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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有些积攒了累世财富的修仙世家,一朝出个不肖子,在逐花楼内跟人赌气斗性,不过买了一两件东西,就把全部家当输光,也是有过的事。

    吕微倒是乖觉得很,听掌柜这样说,想也没想,将自己身上的灵宝拿出来一多半,道:“别瞧不起人,灵宝么,我这里多得是。”

    她看不懂谢苏神色,凑上去笑吟吟地说:“这些东西带在身上也是累赘,不如换成金银。”

    吕微这样乖觉,大半还是因为身陷鬼市之中,她修为不高,有意跟着谢苏要他给自己做靠山,等出了鱼岩鬼市,万一那两个鬼差还在,谢苏承了她的情,也可以帮她一把。

    但谢苏没有开口,却不是故作姿态,等吕微自己拿出灵宝。

    仅凭他人口述,谢苏无法确认逐花楼拿出的承影剑就是真的。

    等确定了承影剑为真,再想别的办法不迟。

    生意当前,那掌柜捡了吕微拿出的灵宝在灯下一一看过,按上中下三品分类,各自归拢在一起,估出价来。

    他看出这二人中做主的是谢苏,便报价给他。

    先前那枚翠玉的平安扣,掌柜是照旧压过价的,但这一遭,他却是稍稍将价抬了一分,又去细看谢苏的脸色。

    得了谢苏的点头,掌柜一面开着当票,一面让童子到宝秤前,称出足量的金子。

    掌柜道:“恕我直言,这些金子可以让二位进入逐花楼,但想要真的买到什么灵宝珍玩,却是不大容易。”

    谢苏知道掌柜这么一番作态是有话要说,灯烛之下他更显得芝兰玉树,不常出声,似乎惜字如金,倒更有一种气定神闲的风度。

    要说那掌柜,在鬼市中能做得了多年的生意,目力自然远超旁人。

    他打量谢苏,脸上带笑,一面将开好的当票递上去,一面道:“仙友身上的灵宝,似乎不止这些,不如拿出来一观,我必定给出一个好价格。”

    谢苏凝神看那掌柜一眼,伸手出来,翻掌在灯下。

    只见他掌心一枚好似玉石打成的钉子,长约两寸,细腻温润。

    那钉子上还有细密纹路,雕工极精,填以朱砂,灯下看来,似有宝光流转。

    掌柜满面带笑,伸手去接。

    谢苏淡淡道:“小心些。”

    “这个自然。”

    掌柜接过钉子,拿到灯下细观,来回仔细看后,却像是失神落魄一般,良久未动,那童子几次三番喊他,他也恍若未闻,再开口时,语气却很是急切。

    “仙友,你只管开价,要多少金子……”

    吕微已经看呆了,那小童子也怔住了。

    谢苏淡淡道:“如果我要你的当铺来换,你愿意吗?”

    那掌柜的目光便似黏在朱砂骨钉之上,半刻也不肯分开,喃喃道:“用我的当铺?用我的当铺……”

    片刻之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道:“便是用我的当铺来换,我也愿意。”

    谢苏莞尔道:“你可看得出,这钉子是用什么兽类的骨头做的?”

    掌柜几乎将朱砂骨钉捧到眼前细看,道:“色如暖玉,细腻如脂,是烛九阴的骨头,错不了,一定是烛九阴!这、这可是宝物啊……”

    烛九阴人面蛇身,通体赤红,以其脂膏燃灯,可万年长明。

    谢苏向那掌柜伸出手,掌柜虽万分不舍,仍是将朱砂骨钉还给他,一脸期许地望着谢苏。

    谢苏此前对这朱砂骨钉的材质只是猜想,经过这当铺掌柜确认,此刻可以肯定骨钉就是用烛九阴的骨头做的。

    烛九阴的脂膏可以燃长明灯,它的骨头也炽烈无比,朱砂更是极阳之物。

    以烛九阴骨做钉子,上雕纹路,填以朱砂,跟谢苏猜的一样,这朱砂骨钉是用来镇压邪魔的至高宝物。

    朱砂骨钉中更是蕴藏着极霸道的灵力。

    在白家的冰湖上,那个鬼面人只是被朱砂骨钉贯穿,就化成黑雾消失了。

    白无瑕必然是知道这朱砂骨钉的效用,才在召回他之后,用骨钉贯穿他四肢胸腹,是怕自己召来一个邪魔恶鬼,无法调伏。

    但谢苏身上的寒毒,却是由这本该极阳的朱砂骨钉所引发。

    只看灯下朱砂骨钉细腻如玉,却有一种迫人的寒气萦绕其间。

    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

    谢苏收了收思绪,见眼前的掌柜仍是一脸期许,道:“这个不卖。”

    掌柜急切道:“我出多少钱都可以!”

    谢苏道:“我并非此物主人,只是代为保管,所以无权售卖。”

    那掌柜又道:“主人是谁?我去找他……”

    谢苏只是低头,对吕微道:“我们走吧。”

    身后,那当铺掌柜仍在高声叫价,谢苏却恍如听不见似的。

    鬼市街道上行人渐多,两边店铺却关了不少,想来如那当铺老板所说,今夜逐花楼开,鬼市中人,大多要去看这个热闹。

    他们跟着街上的人,就能找到逐花楼。

    吕微道:“朱砂骨钉就是白家的宝物吗?”

    谢苏道:“是。”

    吕微在白家祠堂中,将柳清言一干人的阴谋诡计都看得分明,此刻问道:“你说你不是朱砂骨钉的主人,是因为它的主人死了吗?”

    谢苏闻言,低头看了她一眼,道:“是。”

    吕微叹了一口气,又问道:“其实我不大明白,柳清言他们既然以凶阵将白家灭门,为什么不搜出朱砂骨钉就走呢,又是女鬼又是杀人的,却做了这么一场戏。”

    谢苏道:“白家在城中颇有名望,若像你说的那样杀人夺宝,对柳清言来说后患无穷。如此设计,既能栽赃沈祎,又可以将白家有女鬼作乱的消息散布出去,大家畏惧,日后慢慢的就没有人查这件事了。”

    “我懂了,你说得没错!”吕微道。

    “你还记得柳清言跪在白家祠堂里怎么说的吗?他说白家女失了清白,求他娶自己,又说白家家主愿意将朱砂骨钉作为嫁妆,以补偿他,纵使日后有人发现朱砂骨钉在他手里,他也可以说是因为自己娶了白家女,如此,才名正言顺。”

    吕微啐了一口:“我竟忘了这个!柳清言真是天下第一伪君子!”

    谢苏淡淡一笑:“他确实是个伪君子,只是还称不上天下第一,这世间有的是比他还要道貌岸然的人。”

    吕微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谢苏道:“还有一桩,柳清言拿出自己同白家女的婚约,又直指沈祎夺取了白家女子的清白,日后世人说起这件事,不会探寻其间的蹊跷之处,而——”

    吕微接口道:“他们只会对女子受人引诱失去清白这件事津津乐道,评头论足,说白家女子引狼入室,累得全家被灭门。”

    谢苏轻轻一点头。

    吕微也是女子,说到这里,不免感同身受,轻轻打了一个寒噤。

    世人就是如此,是非善恶,许多时候不值得他们费一费神,唯有那些香艳故事、风流情孽被他们叼在嘴里嚼了又嚼。

    背后的满门血债、累累尸骨,俱在茶余饭后消遣解闷时烟消云散了,没有谁会费心记住。

    “柳清言的用心也太狠毒了。”吕微愤愤道,“亏我从前在柳家还觉得他英俊潇洒,原来是这么一个恶毒小人,我回祠堂的时候,真该在他身上戳八百个洞!”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随着路上的人走。到这时,前面的人渐渐停了下来,吕微随之停住步子,向前望去。

    前方一座八角木楼气势恢宏,一共六层,下面三层均带有回廊,每一层皆是云薄万栱,缀有青铜檐铃,风过时如有仙乐。

    匾额上书三个大字,银钩铁划,意劲骨遒。

    逐花楼。

    第13章

    鬼市逐花(六)

    逐花楼中的侍者皆身着素衣,不戴配饰,行动间稳妥有风度,将进入逐花楼的客人一一引到位置上。

    这逐花楼内一二层却是打通的,二楼被紫檀屏风分为一个个单独的雅间,天花板上镶嵌着无数夜明珠,柔和光芒将正下方的高台照亮。

    高台上一个中年男子恭敬侍立,他袍袖间略略盈起,如有风灌入,显然是一身修为已臻化境,灵力如有实质,护持在他周身。

    一楼的台下暗处尽是桌椅,熟客贵客被侍者带往二楼雅间就坐,一些散客和来逐花楼一饱眼福的鬼市中人则纷纷在一楼坐下了。

    几十名侍者脚下莲步轻移,为每一位客人送上一枚木牌,上面以鲛人鳞片镶嵌成海棠花形,被夜明珠的光一照,在昏暗处莹莹发亮。

    若有客人看中台上的宝物,只管举起手中木牌竞价,自有逐花楼的人会一一记录,绝无疏漏。

    吕微把玩着手上的木牌,只觉得上面的鲛人鳞触手温润如玉,极为惊叹。

    一旁的侍者俯下身,为她斟茶。

    不知道逐花楼上的是什么茶,昏暗中看不出茶汤颜色,只觉得那茶香之中有凛然冰雪意,浅啜一口,只觉得灵台一片清明。

    昏暗之中,其实也不大看得清身边人的长相,似乎是逐花楼刻意为之。

    只听得身侧另一桌有个女声道:“这茶好香!”

    与她同桌的男子笑道:“这茶叫尘雾隐,俗尘浊雾隐去的意思,可以助人修炼,你喝一杯这茶,便胜过在灵气充盈之地修炼七日。多少人来逐花楼不只是为了见识那些世所罕见的珍宝,也是来蹭这一杯茶水。”

    吕微低声道:“尘雾隐,清净存,果然有趣。”

    又听得另一桌上一个男子对那茶杯赞不绝口,说这制茶杯的玉石定是取自招摇山中的灵玉脉,细腻清洁,润如羊脂。

    吕微看了眼身边的谢苏,心里有些忐忑。

    连逐花楼里的茶和茶杯都这么金贵,更不要说那个用来竞价的木牌,上面镶嵌的竟然是鲛人鳞,而一颗夜明珠足以被一个小国奉为国宝,在逐花楼里竟然密密嵌在天花板上,就如夜幕上的繁星一样多。

    逐花楼的财力之巨,已经远超过寻常人的想象。

    她从柳家内门弟子身上撸下来的灵宝所换的那点金子,又能在逐花楼里买到什么呢?

    吕微暗暗打量谢苏神色,却见这人气定神闲地坐着,慢慢品茶,手指几乎与那白玉茶杯一个颜色。

    谢苏仿佛知道她的心意,淡淡一笑,道:“先看看再说。”

    台上的中年人两手各持一枚月牙形的金片,一枚镂刻为凤,一枚镂刻为凰,双掌碰触时,两枚金片相击,声音极为清越,竟然将厅中众人的说话声都压住了。

    他微笑道:“多谢诸位今夜到逐花楼捧场,在座贵人之中有不少是我逐花楼的熟客,但还有一些生客,是第一次驾临逐花楼,所以有些规矩,在下还是要啰嗦几句……”

    一是逐花楼中的珍宝,人人都可竞价,价高者得。

    二是逐花楼内不可妄动刀兵,虽然四周昏暗,但逐花楼中的侍者可以在夜中视物,有举动不当者,一定会被侍者发现。

    说完这两条,中年人便用掌中金片发出声响,有侍者将第一件宝物捧了上来,是一把白玉折扇。

    先前介绍尘雾隐茶的男子笑道:“这一定是秋掌柜了,若是换了夏掌柜,必定啰啰嗦嗦,要说出来二三十条规矩来。”

    他身旁的女子问道:“那也有春掌柜、冬掌柜吗?”

    “自然有,逐花楼有春夏秋冬四大掌柜,他们性格各异,奇的是,这四个人长得竟然一模一样,不知道是不是一母生下四子……”

    那女子咯咯一笑,道:“快看台上的宝物吧。”

    那把白玉折扇被逐花楼定了一个底价,此后客人加价,只需要举起手中的木牌。

    白玉折扇被一楼厅内西南角一个人竞得,秋掌柜向那个方向点头致意,又合掌令两枚金片撞击出声,侍者便带来了第二件灵宝。

    逐花楼拿出的每一件珍宝都令人目不暇接,不仅有珍玩宝器,还有灵丹妙药,乃至珍奇异兽。

    随着台下客人屡屡竞价,宝物的价格也是水涨船高。

    吕微听着,暗暗吐了吐舌头。

    她偷眼看去,只觉得谢苏仿佛心不在焉,一手执着茶杯,另一只手放在桌上。

    而他的目光却不在台上那些寻常人一生也见不到的宝物上停留,而是时而看向二楼雅间,时而往四周昏暗处去看。

    倒是邻座那一男一女低语不断,那男子显然颇有见地,时常为身边女子指点迷津。

    吕微便侧了侧身子,去听那男子品评台上的宝物。

    “我想今夜来这逐花楼的人,大概有一多半都是为了承影剑来的。”

    女子叹道:“是啊,其中不就包括你我么?”

    “十年前仙门大会之后,蓬莱主闭关,他那位逆徒谢苏盗取牧神剑,双手持牧神承影二剑,闯入了天门阵,落了个身死道消的下场。呵,若是他闯过了天门阵,便不是如今这个欺师灭祖、不自量力的名声了。”

    女子笑道:“我听说那谢苏是个难得的美人呢,当年他在蓬莱学宫的试炼台上,一人一剑,千里落花,天地失色……”

    那男子忽而一笑,道:“方才我说这谢苏欺师灭祖,可不单单指他盗取牧神剑这么一桩事……”

    “还有什么?”

    男子卖了个关子,这才轻声道:“据说这谢苏对自己的师尊……起了别样心思,这还不算大逆不道、欺师灭祖么?”

    女子轻呼一声,连忙压低了声音,问道:“还有这样的事?”

    男子道:“传说罢了,就算是有,他也已经死了十年了。可惜牧神承影二剑都在天门阵中遗失,也不知逐花楼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寻回了这柄承影剑。”

    吕微听得入神,不觉四面都有人站起身走动。

    台上那位秋掌柜笑道:“上半场已结束,客人们有需要洗手更衣的,自可随侍者前去,还请厅内众位客人品茗稍待下半场。”

    在她身侧,谢苏亦站了起来,

    吕微连忙道:“你去哪里?我也要去。”

    她忽然明白过来秋掌柜那句“洗手更衣”是什么意思,脸颊微红,可是谢苏不在,她独自坐在这里难免胆怯。

    谢苏方才就伸手盖在了那只白玉茶杯之上,此时将茶杯推到吕微面前

    他的手一打开,吕微便看到杯中茶水里似凝了一小团银亮的雾,好像月光照在溪水上那样粼粼。

    谢苏道:“逐花楼内不可动武,不用太过担心。这个留给你,若有什么事,你将茶杯一摔,可以趁乱逃走。”

    他掸了掸衣袖上浅浅的褶皱,随侍者走到一楼回廊之上。

    谢苏看准机会,自徐行的客人之间一闪身,便藏在一面厚重屏风之后。

    方才他已经看得分明,秋掌柜一敲击手中金片,便有侍者自高台后那扇门里走出,想来所有宝物都暂存于台后,依次展示。

    他给自己施了个术法,收敛了周身气息,隐于无形,自屏风后走出,跟着一列端着茶壶去续新茶的侍者,将形貌化作侍者模样,混入了逐花楼向来不对宾客开放的内层。

    盗剑而已,他做过第一次,再做一次也算是轻车熟路。

    只是这逐花楼摆了这么大的排场,又有如此财力,想来有不少修为高绝的护卫,又或是楼中颇多精妙机关。

    想要盗剑,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谢苏如今身上的灵力十不存一,本不该这么轻举妄动。

    但承影跟随他多年,与他心意相通,已知承影剑近在咫尺,谢苏不能不试一试。

    他随着那一列侍者进入厅后一个小房间,里面一张长桌上摆满了巴掌大的小碟子,里面是各色精致点心。

    一个穿紫衣的男子站在桌边,手里拿着一本册子,上面记录的是一些贵客的喜好,他便按照册子上的内容嘱咐侍者将茶点送至二楼对应的雅间。

    侍者手中茶壶中的旧茶都被换掉,谢苏手里的那只白玉茶壶中也换上了新茶,一时间室内茶香四溢。

    那紫衣男子却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队伍末尾点了两个人到他眼前。

    谢苏也在其中。

    紫衣男子换掉他们二人手中的白玉茶壶,端来了一叠马蹄糕,将一只紫砂茶壶放在谢苏手中的托盘之上,道:“冬掌柜只喝白茶,他此时正在清晖堂,你们给他送去吧。”

    谢苏身旁那个侍者对着紫衣男子轻轻点头,便转身走出了房间。

    谢苏跟在他身后,两人向回廊深处走去,倒是离大厅越来越远。

    谢苏一面往前走,一面记下了逐花楼里的构造和来路。

    途中又跟一队侍者擦肩而过,他们手里都捧着大小不一的锦盒,想来里面各有灵宝。

    这些人行动小心,并不多嘴多舌,竟没有一个人闲聊厮闹,显然是训练有素。

    也亏得如此,谢苏一路上只跟在那名侍者之后,不必开口。

    那侍者带着他到得清晖堂门前,却听得里面有一个人在说话。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快出去。我已经跟你说了许多次,你要的那种香料,要再等三个月,我们海上的商队回来才有,你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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