。”
“呵!”朱允熥又是冷笑,“不是应该有关系,而是一定有关系!”说着,看看胡观,“长江水师可有关系?”
“回万岁爷,常侯治军还是严谨的!”胡观低声道。
地方上出什么事都不稀奇,因为历朝历代千百年来他就是这样。大明朝这个庞大的疆域,其实分化来看,就是一张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这一张张网的背后,更是无数的捋不清的利益关系,道不清的阴暗。
哪怕是皇帝,雷霆震怒,把这些网给撕了。但用不了多久,甚至很快就有新的网织起来,再次蒙蔽上去。
唯一让朱允熥有些欣慰的事,常森所管的湖广都司当中,没有掺和这些事。
不过想想也是,乱世自然是武夫横行。而太平盛世,则是掌管民政的文官们吃香。
而且比起武人,文官们有个天然的优势。
那就是他们接近深入当地的权利构架,钱和权一拍即合,形成一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以分割清楚的庞大势力。
而且,这种势力,是世袭的!
“供词在此!”胡欢拍拍自己的袖口。
“不看了!”朱允熥摆手,叹气道,“看了也是生气!”
说着,他又是长叹,“其实官家出面帮着走私这事,朕倒也不是很生气,大明朝比这难听的事,不有的是吗?”
“这事是瞒着朝廷,可在当地是秘密吗?其他的官员能不知道?他们不过是事不关己罢了!”
“让朕心中难过的是,那几十条人命。”说着,朱允熥冷笑道,“为了遮掩这个盖子,得多少人打招呼呀?”
“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当中,哪怕....哪怕只有那么一两个有良心的,何至于瞒的这么死,把那些百姓欺负的那么惨?”
“即便是他们在当地不敢得罪同僚,不敢忤逆上官。难道密奏他们也不敢吗?廉政院是摆设?锦衣卫是摆设?”
说到此处朱允熥又是蹙眉叹息,“还有湖广的左右参政,郁信跟金纯。在京中时,看着都是人才难得,朕特意把他们安排到地方上历练......”
这二人都是当年处置楚王的首尾时,和怀远侯常森一道,来湖广支持大局的。
本来都是简在帝心的人物,前途一片大好。可现在,朱允熥不得不重新审视。
胡观低着头,心中反复权衡,然后犹豫着开口,“皇上,不是臣帮他们说好话,臣也没必要帮他们说好话,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这两位大人,怕是真的不知道这些内情!”胡观开口道,“昨夜微臣审问此案的时候,也问过这么一嘴!”
他又顿了顿,观察着朱允熥的脸色,“湖北官场,因他二人是京中调来的,所以平日诸多提防。”
“当地的官员,也肯定不会和他们走得太近。”胡观又道,“没有耳目,没有眼线,许多事不知道,不足为奇!”
“再者,这二位大人都是在布政司衙门,州府上的事,他们注意不到!”
“呵!”朱允熥一笑。
他这个姑父呀,即便是当了暗影的头子,也还是难改心中那股憨劲儿。
若是以前朴老公的时候,皇帝说出这话,他绝对不会多嘴。
但朱允熥之所以信任胡观,就是因为他在面对大是大非的时候,心中有这股憨劲儿。
“皇上,接下来......?”
“这么办,你附耳过来!”朱允熥低声道。
第348章
青天(2)“噗!”
徐家童子的真名,叫徐平安。
他老爹不认识字,也没幻想过自己的儿子将来有一天飞黄腾达,更没幻想过出将入相。
所以,他儿子名字的平安两字,就是最好的愿望。
此刻,徐平安手中正掐着一只色泽鲜艳的烧鹅腿,大口的撕咬着。
可紧接着,耳边听了李景隆的一句话,噗的一下,一口还没咽下去只尝到点味道的,脆脆的甜甜的鹅腿皮,直接被他喷了出来,落在桌子上。
“您,说啥?”徐平安不舍的看着那片烧鹅皮,还是经受不起诱惑,当着李景隆的面捡起来,继续塞在嘴里。
李景隆往旁边挪动两下,似乎把这孩子再喷出来,喷他一身。
“我说,明天你去告状,去布政司衙门告状!”李景隆微微笑道。
“拉倒吧!”徐平安三两下吃干净手里的鹅腿,然后嗦着手指,“我进不去城的!”
“你怎么进不去?”边上,何广义见他吃得意犹未尽,把剩下的烧鹅一股脑的推过去。
“因为我没户籍文书呀?”徐平安咔嚓一声,又掰下鹅腿,大声道,“兵马司扒了我家的房子,把我和我姐的户籍文书一把火烧了!”
说着,他咧嘴大笑道,“我这一辈子,只能在城外做个没有身份的人,想进城,门都没有!”
李景隆皱眉,看向何广义,“都说你们绝,可你们没绝到这个地步吧?”
“何止是绝,简直就是绝户!”何广义苦笑。
大明朝无论官民出行,都必须有户籍文书,没有那张纸,任何城你都进不去。
没有那张纸,你就是身份最低的流民。
“没关系的!”何广义叹口气,又道,“我帮你。”
“你......?”徐平安狐疑的抬头,“您也是皇上的表亲?”
“他是锦衣卫!”
随着李景隆的话音落下,当啷一声何广义掏出一块精美的玉牌,扔在桌子上。
“这啥?”徐平安看着上面繁复的花纹,大眼瞪小眼。
但下一秒,又噗的喷出来,张大嘴,“您是锦衣卫?”
李景隆幸灾乐祸。
何广义无奈的弹去身上的烧鹅碎肉,皱着眉,“我不但是锦衣卫,我还是锦衣卫都指挥使!”
大明朝锦衣卫的凶名,可止小儿夜哭。
徐平安又是自小混迹于社会最底层,听这些玄之又玄的事长大的。
“您二位要帮我?”他眼睛发亮。
“是.....相识一场,不帮你说不够去!”李景隆笑道。
噗通!
徐平安直接跪下了,磕头道,“您二位,一位是皇上的表亲,一位是锦衣卫,能认识你们是小的几辈子修来的造化。只要能帮小人鸣冤报仇,小人愿意当牛做马.......”
“停停停停!不需要你当牛做马!”何广义笑道,“只需要你告状!”
“那二位也是小人的再生父母.....”
徐平安说着他这辈子所能说出来的,最好的好话。
李景隆笑呵呵的听着,而何广义则是眼神中多了几分别样的情绪。
他有点喜欢这孩子,胆子大脑瓜机灵,身上有股蛮劲儿,若是好好栽培。再过几年性子稳当了,必定是个好苗子。
可是,这孩子也猛的让他想起了另一个平安。
贺平安!
这俩人的身上,都有股差不多的地方。
那就是一旦逼急了,就准备鱼死网破!
虽卑微,却一定不甘心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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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怎么告?”徐平安眼睛发亮,“要找人写状纸吗?”说着,他低头道,“可是,估计没人敢给我写,兵马司那边早就警告了那些带些状子的老秀才....我...又不认得字!”
“不是你一个人去告!”何广义挥去心头的思绪,开口道,“你回去带上你们河沿儿大街,那些没了丈夫儿子的街坊,几十号人一块去......”
“那更进不去城....”徐平安大声道,“您不知道,我家老宅那边的老街坊们,家门口都有人盯着,只要有人动,就一定有人跟着....”
说着,他才恍然大悟,笑道,“瞧我,您是锦衣卫,您一定能帮忙的是吧?”
“嗯!”何广义点头,“你就带人去,然后到布政司衙门递状子。状子,我叫人给你写。”
“然后呢?”徐平安追问,“然后是不是回家等消息?”
说着,他有些无奈的说道,“我第一次告状也是这么告的,去了武昌府。有人很客气的跟我说,回去等消息,青天大老爷们会给我一个公道。”
说着,他咬牙,“可是,我没等来公道,我等来了公人。他们扒我家的房子,揍我骂我,不许我再告状!”
“不单是我!”徐平安抬头,看着李景隆何广义,眸子上蒙着一层晶莹,“我们那些老街坊都是如此!”
说着,他嘴唇颤抖着,“官差们厉害,老街坊们家里没了男人,想给人洗衣做饭的活,都找不到。即便找到了,官差也不让雇主继续雇!所有人看着我们,都想看瘟神!”
“不然,都是好人家的女儿,谁愿意去做半掩门?”
“这次不同了!”何广义低声道,“你也知道,常侯会帮你做主,还有这位....”说着,他指了下李景隆,“常侯他外甥..皇上的表亲!”
皇上的表亲!
这话,瞬间给了徐平安莫大的能量。
“你只管去!”李景隆郑重的说道,“只管带着街坊们去!若不能给你鸣冤,我给你跪下赔礼!”
徐平安愣住了!
好半晌,他郑重的抱拳,“多谢!”然后咬牙道,“我信你,我信两位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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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武昌城门外,数条准备进城的长龙,在雾气中焦急的等待。
吱嘎,城门上的绞盘拉起了千斤闸。
紧接着一队威风的官兵,从里面踩着震儿的脚步出来,在城门口列阵。
与之相对的,是打着哈欠的官差税丁,慢吞吞的站在阴凉下,有些厌恶的看着即将进城的人群。
“都他妈别挤,一个个的来!”
“惹了老子,都别想进城!”
“那边货车可有夹带,别让老子翻出来啊!”
“奇怪了,卫军今儿怎么跑城门口来了?以前不都咱们爷们单独在这吗?”
“谁知知道这些丘八怎么回事?”
城门敞开的瞬间,是进城人如释重负的欢呼,还有官差税丁们的叫骂。
忽然,城门洞口,一名兵马司官差的头目深深皱眉。
在他视线之中,一个童子带着几十号老弱妇孺,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
“徐家的!”那官差骂道,“告诉你多少回了,不许进城?你是不是给老子找事?”
徐平安年纪很小,身子很瘦弱。
可此刻,他却站在那群老弱的前方,张开双手把忐忑众人护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