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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看不出什么异动来,处处都井然有序。”

    几根发丝沾在脸颊上,痒痒的,影卿便伸手挠了挠:“不对……这里的巡逻好像密了,戒备森严,密不透风。”

    少虞眉头一皱:“以前不是如此吗?”

    “不是,花……我一个故人来过,他说妖族尚武好斗,于防护之上,向来轻忽散漫,王宫的守卫巡逻差不多算个摆设,只拦得住些小蟊贼。”

    不过虽说防卫不足,但武力却是个实打实的威慑,跑进来一个大妖兽,大约也只有被当场灭杀的下场。

    少虞说:“当初妖主掌权时,宫中是那番景象,但近些年妖主放权于其子琅上,王宫便改了番气象,也不算奇怪。”他递过来一把梳子,“头发乱了。”

    影卿看着梳子愣了一下才接过来,坐到镜子前,拿着梳子心不在焉地随手刮了两下,她还在想着王宫守卫之事。

    她觉得少虞说的不是没有道理,琅上身为妖族少君,好色又惜命,没毛病。

    她适才探查时,假扮宫中侍奴,也确实从个过路侍奴口中套出,宫中防卫之事,正是少君琅上吩咐调派的。

    琅上还得查,可像今日这般,却实在不行。若说硬来,也不是闯不进琅上的住处,便是将他带走都成,不过他们却怕打草惊蛇。若真有阴谋,那这森罗王宫便是个泥沼,脱身不难,清理干净才难,更麻烦的是惊着了沼底怪物,将泥淖漫延无方,将一切活物拖进那布满邪咒的黑暗泥沼里。

    “唉,更乱了。”

    “什么?”

    影卿还没明白过来,手里的梳子便已落进了少虞手中。

    少虞替她梳头,影卿便趴在桌子上,长吁短叹:“头梳好了又抵什么用?我这头里面还是一团糊糊呀!脑壳儿痛——”

    少虞听笑了:“不必担忧,还有在下在。”

    影卿有些感动:“少虞君,你太好了!”

    少虞又笑:“等会儿梳好了头,阿盈姑娘便出去和她们学舞。”

    “啊?”

    “阿盈姑娘不是要查琅上和那位持昆仑令的女子么?要么学舞,要么习乐,总得挑一个。”

    “……跳舞呗。”

    不图别的,好看就完事儿了。而且跳舞多容易呐!不就扭一扭?反正她武好,她软!

    第66章

    你的眼睛里,可没有你话里的深情。

    乐舞姬女们编排了一支舞曲,

    影卿在总管的支持下做上了领舞。一直练到腰酸背痛,方才扶着腰,挪着脚,回了屋。

    一进屋,

    看到案前执笔,

    闲闲适适的少虞君,

    竟也不觉得吃惊,瞪了他一眼:“就晓得你躲懒!你可千万躲好些,

    莫被发现了,

    若是被抓到,

    我可便弃车保帅哩。”

    就外面那个隔一个时辰便尿遁一回的“少虞”,影卿既知道底细,

    一猜便猜到了那是个折枝人儿罢了。

    不由嘟哝了一句:“也不怕拔秃了你……”她交互摩挲着两只手。这十根指头比了几个时辰的兰花指,比得抽筋儿都快抽成了鸡爪子了。

    少虞听见了,却笑着没说话,

    只笔上蘸蘸墨,又补了两笔。

    影卿凑过去,嘴里促声问道:“画什么画什么呀?”等瞧见了,话音却戛然而止,

    眼瞪得圆圆的,

    嘴张得大大的。

    画上是个在悬崖边荡秋千的玄裳姑娘,姑娘侧着身子,只有半张脸,

    看不清容颜,

    背后是清清朗朗的天。歪脖子大树入画了几根粗槎桠子,

    横斜交错,寥寥几笔,

    割裂了清净无云的碧空。秋千荡得高高的,风扬起三千鸦发,像是要扑进天里。

    他画的是她。

    影卿一抬头便对上了那双默默而笑的眸子,便又垂下头去,垂到了画儿上,脸几乎贴着画儿。

    少虞提醒道:“墨尚未干,仔细蹭脏了脸。”

    影卿猛地起身,只听见“哎呦呦”一声,她拧巴着小脸儿,拖着哭腔喊道:“脖、脖子,我抻着脖子啦!”

    “……唉。”少虞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绕过桌子,替她瞧了瞧脖子,“何必起这么快,画还会咬人么?”说着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还取笑我!”

    影卿气唧唧的,奈何脖子在人家手里,也不敢动。少虞手一翻,凭空取出一枚约莫一掌大小的白瓷瓶来,他说这是梵清玉露,上好的疗伤圣药,说着便要拿玉露给她揉脖子。

    影卿身子蓦然一缩,少虞的手便落了空,顿了顿告罪说:“在下一时情急,唐突了姑娘,只是……”

    告罪的话却被一只忽然横亘在眼前,白白净净的手掌给打断了,影卿扭曲地转过来身子,清凌凌的眼睛望着他,轻启朱唇:“呐。”

    少虞仔细一瞧,才瞧见那手上竟还托着一根细软乌亮的青丝儿。

    ……

    影卿手上举着那幅画儿赏鉴,身后是折枝“阿盈”,正尽心尽力地在为她揉捏脖子,不时呦呦两声:“手劲儿再重些,哎哎哎,轻点轻点,啊哟哟,舒服!”她盯着画儿问道,“你怎么不将你家蝶子画上呢?是不是还未画完?”那些蝴蝶儿可漂亮了,她以前可没见过那样多的蝴蝶。

    少虞也看向那副画,说:“不必画。”

    “为何?”影卿将画放下,垂落膝头,望着少虞。

    “风萦百蝶也比不上阿盈姑娘的一颦一笑,既如是,便也不必入画,平白乱了画里清净。”

    影卿盯着他耳朵瞧,可惜!他这耳朵再也不会像初见时那样红上一红了。唉,相识也不过三日,那般青涩一个好郎君,竟将脸皮修得这般厚了,太可惜了!

    她问道:“那少虞君当时为何还要放蝶子出来?”

    “咳咳。”少虞顾而言他道,“在下初初见得姑娘时,便是画上这般。增一物嫌浓,减一笔嫌淡,如此正好。”

    “哦。”影卿懂了,原来他在夸自己画画厉害啊,恰到好处是也。

    一时无言,影卿便闭眸在脑海里温习起练了半日的舞,想至入神处,不由指比兰花,起自眉心,指尖晶沁莹润,恰似一朵抱骨半放的寒玉雪莲。

    连膝上的画纸落地也懵然不知。

    画儿被捡起放回案上,斜挂壁上的闲琴被取下,转轴调音,信手拨弦试了几音,不成曲调。再起手时,淙淙琴曲流泻而出,正是方才门外喧嚣了几个时辰的曲子。青丝上的灵力不知何时散了,飘飘摇摇落去不知哪里。

    流风回雪急旋一十六匝蓦然坠地,红纱铺满,仿佛地涌莲花,琴音也骤停了。

    少虞轻轻按住还余音颤颤的琴弦:“怎么了?”

    影卿趴在地上怔怔的,不说话,平复了一会儿方才拎着裙子从地上爬起来,往凳子上一坐,盯着少虞又半晌不说话。少虞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肃了肃神色,复又问道:“到底怎么了?”

    影卿支颐展颜:“总听陆吾说你们家最会教娃娃了,我瞧你就被教得不错,好像没什么能难倒你一样,”她歪着头,笑眯了眼睛,“少虞君你什么都会吧?”

    少虞挑了挑眉:“可以先说说看。”

    “你会跳舞不?”影卿期待道,“就这个,我总拗不起来,你教教我呗!”她边说边又跳起了刚才那动作,而后再一回摔到了地上。对少虞伸过来的手,摇了摇头,大咧咧地又自己爬了起来。

    迎着那亮晶晶的目光,少虞礼貌地笑了笑:“并不会。”

    影卿沮丧地趴回案上,还不等少虞安慰她的话说出口,她却又忽然抬头,漾起一个大大的笑来:“嘁,本座活了几万年,还能被一支舞难住了?”

    少虞闻言,但笑不语,反倒是影卿把笑僵了僵,揉揉耳垂撇开了目光。

    “阿盈姑娘似乎与神官所说的性子不大相若。”

    影卿狐疑道:“陆吾还能提到我?”

    少虞浅浅一笑:“是了,神官说的是令姊,不过在下先前以为,双生姊妹的性子参差一般,毕竟这名字也所差不大,不想阿盈姑娘是这般活泼达观。”

    影卿听见他说起名字,便有些心虚,不欲搭理他这话,扭头四顾:“有吃的不,饿死了饿死了……”屋里没找见,她便跑出了门。等端着两盘果子点心,嘴里还叼着一块雨霖花糕回来时,却看见少虞还坐在那里,一动没动过,只有那双眼神目光,从案前跟着她的身影转到了门口。

    虽想着妖族处处险恶,在这森罗王宫里她还要仰赖他庇护,不过到底是世交,还得共事不知几日,每日里被这般眼神盯着瞧,她也慌呀。

    好歹看在陆吾的面子上,以青帝宫子弟的气度,应是不会一时生气弃她不顾……吧?若真惹过了头,大不了,她也逃呗。

    端着盘子走过去,从里面挑拣了一个白白胖胖的果子递给少虞,他不用便又放了回去,囫囵吞下嘴里叼着的花糕,她深深叹了口气:“你别想着娶我了,我不好娶的,你娶不着的,你瞧瞧别家姑娘呢?我可以给你牵线搭桥,都好说呀!”

    说完,影卿便紧张兮兮地盯着他的神色,生怕他忽然发怒,卷门而去。奈何青帝家的教养实在太好,教得少虞涵养奇佳,从他脸上根本窥知不出一丝心绪来。

    他从琴几后起身,影卿不自觉跟着就拔了下身子,回过神来觉得有些丢脸,又安安生生地坐了回去。

    少虞拿来那幅画,展开在影卿眼前:“阿盈在画中,这画,在我心中。”

    影卿隔着袖子,默默地安抚着手臂上竖起的寒毛和冒头的鸡皮疙瘩,越过画,仰头看向画后的少虞,淡淡嘲道:“你的眼睛里,可没有你话里的深情。”

    少虞没有恼羞成怒,反而从容淡定地答说:“在下心悦姑娘是真,诚然,未至那般深切也是真。”

    他忽然的坦诚,教影卿有些意外,那一点点的喜欢竟变得可以置信了,不过却又听他续道:“一眼生情,经年而深。有些人于初见之时,便晓得总有一日她会永居心头,溶于骨血。也许他年,也许不日,清晨一梦方醒时,在下心上这副画便成了阿盈姑娘。”

    说起这些,他的神情温柔极了,影卿的心神都恍了恍。

    “情深也未必能成真,无果之情,徒增烦恼,手起刀落便该斩个干净。”她依旧冷硬着脸,如是说道。

    “情之烦恼,甘之如饴。”

    影卿挠了挠头,这人怎么这么犟呢?她有些恼了:“我绝无可能将你放在心上的!”

    少虞含笑看着她,就像看着个不知情爱何物的懵懂孩子,笑里显见包容之意,他说:“心不由人,情不由己,阿盈此话妄断了。”

    影卿腾地站起身来,连凳子也摔了,在屋里烦躁地走来走去:“正是因为不由已,才绝无可能啊!”她遽然站定在少虞面前,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地说道:“我的心不在我这,心在她那儿,心里有谁,我作不得数,她定的才算。不懂的是你,不是我。”

    少虞面上温和的笑意没有散去,却终究淡了些许。

    影卿后知后觉地想到,他大约把她说的盈阙想成哪个男子了吧。莫名生起几分教她慌张的慌张来,不过这点慌张自何而起,却怎么也思索不清,索性便撂开不想了。

    她说:“你若实在想不开,要不咱们做兄弟吧?结拜兄弟也是一辈子的!”

    少虞愣了一下,苦笑道:“你这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罢了,万事自有缘法,你我今日说这些,又岂知他日将是何光景。”

    影卿乐得不与他说这些,他既不肯说了,她自然也不会再提起。

    “三日后便要献艺,你觉得如何?”

    影卿拍拍胸脯:“学一支舞,三日够够的!”

    第67章

    见烟雾朦胧里一树雨中繁花,花颤飘零,如闻雨铃。

    一十二袭霓裳彩衣自幽幽玄清而降,

    摆出一十二般妖冶媚丽姿态。

    琅上兴致缺缺地瞥了一眼,就把眼睛一闭,极嫌弃似的别过头,问旁边的琅厌道:“厌厌,

    这就是你们安排的?”

    琅厌将手上剥好的酒露寒铃果肉放进小金盏中,

    捧奉给他。琅上心中烦郁,

    本不想接,却不欲在外客与众侍臣之前拂了琅厌的面子,

    还是接了过来,

    吃了一瓣便丢在了案上。

    琅厌望着下面笙歌曼舞的女妖们,

    含笑温软道:“大哥莫要心急,且往后看,

    既拨冗赏脸一趟,厌厌岂能辜负大哥。”

    琅厌向左右招了招手,旁侍的女妖便上前听她的吩咐,

    将一盘新剥好的酒露寒铃果奉给了琅上另一边尊位上的少女。

    琅上对少女微笑,替他妹妹介绍道:“此乃妖国一等果品,名酒露寒铃,千年结一树,

    一树一颗果,

    滋味奇妙,于修为颇有益处,神女尝尝?”

    那少女好奇地捏起一瓣月牙状的晶莹果肉,

    忽有一缕若有若无的醇美酒香往鼻子里钻,

    她咬了一口,

    有一瞬竟有那么点儿醉意,眼前仿佛见烟雾朦胧里一树雨中繁花,

    花颤飘零,如闻雨铃。

    一瞬过眼,烟消雨霁,醉意没了,幻境也破了。

    少女揉揉眼睛,又拿起一瓣果肉,放到了她身边那个黄裳女孩手中。那个闭着眼的黄裳姑娘尝了一口,默了片刻,竟垂下一滴泪来,怔怔呢喃一句:“这是伤心之果呀……”

    琅厌从席上起身,走到两个女孩那边,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正要去揾拭小姑娘脸上的眼泪,却被少女拿去了帕子。

    那少女将帕子丢入小姑娘怀里,凶她道:“擦干净,再哭便揍你!”

    小姑娘唯唯诺诺地擦了擦脸颊,又小声地对琅厌道了句谢谢。

    琅厌倒不在意少女抢走帕子,叹道:“小妹妹是至情之人啊。”她说,“这确是伤心人种下的伤心种,结出的伤心果。”

    少女一听这话便知有故事听了,忙追问几句。

    琅上听着她们说话,这时便插了一嘴:“倒是个极其古老的传说,也不知是真是假。”

    琅厌点点头:“这传说传自上古之时,传说里种下这棵伤心种子的是位神女,因爱而不得成了堕仙,机缘巧合之下,她的树种落下蒙汜,在妖国生根发芽,那树本来无名,是后世方取酒露寒铃作名的。”

    少女问道:“那堕仙也留在万妖之国了?如今还活着吗?”

    “她……”

    琅厌正要回答之时,下面的妖风靡丽忽而一转,十二个女妖环作一匝,恍似一朵霞光流溢的彩色花朵,十二玉臂舒展合于花蕊,指拈流光长枝一扬,数十朵岚雾花翩然飞出,撒落满地,云雾飘起,如烟雨轻濛。流光长枝复又合于花蕊处,烟雨散而未散之时,再一扬起,十二花瓣急旋四散,蓦然泉涌,平地而起一株晶莹水树,千枝万条,瑰丽无双。

    再细瞧时,水树之中竟有一道身影曼妙绰约,婆娑起舞。

    铃铛声起,点点流星起自兰花指、莲花步,柳枝腰软,绿云散,飘起星星点点,飞至枝头,挂落成花,一朵、二朵……千百朵,花开满树,一舞终了。

    铃声断,岚雾散,一曲毕,星如雨。

    十二舞姬、十二乐姬皆跪伏于地,满场阒然,群声毕绝。

    “一滴烟雨一滴愁,一声寒铃一声哭,一杯酒露诉一悲,一生痴盼一人回。”良久,琅厌方才叹道,“那神女一生之憾恨,不外如是尔。这舞,也叫酒露寒铃。”

    少女手支着下巴,闻言瞅了她一眼,啧道:“爱字无趣,竟使作茧自缚、画地为牢成了心甘情愿,想是可怕。万千前辈既以身殉此道,我也领悟了,惟愿此生不囿于爱,自有我的天地逍遥。”

    琅厌同琅上都愣了一下,笑了,只叹她还是一团孩气,方才能说出这般孩童心性的话来。可好笑之余,她那话落在听者心里,暗自细嚼一番,却又不由心生出几分羡慕。

    少女冲水树里面喊道:“那位姐姐,请你出来瞧瞧!姐姐跳得甚好,可隔着水帘,瞧不清姐姐姿容。”

    水树里的身影闻声动了一下,下一刻便从水晶帘里踏了出来,脚戴金铃,一步几叮零。左足脚踝上系了几层红绫,细瞧看得出一点鼓起,不过被藏在金铃下,也看不清楚。她穿过星落如雨,千枝垂绦,走到阶陛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喊她出来的少女,也不行礼,便那般直挺挺地站着。

    琅厌正要提醒,少女正要替她解围,影卿正想起她仿佛该行个礼……

    “嫣然!”

    “……?”影卿大惊,她有些茫然,“……!”她还有些痛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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