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8章
李至刚端坐在桌子后头,盯着面前的人,“出事儿了?”比李至刚小了二十岁,正是年富力强之年的户部左侍郎方宾,额头上已布满了一层晶莹的汗水,整个人显得慌乱无比。
“你这样子,胆小如鼠。”李至刚眯着眼,看着这个他一手提拔的户部侍郎,开口道,“男子汉大丈夫,就算天塌了,也不至于吓成这样!”
“阁老!”方宾的声儿在打颤,“新都北京营建司出事了!”
“哈!”李至刚冷笑,“出事了不好吗?反正营建督办大臣是那位王大臣....”说着,他陡然眯起眼睛,察觉到了什么,“怎么回事?说!”
“全乱了!”
汗水从方宾的额头滑落,他惊恐的说道,“先有民夫工匠讨要工钱,跟工厂工头等发生冲突,殴出人命!紧接着数千民夫集体罢工,在北直隶衙门闹事,都指挥使汤昊不得不派兵镇压......”
“嗯?”李至刚瞬间睁大眼。
数千人聚集闹事,那可是.....民乱呀!
“顺天府杨荣还有北直隶按察使杨溥为了安抚人心,直接查了那些参与新都营建商行的账!”
“等等!”李至刚突然打断方宾,“不是营建司的?”
“不,是那些商行的!”
方宾继续说道,“卑职也觉得这里头很是蹊跷,本来张贶生在新都为营建司副使,一切都风平浪静的。可他一走,马上就乱了?”
“而且严格的说也不是杨溥他们查那些城建商行的账,而是他们自己好似钱对不上了,又去营建司请朝廷结算....”
“结算是要顺天府和北直隶按察司共同签字画押的,杨溥直接就看出来那些城建的商行在造假账....”
“因为咱们户部名下的钱庄,在今年三月才刚刚给他们拆借了一百七十多万的款子.....”
瞬间,李至刚心里咯噔一下,脑中也好似猛的被针扎了一下,又眩晕又刺痛。
“还有....”
方宾已是大汗淋漓,“新都皇城周边的地皮,早就发卖出去了。自迁都的消息一开,天下富商皆准备在北京购买房产.....”
“但......新都北京那边凡是稍微位置好点的地皮,早就被人买走了!所以,他们只能购买成屋.....”
砰!
方宾心中一个哆嗦,却是李至刚把砚台摔得粉碎,且厉喝道,“地皮早被人买走了?你是早知道?那为何不早说?”
“卑职....”方宾连连后退,“卑职早不知道..真不知道.....”
“哼哼!”李至刚眼睛通红,“继续说!”
“是!”方宾擦了下头上的汗,低声道,“有三家最大的商行,在新都北京购买了地皮,都是好位置的.....”
“他们建好了宅子往外卖.....因为盖的房子好,供不应求。所以他们便......便实行预售制!就是先收钱,再给房......”
“现在是收了钱,没给人家房子?”李至刚冷声开口道。
“不是......”方宾哆嗦的更严重了,“北直隶按察司发现.....这些售卖给民间百姓的房屋,售卖者用的钱......是户部钱庄放出去的钱...”
“而这个钱正是钱庄结算给新都营建司的储备款.......正是因为这个钱被挪了,所以才有工匠民夫半年没有拿到工钱,以至于闹出民乱的事儿来......”
方宾的声音越来越慌,“而且.....而且......”
第92章
老狗(2)“而且什么?说!”李至刚须发皆张,开口怒道。
方宾低头道,“北直隶按察司控制住的商行,其东主是....是松江人....”
咚!
李至刚一个趔趄,从椅子上低落。
边上的熊概马上保住,大声道,“阁老....”
李至刚胸膛起伏,垂着头,眼神一片混沌。
方宾在旁,继续道,“卑职所知有限....”
“你知道的已经很多了!”李至刚忽然抬头,目光顿时又变得凌厉起来,“仓促之间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怎么知道这么清楚的?”
“卑职有同年好友在按察司!”方宾忙道,“是他让人快马来京城告知.....”
李至刚没说话,而是静静的盯着方宾,直到对方惶恐的低下头。
“你和刘少盈....咳咳!”
李至刚咳嗽两声,“没你俩点头,户部钱庄的银子,是那么好拆借的吗?”
“钱庄的都是少盈总办,卑职.....”
忽的,李至刚竖起手掌,打断方宾的狡辩。
“还有很多内情,你显然没有实话实说!”李至刚眯着眼,“不过,想来你是不打算说的,问你也是白问.....”
“阁老对卑职有提拔之恩,卑职对阁老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噗通,方宾跪在地上,刹那间痛哭流涕,“只是,有些话卑职不能.....”
给事中熊概叹气起身,“阁老,下官告退!”
“不,你就在这!”李至刚攥着熊概的手腕,苦笑道,“若老夫一会儿被气死了,还需你....帮忙喊人呢!”
说着,他微微俯身,“营造司那边户部钱庄的账对不上了,那想必各海关处,也都有缺口了吧?”
刹那间,方宾眼神闪躲起来。
“想必,应该是钱庄收不回本金的烂账,应该很多了吧?”
“想来这些放出的....不对,拆借出去的钱,你们拿了不少的孝敬吧?”李至刚又问道。
方宾深深低头,眼神中满是恐惧。
“想来你来找我之前,应该跟刘少盈嘀咕过,为今之计只有赶紧让人把其他地方的账抹平,能抹平多少是多少吧?”李至刚冷笑。
唰!
“阁老!”
李至刚满是老人斑的手,突的拽住方宾头发,猛的往后一拉。
“你们来之前也定是合计过,新都营建司的事我会给你们擦屁股吧?哈哈哈!”李至刚咬牙切齿,“因为,因为我的儿子....跟你们同流合污....不,我儿子跟你们串通一气,跟你们一块了联合起来骗他老子了,蒙骗国家的不义之财是吧?”
“阁....阁老!”
方宾浑身颤抖,好似见鬼了一样。
“我说了,你骗不了我,没人能骗得我。”
“你说这些话,根本经不起推敲,眼前不搭后语。我管了一辈子钱,管了一辈子......会听不出你鬼扯?”
李至刚继续冷笑道,“知道我为什么能猜到这些吗?因为我是李以行,是大明朝的阁老。而你们....”
哐!
他一脚踹翻方宾,骂道,“一群蛀虫!一群蛆!鼠目寸光......”
~~
新都营建司那边的事,其实说起来很简单。
就是有人把本该在钱庄之中兜底的,营建司的储备款,给拆借出去。
而张振宗又在这个关键的节点,被调职了。
所以新钱再也拆借不到,旧的窟窿就堵不上了!
拆东墙补西墙早晚是要墙倒屋塌的.....
但也不至于就在这个时间点,还来的这么突然....
而且这其中最让李至刚觉得蹊跷的是,北直隶按察司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查清这些猫腻?
说句不好听的,老百姓家丢头猪都要找一年,还他妈找不着呢!
几百万款子的事儿,上上下下牵扯多少人的事,几天就弄得水落石出了?就给定性了?
再说,按察司吃饱了撑的管这个?
而且北直隶按察司的杨溥,可是东宫的人!
朝廷正是多事之秋,太子的人只需要隔岸观火就是最大的受益了,他这个时候跳出来,是给太子爷找事吗?
就算他们早就知道,这个时候也会装不知道。
张振宗调任西北.....
曹国公正在去新都北京的路上....
李至刚看着方宾,满脸冷笑,“你们是要逼着我.....捏着鼻子帮你们遮掩吗?”
“阁老,阁老!”方宾匍匐在李至刚脚下,嚎啕大哭道,“卑职等绝无此意!”
“我早怎么没看清你这个人是这么的虚伪!“李至刚抬头,叹口气,感觉胸口被一堵墙压着,叹气道,“老夫,识人不明,有眼无珠!”
边上的熊概听得一知半解,纳闷,“阁老,卑职怎么也是越听越糊涂....”
“哈哈哈哈!”
李至刚大笑,“你还不懂吗?张贶生调任西北,那就代表着.....跟我划清界限了.....”
“嘶.....不是,他可是您的门生.....”
“哈哈哈!”李至刚又道,“这次他来京师,可没登门看过我,不但没登门连书信都没一封!而且,他调任西北这事,事先我是半点不知,他连口风都没跟我透露过.....”
熊概在旁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通这其中的原因。
“你在想,他管着新都营建司呢.....”李至刚继续冷笑道,“这里面的猫腻他都清楚.....钱庄的钱放给了谁,他更清楚!钱的去向,他更是明明白白!”
“张贶生一走,跟我划清界限....”
李至刚指着方宾,冷笑道,“曹国公正在去新都的路上...”
熊概沉思道,“他们是觉得,坏账烂账肯定要出问题?”说着,低头道,“那您刚才怎么还说,有您府上大公子.....?”
“我那儿子,跟着他们拿了不该拿的钱.....呵呵,拉我儿子下水,我这当老子的不能看着儿子淹死呀!连带着,也不能看着他们淹死....”
“曹国公不是跟交情匪浅.....?”
“哈哈!交情?到了我们这个位置,哪来的交情!”
李至刚冷笑,“再说,你以为刘观跟他怕的是李景隆?”说着,摇头道,“北直隶总督是谁?定下来了,是辛彦德.......”
张振宗不会再给你们批条子,盖印子。
辛彦德会往死里查账本,把每一分花出去的钱都掰开再重新花一次。
他们瞒不住的。
咚!
方宾已是软倒在地,瑟瑟发抖。
“贪的时候不怕,现在怕了!”李至刚冷笑。
“如此说来,这新都营建司的事,还是他们自己掀开的?”熊概诧异道。
“嗯,哼哼!无非就是在遮掩不住的时候,想祸水东引,把水搅浑!”李至刚冷笑,“把事都推到那些不法商人身上.....然后,然后以为拿捏着我的把柄,我就要保他们.....”
“我连我儿子都不想保.....”
怒吼中,李至刚站起身,单手扶着桌子。
“阁老阁老....看在卑职这些年为您鞍前马后....”
“你是为我?你是为你自己!”李至刚盯着方宾,“为你自己的功名利禄你才鞍前马后。”说着,低声道,“我要是你,就现在,趁还没多少人知道,回家!该说的话说了,该做的事儿做了,然后.....等死!”
“阁老,阁老....都是刘观的主意,是他让我来跟您虚张声势,说先说的严重些,吓唬您.....”
“哼!”
李至刚冷哼,迈步从方宾身上过去,身子突然剧烈的摇晃。
“阁老....”熊概上前。
“扶住我,别让我倒下!”
李至刚硬撑着往前走。
“您要去哪儿?”
“见皇上!”
说着,李至刚突然瞪大眼,“咳咳!”
他捂着嘴的手,骤然感觉一阵温热和滑腻,还有血腥味儿。
但他把手快速的藏在了袖子中,固执的不让任何人看见。
第93章
虎毒(1)李至刚的脚步很是蹒跚。
还带着几分踉跄,所以只能紧紧的用力的攥着旁边熊概的手,且把整个人的重心都压在那只手上。
然后,他走路的时候,身子就肉眼可见的颤抖起来。
就像秋日枝头,在寒风中倔强的不肯飘零的落叶。
但他的眼睛,始终看向前方。
他的身子是老人,但眼睛却像是鹰。
视线中有路,长长的连廊。
有墙,红色的宫墙。
有金色的琉璃瓦。
有屋脊的神兽。
通往乾清宫的路,其实很短。
若是一个年轻人,走个半盏茶的时间就到了。
但通往乾清宫的路,也很长。
长到李至刚这样的人,走了一辈子.....
“呼!”
他深深的吐出一口气,迈着虚浮的腿,踩出最稳重的脚步,向前。
“没人能击垮我,打倒我!”
“李以行,只要你不死,这条路你就要一直走下去!”
“谁都打不倒我,没任何事能摧毁我!”
“我是....李以行...大明的首辅....”
脚步,依旧蹒跚。
眼神,愈发锐利。
心中,满是呼唤。
~~
蹭蹭蹭。
王八耻几乎是等于从乾清宫中窜了出来,顾不得大总管的做派还有宫里的规矩,卯足了劲儿的往前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