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啊嗯?”玖洏以为她没听明白:“我说的是你!”
“对呀,我晓得呀!可凤姬必定常这般行事,对不对?拳打南天门,脚踏九幽地,英姿飒飒,太厉害啦!”
“昂?”这娃儿傻了?
说着,这娃儿还欲张腔试试:“我奉哥哥之命出去一趟!”
话儿一字不差,味儿一字未对,软塌塌,气还短。
阿玄清了清嗓子,又接着练,可惜第一个字便顿住了:“滚……滚……滚!”
“……”玖洏颇为不屑,腹诽道,跟我哄兔子时,喊乖乖似的。
“西,西……”半晌发不出那个瞎字的全音来,阿玄可怜兮兮地拉了拉玖洏的衣角,“要不凤姬还是附我的身吧?”
玖洏挑了挑眉,没想到她居然这般认真:“不必,我觉得以你的聪慧,定能出师的!”
于是阿玄点点头,又接着练:“盲了你们的……犬眼!敢、敢……不许拦本公主!”说完还自己又顺了一遍。
“………嗯很好!”
“那我去了啊?”
玖洏没拦。
阿玄未走出三步,“咚”撞到了墙上,她揉了揉脑袋,转了一边接着朝前走。
“…………”
玖洏眯着眼,矜持又意味深长地缓缓点了几头。
玖洏正聚精会神地等着看好戏,不过阿玄刚走出一半,却被不知从哪窜出来一人给拦住了。
因为躲在墙角,玖洏看不清来者,便怒冲冲地从流云里爬起来,跑过去一看,竟发现来的是——
“大师兄?!”
“小师妹。”
青蓦颔了一首。
还不等玖洏想话解释自己在这儿而不是合虚宫的缘由,更不等她想法儿坑骗他带自己出南天门,青蓦便已自行理解了这些。
“六师妹托我走时带上南天门这儿一只……唔,小鸟儿,原来说的便是你呀?”
一听这话儿,玖洏便将前因后果理明白了七八分,定是稚潆躲懒,见青蓦正好也要走,便连瞒带骗地将后续之事推托给了青蓦。
玖洏凑上去觍颜笑问:“大师兄这么早便走了?天帝摆宴还有两日才完呢。”
青蓦呵呵笑道:“新娘子都要走,我这区区宾客还走不得?”
阿玄讪讪一笑:“走得走得!只是大师兄未同师父一起退席,小妹有些好奇罢了。”
“唉,还不是因为这娃儿!”说着便从身后拽出了蔫蔫嗒嗒的京沂。
不过他们都未肯说出为的什么事儿。
青蓦分外爽快地答应不揭发玖洏,任她施为,玖洏便顾不上再追问京沂之事。
当下,离南天门还有好几丈之远,玖洏拉着青蓦便演起依依不舍的大戏来,口中喊着什么,不舍不舍,再送几里再送几里!还从袖中抽出帕子,时不时揾一揾眼角并没有的泪珠子。
“………”
京沂挽着阿玄跟在后头,叹为观止,恨不得击掌叫绝似的。
前边的南天门守将闻声瞧来,面面相觑,甚为惊诧。
青蓦一臂被玖洏拽着,只得一臂半举,以袖掩面,惟恨不能回去掐死稚潆。
师妹坑煞我也!
不过这般架势,守将着实也不好意思再将玖洏同阿玄拦下,不让这堂堂太孙少妃携小姑子送送娘家的师兄。
临走前,当着守将的面,青蓦忽而拍着玖洏的手,慈爱地朗声笑道:“小师妹这般情态,真不枉师兄疼你一场!不过回天宫的路可记得吧?千万莫迷了回来的路,若回不来,可不怪为兄啊!”
“……呵呵,这话实在多虑,师兄可是醉了?可不得要小妹送送!”玖洏怕守将听出什么来,忙冲他们丢下一句,“给我留个门儿,少顷便回!”
天门守将拱手相送:“是!”
一等出了南天门,身后见不着天宫的影子后,青蓦蓦地拂袖,带着京沂乘云远去,半句话都不多说的,转眼便是千里之外。
阿玄惴惴:“神君生气了?”
玖洏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没有,他就是害羞了。在东望山厮混那么多年,诸位师兄师姐们的脸皮啊,都长到我同阿盈身上去了。”
“凤姬是说雪女上仙吗?上仙救过我性命呢。”
“她呀,”玖洏忽而想起了那日白泽宫中的对质,和因归家而未及赶来她婚宴的四师兄,“救命与害命,她都不会放在心上的。”
“不拘你是说甚,还是做甚,她都不气,也不愧,一身皮肉比我脸皮厚,谁也伤不了她,心头的皮肉更是又厚又硬,什么也渗不进去。”
“有时候我羡慕她这般潇洒,有时候我又恨她是这般,唉。”
“诶?”阿玄有些迷惑,凤姬口中的雪女上仙与京沂这几日念叨的仿佛不大一样呀……
她还记得上仙那回夸她眼睛好看来着,很……可爱。
第55章
假话是,不想与你成亲。
三日,
还是匆忙了些。
原本是不忙的。
钟鼓箫笙,朱楼绣阁,盈堂宾客,我都不想要,
就连钿钗礼衣,
本也是想省去的。
只是合计到最后,
花玦发觉竟一项都未剩下了,心觉不行。
他玩笑说:“虽则我们如今落拓人间,
但不过一时蹇劣耳,
哪至于婚嫁一场,
潦草至斯?”
我晓得,自从离开昆仑后,
他心中便不很快活,他觉得对我有愧,他对我常常会有此般心绪,
便如眼下。
我不懂该如何宽慰他,如何使他心安,只好一应应了他的话。
于是,三日便匆忙了些。
他们都很忙碌,
花簌去镇上学竹笛了,
说要在我与花玦的成亲之日,为我们吹奏喜乐。
小狐狸也带着让我挑好的布匹悄悄溜走了,她说嫁衣该由新娘子自己做才会美满,
可我不会做,
她说她即是我,
代我学着做也是一样的。
至于花玦,他去置办花烛和一些稀奇古怪,
我也不认得的东西了。
只有我,花玦什么也不许我做,只让我在家好好待嫁,等待着,嫁给他。哦,也不是,他以为我在家缝嫁衣来着。
家里只剩下我了,可这回和我一人在昆仑和不流云洞府时不大一样。我也说不清哪里不一样,只是不会再一闲下来便发呆了,看着满屋里花玦自己做好,再亲手贴上的红喜字,便能这般看上一整天。
这两日除了花玦每日会回家,那两个都不回来,直到成亲前夕,小狐狸同花簌方才先后回家。
小狐狸不曾学会绣花,花簌也未曾学会竹笛。
小狐狸带着她用仙术裁制绣就的嫁衣回来了。但她最后还是留了几针,带回来给我亲手绣完,如是这身嫁衣算是圆满了。
花簌说竹笛好难,可她学会了比竹笛有趣许多的水碗,我不懂这些,仍是随她去了。听她执箸轻敲碗盏,大如大海碗,小似小酒盅,瞧着有趣,听着更得趣。
我觉着,喜乐也很圆满。
月上中宵,我裹着我的白裙裳,望着架上的红嫁衣和桃花裙。
红嫁衣在右,桃花裙在左。
月华流照着月华,树影叠映着树影,透过糊了纱的窗子映进来,随着一豆烛影摇曳。
纱窗外的影子张牙舞爪,纱窗里的残光惝恍。
人间的烛火真晦暗呐。
将烛火轻捻拨弄,也不烫手,我满眼的心思只在那身嫁衣上。
我行走人间,常见离合,人若有情,情到自然时,便可两相缔结姻好,至于往后,便只为往后之事了。日久年深,不拘是情深意浓,白头偕老,抑或是情淡意薄,一朝离缘,离或不离,合或不合,我都见过许多。
是以,我便以为有情,便可成亲,我便以为成亲,便是一对有情人在一起一日一夜,只有彼此的日夜,不必想明朝旭日初升,谁人会来,也不必想明夕日暮西山,谁人会走。
那日,元殿下与玖洏成亲,天地间开遍桃花,小狐狸在我心中问,我与花玦成亲时,天地山河会是何等风光?
我便想,很想很想同花玦成一次亲。
哪怕欣欣春令非为我与他而行,若复众生知,不会为负罪在身的我与他而庆,也无甚。
更哪怕,只有几日,他只有几日为我夫,我只有几日作他妻……
无甚,无甚……皆无甚。无甚以为憾,无甚可留恨。
可今日,花簌敲着水碗,演乐于我听时,她欢欢喜喜地说,明早平日之时会来给我梳头,说这是人间的习俗,十梳到尾,一双爱侣便会得苍天赐福,从此长相厮守。
我有些错愕地问她,成亲何以要祈求长相厮守?
她也错愕地问我,若不为求长相厮守,缘何成亲?
我大约是做错了事?可我已不知该如何收场。
陆吾嫌我似萝卜头一般迟钝,师门也说我是蠢木头性子。可再如何迟钝蠢笨,我也晓得这时候道一句对不住是不成的。更何况在花玦面前,我向来不愣,毕竟年长于他,本该持重。
唉。
我将花玦旧日赠我的桃花裙换上,弃门择窗,踏入昏昏月色。
在人间待过这若许年时,惟有人间的夜,我至今仍习惯不了。
望舒将月光抛下人间,可天与地相隔太远了啊,远得让月光都疏薄了。
我与花玦皆历经过万魔窟无尽的夜,近一千年,那时候尚且不觉得如何,而如今漫步人间夜,心头却也侵染上微微晦意……
看来属实是近日散漫了,竟耽误了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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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盈!”
“嗯?”
盈阙抬头望去,只瞧见不高不矮的墙头上,正坐着一个不衫不履的郎君,不即不离,恍如不日不月。
枯枝槎牙横斜逸出寺院斑驳的墙,一段横卧郎君身后,郎君倚着枝,曲着腿,哼着旧巷曲儿,吊儿又郎当,眉欢眼又笑。
皎皎一轮月,悬君发顶,仿佛永昼。
为何……这月亮落在他身后,便又清又亮了呢?
“因为阿盈瞧见的不是月,是我啊!”
盈阙不禁一愣,不知何时竟将心里这不知何解的话问出了口。
“啪!”
指尖一颤,一滴墨落在了指腹,又沿着削葱根似的指头,落到了纸上。
唉,写坏了一张。
盈阙又从手畔取过一张新纸,垂首复又挽袖悬腕,从头行行默书,行云流水,心无旁骛。
花玦托着腮,偏着头静静地望着盈阙一行行地书。写完一张,便新取一张,一遍接一遍地写。
花玦不甘寂寞地朝下头喊了一声:“阿盈!”
“噤声。”盈阙头也未抬。
这寺院坐落郊外,虽瞧着破败,唔,实则也确实破败了,不过还是住了僧人的。
花玦挑了挑眉,从墙头翻身下来,拍拍衣衿,干净利落,果真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下来时,花玦瞥见墙角有个半人高的大水缸,看看盈阙,她写得可认真了,一眼都没递给他。
盈阙正写着,一个字刚起一撇,忽而便听花玦在头顶轻声喊她:“呐,手拿过来。”
盈阙应声便将握笔的手送了过去,花玦却道:“另一只。”
“哦。”
花玦站在她右手边,盈阙便只好放下笔,朝他侧过来身,将左手抬了起来,也不知他要弄什么。
鲛绡纱的皓袖顺着手腕滑落,露出半截小臂,皎皎月华洒落其上,莹莹透玉似的,一点墨黑滴玉上,似毒如咒一样,教人移不开眼,入了障。
骨节分明的手穿过明月光,轻轻落在她头顶,柔柔地摩挲几下,最后一指头点在了她额心的冰璇花上。
盈阙不避不让,正正好好教花玦点着了。
花玦托着盈阙举起的手,一撩衣袍,蹲了下来,这下便比端正跽坐的盈阙只高出一个头。
花玦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便捏着自己沾湿的袖子替她擦起留了墨的指尖。
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弄脏了吧!”
墨业已干了,并不太好擦。
盈阙默了默,微微歪过头,正对上他低下的脸:“你的袖子也弄脏了。”
花玦被这话勾起了某些旧日的回忆,不禁笑了:“初见你时,你也是弄得脏兮兮的,后来不也是我拿衣裳为你揩净的?”
额头抵上额头,花玦将盈阙稍稍推开了些,换了一片干净的湿袖角,又埋头轻轻柔柔地擦起那块越来越淡的墨斑。
“怎么到这里来了?怪远的。”
“信步至此罢了。”
无言,又揩了一会儿,指头便红了,花玦又抬眼望了望盈阙:“疼不疼?”
盈阙便摇摇头。
“怎么不披上外袍?夜风寒凉,你素来怕冷的。”
“今夜不好入眠,正辗转反侧之际,正好听到翻窗之声,又见倩影依依,便着忙追赶出来,还当是——”花玦冲盈阙挤挤眼睛,笑意都满溢了出来,“哪家姑娘夜逃啦,我忙着追寻佳人香踪,怎还顾得上什么衣袜鞋子的!”
原本是担忧从他门前经过,会吵醒了他,原来还是惊动了他。
花玦揩得仔细,盈阙空着的手不由便落上他的眉头,轻抚过那段眉骨:“我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