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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诶,好了!”

    墨斑没了。

    盈阙淡淡地笑:“嗯,干净了。”

    花玦也未松开盈阙的指头,反而捏吧捏吧给整只手都包进了自己掌心,不动声色地往怀里一揣。

    花玦虚咳一声,往一旁围了枯槐树一圈的石坛上瞅。

    她还是这个习惯。明明旁边就有桌凳,却偏生喜欢呆在树底下,窝在树根旁。

    花玦暗暗叹了口气,说起别话:“这么暗伤眼睛,我替你寻盏灯来。”

    盈阙摇了摇头:“清心诀已写了万遍有余,遮上眼也能写的。”

    闻言,花玦顿觉有些哭笑不得:“再有几个时辰,咱们便要成亲了,阿盈怎么竟在个这时候,来至破落寺庙抄默清心诀呢?”

    “因为心有惑荧,思而不解。”

    “何惑萦心?以阿盈心境之通透,竟不能解?”

    盈阙定定地望着花玦,直将花玦盯得莫名心慌。

    良久,盈阙问道:“若我明日不嫁你,你会不会不欢喜了?”

    花玦先是一怔,后又笑着点了一点头,又摇了一摇头。

    盈阙皱了皱眉,不懂他的意思。

    花玦笑道:“阿盈不嫁我,我岂止是不欢喜呀,简直是悲痛欲绝!不过绝而未绝之后,再转念一想,我的阿盈可是昆仑神女,来日的昆仑女君,绝世独立,才赋冠代,世无其二,寻遍八荒六合也无一可堪匹配,却让我这么个区区俗神穷毕生气运侥幸求得了。怎么样的好,我都唯恐是委屈了你。如今这般迎娶我的阿盈,我本就心痛难当,你若有丝毫不肯,我自然是以你念为我念,等此番劫难度过,再穷尽我之所有,遍揽世间之美,捧于阿盈面前,求娶阿盈。”

    盈阙缓缓摇了摇头,花玦紧张地吞了口口水,有些愣愣的:“啊?”

    “你说得,不好。”盈阙捧着花玦的脸,认真道,“你好!世间没有比你更好的人。”

    被盈阙这般严肃地夸赞,花玦竟有些羞涩了:“那……那你心中惑荧便是这个?现在可,可有想好啊?”

    花玦觉得腿有些麻了,干脆便和盈阙一样落座尘间,背后靠在石坛上,半倚半坐,一手支颐,歪头斜望盈阙,一手落在曲起的膝上,面上展颜而笑,手上却不自觉地捏皱了衣裳。

    盈阙垂目视他,轻轻点头:“想好了。”顿了顿,问道,“你要听真的话,还是假的话?”

    花玦一愣,没想到她会这般问他,都不像她会问的话了。

    “自然是真话,你我之间,岂用说假话。”

    盈阙若有所知地微颔一首,花玦一眼不错地盯住了她,可盈阙这时候却转回了身,握回了笔,复又开始抄默清心诀。

    月色入墙,清辉满庭,空明一片恍似积水空潭,人坐潭底,枯枝疏影乱如水下藻荇。

    除了寂寂,惟剩寂寂。

    花玦也不晓得他看着盈阙已眨了几回眼,已蘸了几回墨,已写了几个字……只忽而听到浅浅淡淡的一句:

    “我想与你成亲。”

    .

    “诶!师父,院中何时来了两位施主啊?”小沙弥揉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推醒了边上的年轻和尚。

    年轻和尚被扰了清梦,不高兴地嘟囔道:“随他们去,偷光了咱正好投奔有前程的大佛寺去……”

    “不是小偷施主呀!是生面孔,他们正在老槐树下写什么东西呢!”

    “写啥?”

    “不知道诶,那两位施主好生奇怪,有凳子不坐,却都坐地上,月亮又不亮,两个还都埋头写着……师父啊,我们给他们送盏油灯吧!”

    “送什么送,咱们自己都快拆屋子烧火了,睡觉!”

    “喔……”

    第56章

    天亮了,出嫁了!

    天亮了。

    花玦盈阙携手回到家时,

    茅屋柴扉前小杌子上,正坐着一脸怨念的花小簌,手中还握着一把系了红花结的小梳子。

    背后有满院繁花,花前却只有一个怒目小童。

    花玦被瞪得心虚,

    正欲巧言令色说些好听话来,

    花簌却于他开口前一刻转身进屋去了,

    只留下一句:“过来梳头!”

    噫,人已进屋,

    余怒犹存。

    这两年在人间,

    花簌一直是以花玦弱弟身份自处,

    以此躲避天族耳目的追踪。

    不过,虽以兄弟叔嫂的辈分相处,

    但,若正经论说起来,花簌还是花玦的不大正经的长辈。

    毕竟,

    花簌是山河宫神树之果,而归来树生长至今,俨然已成花皇一族之根本,归来树不论是年纪或是在族中地位,

    作花缱的祖宗都是绰绰有余,

    既是如此,花簌便也是花玦的祖宗了。

    自然,盈阙亦成了她晚辈。

    盈阙接过花玦手里厚厚一沓的清心诀,

    和已洗净了的笔墨砚台,

    默默地跟着也进了屋。

    “咳。”

    被留在门外的花玦,

    不尴不尬地虚咳一声。

    望着柴扉半掩,花玦蓦地粲然而笑。不知笑的什么,

    只是呆呆地傻笑了半晌,方才拎着杌子进去。

    “唉,我这哥哥傻哩!”

    花簌悠悠叹了一声,等盈阙换下衣裳,才从窗牖旁起身。

    今日她起了个大早,兴冲冲地过来却扑了一空,那两个不省心的也不知又相携私奔去了哪里,徒留她一人,空对着空荡荡,红艳艳的新房,无语凝噎。

    孤零零地坐在被捂热了的小杌子上,苦巴巴地望着无一归人的萋萋小径,她寻思着,今日莫不是她成亲吧?她怎地这么像个被逃了婚的凄凄怨妇呢?

    好在这回早非初次。

    遥想两年前,她初至人间,瞧什么都新奇,什么都想去瞧上两眼。刚逗上一只凡间雀儿,一扭头,那情浓意切的两人便已不知所踪。而后她便被好心肠的人间小姐姐领上了官衙。没过多久,那俩便于原地被寻着了,上衙门将她给领了回去。

    如是种种事迹,胜比恒河沙数。历此茫茫,百端交集,只觉此心如凡铁,而今百炼已成钢。

    再有此种事,她只需留待原地,这私奔的两人不多时便会回来了,最久的一回,也是不日即回。多寻多事,不必寻竟是最好。

    这般想想,今日除了本要成亲外,倒也不是甚不寻常之日,如此她便想通了,也无甚可大惊小怪的。

    瞧,这不就自个儿回来了?

    也不过比她原定的时辰,晚了那么两三个时辰,罢了!

    盈阙端端正正地坐在梳妆台前,台上的铜镜里,盛着她身后头顶满屋的红光。

    这个颜色真是热闹。

    昆仑都没有这般浓烈热闹的颜色,不过昆仑山之外,却常有这般颜色。诸如山河宫、东望山,还有人间。

    胭脂红花,火烧红云……日日都有,再寻常不过。

    听陆吾说过,过去的昆仑之丘太过热闹。既然热闹至那等地步,红花红叶,红云红霞那些,大约不会少吧。

    等盈阙想完一圈,从新房想到昆仑,又从昆仑想回人间,从红绸花想到红花儿,又从红云想回红喜字儿,花簌的梳子还未落下第一梳。

    铜镜里映出花簌的虚像,她正一手攥着木梳,一手握着一把自己散下的头发,咬着唇,皱着眉,发着呆。

    虽说花簌在人间一直是作男孩子的打扮,但大约是女儿家的天性使然,她梳头的手艺比花玦还要娴熟。平日晨起妆扮,常常顺手便将盈阙的头发一同梳好。

    听她说,今日这梳头的活儿便是花玦分派给她的。

    盈阙望着镜子,唤了她一声。

    “嗯?”花簌回过神来,见盈阙正看着她,闷闷地低声道了句,“没什么。”

    嘴上说着没什么,手里的梳子却迟迟落不下去,盈阙也不催她,自己盯着镜子,竟也发起了呆。

    未几,盈阙神游天外之余,忽听得耳边有人说话:“阿盈姐姐,我,我不能给你梳头!”

    盈阙不大懂这些婚俗,当下也不知怎样是好,怎样是不好。只是花簌既不愿意,她也不觉有甚,便点点头,想找花玦过来——平日绾发也便罢了,今日这些头冠钗环她是当真弄不来。

    盈阙正要答好,影卿却忽而出言拦止了她。

    影卿取笑盈阙,告诉她说,哪有新郎给新娘梳头的,拜天地之前,新郎新娘不许见面的。盈阙皱皱眉,影卿便又教她问问花簌为何临时变了卦。

    盈阙从其言,改口问道:“为何?”

    花簌把梳子塞进盈阙手里,便蹲在盈阙的凳子边,抱着腿,歪头靠在盈阙的腿边,甚有些愀然不乐之状。

    她说:“不管是人间还是神族,为新娘梳头之人都会寻那些福泽深厚的。”

    盈阙没有理会影卿叫嚣着让她把花簌推远些的话,只接花簌的话淡淡应道:“嗯,你昨日说过的。”

    花簌抬起头望着盈阙:“可我好像……不是个吉祥的人呀。”眼中一下盈满了水光。

    盈阙不由缄默,连影卿都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花玦将一切的秘密都藏了起来,这两年在人间,花簌上学堂念书,和镇上郎中学医,与同窗小友玩耍,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不差,她活得便如同真正的凡间小孩儿一般。

    可她真的很聪慧啊。

    她问过,为何他们好像流落人间在躲着谁,为何她不能回山河宫归兮台,为何她再也使不了神力,为何她病了,为何她的病怎么也好不了。

    花玦自然没有告诉她,她一回问不出便也不再问了,好像将一切忘记了一般,继续过着她的凡人日子。

    日子久了,花玦和盈阙便也都以为她不记得了。

    盈阙轻抚她的头顶:“昨夜不是还很欢喜,今日为何便这样想?”

    “这几日都很欢喜,欢喜得想不到,顾不得这些。”花簌难过道,“可今早,我一人在这里等你们回家,也不欢喜了,我,我有些怕……”

    盈阙不解:“怕什么?”

    “我怕,你们不要我了……更怕我是个不详的人……会连累到你们,害得你们受伤出事!”

    她眼里的眼泪一下子淌了下来,一颗一颗滚珠似的,像岚烟里,檐上清莹莹的雨滴。

    盈阙愣住了。

    半晌,花簌还在哭,泫然泣露,好不可怜。盈阙生硬地哄道:“莫哭了。”

    听这冷冷清清的语调,影卿不由哂然,笑话盈阙这样说话会吓哭小孩。

    但花簌却真的被哄好了,捏着袖子擦干了眼泪,红红的脸颊,委屈巴巴的样子,瞧着却更可怜了。

    盈阙心想,终归还是自己和花玦把花簌一个人留在家里,才教她这般伤心。虽然她并不明白,一个人待着有哪里好怕的,大约因为她还小?毕竟以天上的时日来算,她还尚未满月。

    唔……

    “是我与花玦的过失,日后我们不落下你一人了。”

    花簌顿时破涕为笑:“好!”

    嗯?

    影卿觉得,仿佛有哪里不大对劲?不过她打好的一大堆糊弄……啊不是!是宽慰花簌的腹稿,不用教给盈阙了,罢了罢了,正好省去了麻烦。

    于是,影卿也便懒怠再追究是哪里不对劲,安心地阖上了眼。

    花簌重展笑颜,哼着小调又从盈阙手里拿回小梳子。

    盈阙不自觉虚握了握空出的手,凝望铜镜,不由沉思,也许花簌她……真的不记得了?

    花簌扭着小腰,将梳子在早晨新制的花水里撇了撇,握起盈阙垂到地上的一把青青鸦发。

    “一梳发如水,青丝绕心头……”

    如似一缕林中清溪,细细流转,花簌将她在镇上学的新娘出嫁的十梳歌,带着一点恍似不知世事的稚气,悠悠然唱了出来。

    唱一句,一梳便从头梳到尾,半点不马虎。

    “二梳风月结,同枕结鸳梦。

    “三梳同心扣,从今两心同……”

    都是些吉祥话罢了,盈阙默默不语,静静地听着。

    “四梳琴瑟和,情好永天年。

    “五梳长相守,嘉禾连理枝。

    “六梳瓜瓞绵,儿女齐承欢。

    “七梳到白头,执手话此生……”

    白头……

    盈阙不禁在心中跟着默默念了两遍。

    “八梳望八荒,山河饮喜酒。

    “九梳看万古,春秋鉴今朝。

    “十梳,

    “万事胜意,百无禁忌……”

    唱词里的字字句句,吟的是情,歌的是爱,祈盼的是天长地久。

    抄默了一夜的清心诀,再细味这唱词时,盈阙仿佛有些懂得了,为何凡人的须臾一世间,不过寥寥百年岁月,却喜以海枯石烂、地老天荒那些话来起誓。

    纵使天不假年,却也期盼着能与心中挚爱相伴更长长久久一些。

    “不对,不全然是这样的。”影卿忽而对盈阙说,“盈阙你还是不懂。”

    盈阙不解:“何处不对?”

    “他们的百年在你眼中,不,是在我们这些做神仙的眼中,在天地的眼中,诚然微忽如沧海一谷粟,天地之蜉蝣,可那是他们的一辈子啊。他们在这个,只够我们梦一场的百年里,从生到死,历经世间百态,千种滋味,万般体悟,比我们动辄便活上千万年的一辈子,想想也不缺什么。”

    盈阙喃喃道:“是故百年便已是天长地久?”

    “嗯!”影卿莫名精神了起来,“你看啊,一百年对我们来说不过瞬息,那一万年对天而言,也不过瞬息呀。活多久其实没那么要紧,短命的凡人不见得可怜,长命的神仙也不见得可幸。再是相爱之人也终有不得不分离之日,凡人有老死病死无疾而终,神仙也会应劫归墟,能走到死别那一日的,已是世间至幸,须知道不如意事常八、九,生离才是寻常。盈阙,你懂了吗?”

    “两心相许,两情相伴,不必问来日,便已至地老天荒。”

    “正是如此!”

    一段情缘的尽头,是缘灭,更是缘起。既然命定为情,命定为爱,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又何来的尽头呢。既然没有尽头,又怎么会不是天长地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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