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琅上不见半分慌张，淡淡道：“伪造昆仑令，谎称上仙之妹，潜伏妖国图谋不轨，皆乃重罪，本君斩除魔族奸细，为天帝分忧，有何不敢。”既说要将他们都打作魔族给斩了，怎么又在这边同他们唠叨这么老半天呢？
她便赌他心有忌惮，不敢动手。
“风总管，去禀告父君一声，今日四个心怀不轨的孽党便在他殿前就地正法，请父君放心安养。”
总管领命去了。
丈外之远，箭已上弦，满月弓弦将发，刀斧加身将落。
琅上手起，落……
两道光芒同时荡漾开去，刀兵未沾身便已尽折断，哗啦啦落了满地。一阵风朝着琅上呼啸而去，琅上未动，站在他身侧的蓝衫少年上前一步，起手一挥广袖化了这阵风。
影卿面色惊异，挣断锁链从地上跳了起来，恨恨道：“你怎么还真动手啊！”
少虞将阿玄护在身后，提了提声音说道：“在下青帝宫少虞。”
“你以为本君会信？”
琅上的话说得风轻云淡，可影卿盯住了他，便瞧见他的指节忽而攥得发白，不过很快他便将手搭到膝上，被抖落下的衣袖给遮住了。
少虞点点头，却继续说道：“天族走丢了太孙少妃，那位少妃乃昆仑盈阙神女的师姐。”
影卿立马搭腔道：“昆仑令寻常神仙见一眼都是福气，但若说是自家师姐，那送一个与她玩赏也算不得什么。”
一个是自称昆仑神女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九妹，仅有个不会说话的死物昆仑令可证，一个却是天族太孙少妃，由青帝宫的神君亲口所证。前者凭着假冒的罪名杀便杀了，可后者却不是随意就能敷衍过去的身份。
琅上并不觉得他们还会撒什么谎话，毕竟森罗宫中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样，会招来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他们说的是真是假其实没有那般重要，重要的是，天上的那些尊客早晚会来。
琅上垂下眼眸，低着头，只有一片阴影，看不清他的神情。影卿却知道他在考量杀与不杀的后果，哪个他更承担不起。
“你知道新嫁的少妃殿下是什么来历吗？”影卿幽幽地伸出手爪子，给他心里的秤上添了只秤砣，“她是凤族这辈唯一的公主，父亲乃是凤帝，母亲是须弥山佛祖手中金莲所化，她喊孔雀大明王作舅舅，白泽帝君为她师尊，至于那些师兄师姐师妹，未来也都是要承袭神族君位的。”
玖洏眨了眨眼睛，心中嘀咕，不晓得要不要再搬出几个厉害亲戚来……不过最后还是觉得，不必了，她只管端出个高贵姿态来，装好这个样子便罢。
话本戏曲儿里，那些有来头的公子小姐们，从来都不用自己个儿开腔，身边总有小厮儿小婢子吹捧，若是自己下场，反倒是落了下乘，失了身份。
少虞又道：“天族太孙乃在下表弟，但知太孙弄丢了新妇，心焦甚切，在下不忍，望能助太孙寻归少妃。若有坏妖国规矩之处，还望见谅。”
影卿接着又道：“少妃殿下身份贵重，牵扯众多，还望少君查证之时能遮掩一二。”
琅上终于下了命令：“这四子身份不明，先囚禁狱，待本君查清再作处置。”
至于何时查清，查出什么，那就说不准了。
“少君！”他身边那个蓝衫少年猛地抬头，拧紧了眉头，神色之间满是不以为然，“他们伪装身份留于王宫，竟还胆敢擅闯妖主陛下的宫殿，分明是居心叵测，砌词诡辩，胡言惑君，该杀之以绝后患！”
他跪在地上，手覆琅上踏地之足，紧紧地盯着琅上的眼睛：“不可啊……”
琅上有了些犹豫，可看到影卿眼中的笃定，最后却还是说道：“本君一言而决，不必再说。”
蓝衫少年失了分寸，还要再行阻拦，却被琅上一道眼神堵住了话。琅上俯下身来，对他说道：“姜楼，本君说，退下。”
那少年收回了手，不甘地应了句是，退回了琅上身后。
影卿听到了他们说的话，被妖军押下去时，还不由回头看了两眼，被少虞瞧见了。
少虞传音入密，问她道：“怎么？”
影卿有些兴奋地回他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先前同你讲的，琅上养了个光看不幸的娈宠？正是叫姜楼，就是方才劝琅上啥杀了我们那个蓝衫少年！”
“……”少虞不大明白她怎么对这个这般兴趣盎然呢？
第71章
拨开一切迷障，最后剩下的，方是真实。
琅上独自踏上阶陛，
走进殿门。姜楼犹豫了会儿，让风总管带着所有人退下去后，也跟了进去，却只是守在殿门里，
等在空荡荡的庭中。
等了有一会，
琅上见完他父君便出来了。姜楼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
但琅上似乎又在那儿受了气——他的衣袍边角上还挂着他尚未发觉的血红肉糜。
约莫是妖主摔了菜碟子，最近妖主宫殿中的瓷器陈设，
凡是易碎易坏的，
都格外耗费。
姜楼没有对这父子间的争执表示什么，
却是问起对玖洏他们的处置：“为何不杀了他们？殿下心软了吗？”语气之急，甚至带出了些咄咄逼迫之态。
琅上枯涩的双眼里显出些微惫色，
从内殿出来时一身的躁郁之气还没散去，复闻姜楼又提起此问，火气翻生，
一脚踹在半掩的门上：“本君说了不杀，你听不懂吗！”
受了无妄之灾，无辜被发泄了一脚的大门猛地飞出去，撞上了另外一半正合在门槛上的门，
砰地一声，
这回彻底关严实了。
姜楼平平静静地跪了下去。
琅上这一脚也算将在内殿里积攒的憋屈给发散了出来，也稍稍冷静了些，捏了捏眉心，
另一只手向姜楼恹恹一挥：“本君不是怪你。他们身份麻烦，
且未必知道什么，
囚起来便罢。”
“他们也未必不知道！”
琅上不悦地瞥了他一眼，姜楼也发觉自己激越了些，
勉强压了压心绪：“难道殿下真信他们来寻天宫少妃的话？天宫少妃缘何要跑来万妖之国，那个青帝宫的神君又为何乔装来探，还有那个阿盈长着那样一张脸，就仅是巧合而已吗？”
“这事本君已有思量，不必担心。小楼，守好这里，这里不可有任何疏漏，本君只放心你。”说完，安抚般地拍了拍姜楼的肩膀，便扬长而去。
望着那道背影远去，很快便不见了，姜楼拂过方才琅上拍过的肩，在空中一弹指，仿佛有尘埃沾染上，玉白的手指抹过因发急而洇红的眼角，垂眸敛下蒙霜似的目光，双唇一翕一张，低声咒骂两字：“蠢货。”
妖族的禁狱里晦浊湿冷，虫子甚多，专爱叮人，叮住了便附在肌肤上啮肉饮血，恼人得厉害。
玖洏烦躁地又拍死了一只，不慎沾了点虫尸上的粘腻脏污，虽阿玄耐心地替她弄干净了，但那触感想起来还是恶心欲呕。这里呆得她几度跳脚，凶狠很地瞪向影卿：“适才被擒，你为何悄悄叫我不许动手？若无缘由，不管你再说甚，我都要打出去！”
影卿盘膝静坐安之若素，正闭目养神。与玖洏的困窘狼狈相比，影卿在这儿显然适应许多，甚至还可略见安闲自得之态。少虞垂着眼，看不出是在想什么。
影卿听她问了，便答道：“因为刚刚还未见着妖主。”
“那你不打不也见不着吗？”玖洏有些懵，“不还被关了起来？”
“可我们要见妖主所图已经达成了。”影卿闭目言道。
玖洏想不明白，便同阿玄咬着耳朵嘟囔：“小瞎子，你懂不？”阿玄摇摇头。她不惯万妖之国的妖气浓重，这几日都睡不安稳，昨夜里又不曾睡好，眼下昏昏沉沉的，平时就呆，这时更愈发呆了。
玖洏只好诚恳相问，于是影卿解释道：“先前说我们是查妖族而来，初有端倪，空有猜测，却无线索可追查，便打算从久未露面的妖主身上查查。”
玖洏点点头：“对啊，是如此。可不是没见着吗？更问不着什么哇！”
影卿抬头看她，也点点头：“本也不是为了问他什么去的。”
少虞听得明白，随即也点了点头：“妖族少君既有嫌疑，那妖国之主不拘说什么，我们都会心生疑窦，不敢尽信。”
玖洏茫然地又颠了两下脑袋：“……啊？”
少虞笑了：“是以阿盈先前才说，见他并非是为了见他。其实只是为了看能不能见到他。”
是也是也，影卿说道：“若见着了，未必是没有勾当，但若是见不着，在这森罗王宫中，便一定有坏勾当。”
玖洏捋了一会儿，似乎是捋明白了，可再转头一想，却又糊了：“不对不对！我们被关进来，没见着妖主，不是因为阿盈你被琅上识破，你们被他当场逮住了吗？”
非也非也，影卿摇头道：“这些只是细枝末节罢了，端看最后结果才是。”见玖洏不以为然，她又问她道：“是我与少虞君的能耐本事不够厉害吗？”
玖洏撇了撇嘴，啧了一声，虽然不大果断，却还是摇了头。少虞就不必说了，倒是盈阙虽入门最晚，为人又傻，但法术课、武斗课的成绩在师兄妹间向来是名列前茅的。他两个联起手来，又不是要轰了整个妖国，若说只是在妖国暗地里行事，该是不成问题的。
“那你是来头不够厉害？”
这回玖洏决绝摇头，半点不带犹豫。
“撇去中间所经之事，只须看结果，有些事便明了了。”拨开一切迷障，最后剩下的，必是真相。既然本事来头都有了，却还是不能访一访这位妖主，讳莫如深，其间势必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宁可得罪神族，也不能让他们晓得。
玖洏盯着影卿眯起了眼，纳罕道：“阿盈，你怎么仿佛变得聪慧了？说好和二师姐一起做世情课上的垫底呢？你怎么就抛弃她忽然开了窍呢？还一骑绝尘，下回世情考怕是要赶超我了哇！诶，打个商量……下回考试时给我递个小抄呗？”
影卿咯噔一惊，不由自主地瞥向少虞，却见他正望着墙角，双眼散而不凝，不知在出什么神，显然是不曾着意玖洏方才的话。
不待影卿找话搪塞过去，玖洏忽而面露喜色：“那我们何时离开这破地方！”既然这些都在他们的算计里面，那他们也一定会想好怎么脱身才对。
还好她不再纠结方才的话了，自己便岔开了问题。
影卿松了口气，悠悠说道：“等想到了法子便可走了。”至少眼下尚算平静，她还不想与琅上撕破脸去，说不准还能利用这平静再查点什么出来呢。
“什么！你没想过怎么脱身呀？”玖洏扬起拳头，隔着半丈远，以拳风捶死了一只冲过来的虫子。
“慢着，有一个！”影卿盯着那只虫子的尸体坠落，她不是怕这拳头落在她身上，主要是担心玖洏在这憋闷坏了，再说出什么会戳穿她的话来，她可不愿在这种逃都没地方逃的地方，与少虞当场便相起亲来。
“说。”玖洏森森然说道。
影卿说：“只要我死了就可，只是代价甚大，我还不想这样。”
“废话！”玖洏翻了个白眼给她，气她这种时候还胡言乱语，半点没个焦急样子，终于不再理她，气呼呼地坐到另一边。
“阿盈不怕虫子吗？”
影卿诧异地看向少虞，愣了一下才懂他何以会有此一问，便道：“以前见过更讨嫌的虫子。”
少虞皱着眉，温声问道：“可能同我说说是何样的？”
也不必回忆太久，万魔窟的东西她一直都记得，不曾忘过：“寄生于尸骨或腐肉，那虫子生时也会啃啮血肉骨髓，死了更会无知觉地吸食寄居之体的魂魄，那虫子活不长，一日一夜间内里也就什么都剩不下了，只有一副尸身皮囊，也碰不得，一碰那皮囊便会化了，露出里面代替骨血筋肉撑起皮囊的虫尸。”
玖洏咦了一声，捂住了嘴巴。
阿玄声音细细地问道：“生灵死后，魂魄不是归于幽冥么，为何会留在尸骨上，还会被那死了的虫子吸净？”
影卿笑了一声，听着有些凉，她说：“嗯，所以是我杜撰的，可吓着你了？”
阿玄眨了眨眼睛，伸出手指比了比，有些不好意思地害羞道：“一点点。”
嗒、嗒、嗒……跫然声声，细微地响起在幽深的禁狱之中。
少虞遽然惊觉，给影卿同玖洏使了个眼色，影卿便走过去，离牢门一步之距处站定，而少虞便贴墙而立，引而不发，方便伺机待时。
玖洏抖了抖肩，将靠在她背上小眠的阿玄抖落，拉着她蹑手蹑脚地躲到少虞那边的墙边，却离少虞一丈远，怕他等会儿动起手来，手肘子误伤了自己。
跫音渐近，影卿只看见融入黑暗的玄色斗篷，走动时，斗篷微动，露出大檐兜帽下一颗鬼脸面具的青色獠牙。
“你是谁？”
第72章
世间一大错觉之一，他喜欢我。
来者自怀里取出一枚萦绕紫气的玄黑令牌，
借令牌之力打开了禁狱牢笼，又放回怀里。
影卿问道：“你是谁？”
来者说：“我带你们离开这里。”
影卿又问：“你不是琅上派来的？”
来者反问：“你们不肯走？”
影卿说：“莫非是妖国的叛徒逆臣？”
来者说：“送你们回神族如何？”
影卿问：“你欲陷害琅上？”
一番牛头马嘴过去，随着影卿这一问落下，两人终于停下了快言快语。来者声音压得极低，
且粗，
莫辨男女。他缓缓问道：“你说什么？”琅上关押来历不明的人有何好陷害的？那是要陷害什么？他们知道了什么？
虽看不见面孔，
可影卿依旧觉得他正瞪着自己，又凶又恶。
好在她已将想知道的诈出来了，
默默后退两步，
两手背在身后，
她悄悄地冲少虞勾了勾手指，于是少虞便走了过来，
影卿立马往他身后一躲。
悄声嘟哝道：“怕是来者不善，你答应护住我的！看在世交的面上，哪怕不能缔结鸳盟，
还可以义结金兰不是，眼光得放长远些！”
少虞顿时哭笑不得，手痒痒的，挺想把她从背后拎出来。
“阁下为何要帮我们？”
那妖阴恻恻笑了两声，
说道：“我族少君殿下受佞臣蒙蔽，
将贵客打落这等腌臜禁狱，怕要得罪神族，我心甚忧，
只好私下来将四位送走，
以偿弥天之过，
还望少妃殿下宽谅我族。”他望向站在最后的玖洏。
“呃。”玖洏不由挺了挺腰杆，“好说好说！”
少虞悄悄问影卿是什么主意，
影卿也悄悄回他：“不知他有否打什么坏主意，反正以不变应万变，先顺着他来。”
少虞也是这个意思，正要点头，这时玖洏插话进来：“不能不去吗？”
见她苦着脸，就知她怕得很，影卿说：“你不怕这些虫儿了？不怕他们在你酣睡时钻你的鼻子耳朵？不怕……”
玖洏立即将脖子一挺，反口道：“走走走！”倒是比他们还急。
于是影卿一行便跟着那不知名，连脸也瞧不见的妖一路，却一路也未撞见任何妖，只靠着那枚令牌穿过了一个又一个禁制。虽平静如斯，却反倒更使他们心惊，只得暗自再添几分小心。
最后那妖指着一口其貌不扬的井说，这就是了。
井边影影幢幢，映入黑咕隆咚的井里边。那妖说，从这口井的尽头出去，便能离开万妖之国，重归蒙汜，待得天边最后一丝余晖被蒙汜吞没，大道开启，也就能回去了。
影卿与少虞对望一眼，如兔起凫举一般，弹指间已将那斗篷裹身之妖钳制在地，那妖甚至尚未来得及抵挡一下，便已跪伏不起。影卿于指尖凝出一把裹着月照砂的冰凌子，手稳稳地举着，对在他脖前一寸处。
这时，从井后探出一双晶亮亮的眼睛，见那妖在少虞手下分明是挣脱不出的样子，玖洏方才从井后走出来，阿玄牵着一片衣角跟在后头。
那妖极短促地笑了一声：“二位好生厉害。”
少虞手上锁得利索，半分不见退逊，但口里说话却还是温温和和的，甚是有礼：“阁下在此间势力才是厉害，倒教在下好奇了。”
影卿素手一翻，凌刀蓦地挑下那遮了脸的兜帽，正要再劈开那张骇人的鬼脸时，但听他说道：“几位尊客何必如此，若说不放心，小妖自可在前面探路，亲自送几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