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一声怒骂响彻墨夜,被留在身后,留在了上一渊里。天一下子亮了,他们从虚空落回实处,四周景象翻然尽改,槎槎桠桠旁逸斜出,横直交错。他们正站在有腰肢粗的树干上,往下一看,虚空望不见底,置身岚烟云气之中。
他们是在极高极高的树上,飞过一棵树,仍有一棵树,飞过一棵树,还是一棵树。
影卿累了,在这千万棵树上飞来飞去,也没得辨路,她干脆就树枕臂躺下。
树上的叶子都已零落无几,光秃秃的,却别有意趣,深浅颜色、粗细姿态不一,曲折交错,但浑然天成,倒比绿叶红花乱纷纷的更为好看有趣,映着一碧如洗、清澈如鉴的天,宛若一幅画。
影卿手指正描着那浓淡笔墨,耳边听见少虞疑问,他问为何不向龙女解释清楚,化解了这段陈年旧怨。影卿漫不经心地答他:“若解释着解释着,却发现那事儿未必子虚乌有呢?”
少虞说道:“西王母陛下一生行迹无亏,是昭如日月之神,焉会有此等败德之行。阿盈,西王母陛下是昆仑祖神,你疑她?”
“这无关我疑不疑。”影卿偏头,看向眉心微蹙的少虞,顿了顿,却觉得对他无从说起,只好潦潦草草回了一句,“而是女子间之事,你不懂。”
少虞眉头皱得更紧:“我便是不懂,阿盈你也不该对此置若罔闻。即便化解不了这段仇怨,试一试也无不可,怎能让龙女前辈如此误会陛下,而不解释?”
影卿有些生气了:“适才若非我为你圆话遮掩,龙女打死你也未必不能!”
少虞却说:“试也不试,便任污名扣在昆仑头上吗?”
“你凭甚管我疑不疑、试不试?”影卿猛地坐起,“便是花玦,都从不管我行事如何!”
玖洏这时凑过来,虚咳一声,含含糊糊地提醒道:“可回可不是我说漏嘴的啊!”
影卿已暗悔失言,可火冲天灵盖,也顾不得这些,冷哼一声,背转过身,不再看他。
玖洏又跳到少虞身边,悄声劝道:“你也别气她啦,她与你不同,她本就如此,哪怕骂的是她,她也不当回事儿的,她并不懂那些清明名声算什么。”少虞抿着唇,也未再多说,面容沉静,玖洏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生没生气。
玖洏啧了一声,退回到阿玄身侧,眯着眼摇了摇头:“人间这么有意思的吗?我也去的不少,没觉着啊……”
阿玄离得近,听见了玖洏的嘀咕,却不懂是何意思:“什么?”
玖洏指了指影卿,摸着下巴说道:“阿盈在人间历世已近百年,变化真是大哦!如今看她,竟有了活人样儿,还……娘们儿唧唧的。不得了啊不得了,师父果然远见卓识!”
阿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唔。”
“不过她如今这样,总觉得好像像谁来着,却又想不起来像谁……”玖洏捶了捶脑袋,这感觉有些揪心,就好像抓耳挠腮却总挠不着心里的痒处一样。
阿玄也颇有所觉:“像……仿佛是像小狐狸,就是上仙养的那只。”
“诶,对!”玖洏恍然大悟,不过却又迷糊了,“都说灵宠肖主,旧年儿那傲娇样子就像极了龙女,到阿盈那儿,怎么就反了呢?难道是……”
阿玄捧场地问:“难道是?”
“难道是,”玖洏一瞪眼睛,“阿盈太呆太蠢了,凡事都让小狐狸做了主,耳濡目染地也学了它的性子来?”
阿玄捣捣脑袋:“有道理,玖洏真聪明!”
玖洏颇觉得意,这下挠到了痒处,还解了痒意,真是心情舒畅,浑身都舒坦了,舒坦地一拍大腿。她一拍大腿,倒是把那边还在背对背生闷气的两个惊动了。
少虞嗽了一下,又开始四处寻找蛛丝马迹。
他忽而停住,不自知地虚虚握拳横于腹前。玖洏一直盯着他,一下子便注意到了,忙问怎么了。影卿耳朵一动,也抬头看了一眼。
“我想起来了。”少虞说道。玖洏急急追问,“你知道这里的蹊跷了?”
少虞摇头:“龙女前辈养的花不独玄都才有。”
玖洏无语片刻,怎的还在想这个呢,她不由望了影卿那边一眼,别又惹出气吵起来罢。好在影卿正低头描树,像是未听见一样。
少虞又道:“始祖青帝与西王母陛下同为父神之子。当年西王母陛下曾嫌昆仑之丘不生寸草,玉山无景,始祖陛下便亲临昆仑,种下生机,遍撒春色。是以那些花草昆仑也有的。”
玖洏便问影卿:“你便没看出来那里像不像昆仑?”
影卿郁闷道:“自我出生,昆仑便是白茫茫一片雪,我怎么知道?”有些山谷野壑都被雪填了大半,连山势大约也没从前几分像了。
“喔,也是。”
少虞惊讶道:“从未见过?连图册札记也没有吗?”
影卿不想理他,玖洏双眉一提,笑眯眯地代少虞重复了一遍,影卿才对玖洏说道:“书册图册都有,不过都在神殿之中。”
如此玖洏便懂了,代影卿向少虞继续解释道:“昆仑的神殿如今是禁地,就算是阿盈,陆吾神官也是不许她进去的。”
少虞默了默,玖洏在背后轻轻推了他一把,少虞回头便看到玖洏在对他挤眉弄眼,拼命地往影卿那边使眼色。
少虞:……
他跳到影卿那边的槎桠上,影卿冷冷道:“你太重,要断了。”把头一昂,又不理他。
“……”少虞默默地退了一步,才开口道,“以后带你去玄都看春和景明,好不好?”
“不稀罕。”等以后,盈阙会带她在昆仑山上看的,“哼。”
少虞轻轻笑道:“那就当是在下给阿盈姑娘赔罪,请阿盈姑娘赏个脸?”
影卿闻言眉毛一动,转过身来,仍昂着脑袋居高临下,勉勉强强道:“且看我高兴罢了。”
少虞故意露出荣幸之色,含笑道:“好。”
玖洏看着他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
等到惊雷劈下来时,除了几片重明鸟羽,少虞他们还尚未在这片林中找到什么,连一只重明鸟的影子都没见着,仿佛第二渊中,只有他们。
原本找见重明鸟羽,玖洏还很是高兴——她是凤凰,百鸟之王,对重明鸟有天性压制。她还夸下海口,要将这里的重明鸟策反,收了它们作先锋官,给他们四个开路来着。
“嗯……”玖洏微笑问道,“还是从天上走吗?”
影卿和少虞神情轻松,说道:“可以试试看。”
玖洏和阿玄依旧跟在后头。阿玄拉拉玖洏的袖子,软软地笑道:“玖洏太厉害啦,重明鸟知道是你来,都躲起来了!”
玖洏摸摸头发,有些不自在道:“你是小瞎子,知道什么?”
阿玄眨巴眨巴眼睛,软绵绵地继续笑着。
就在影卿少虞飞到天尽头,要联手捅破大天时,一颗小石子忽然从一片云后翻了出来,从他们眼前掉了下去,没有阻隔,直往树下掉。
“……?”
影卿不信邪地削开一层云,眼前出现……仍旧是一层云,又是一颗小石子翻掉下来,这回还砸了影卿的头,倒是不疼。
“……”影卿沉思不语。
少虞说道:“确是与上一渊不同,这里没有法术禁制的波动。”
玖洏问道:“那要往哪里走?”
这时又是一颗小石头落下,被影卿接住,一把捏碎成了石灰,随风扬了。
玖洏乐了:“总不会重明鸟是躲到天上去叼石子儿了吧?”
影卿也道:“要不上去瞧瞧?听说重明鸟肉质鲜美,甚有嚼头?”
玖洏哇了一声:“好歹算我家臣属呢,你也……”
“哗啦啦啦——”大概有一箩筐的石子儿倾倒下来,影卿少虞潇潇洒洒地躲过了,玖洏拽着总不明状况的阿玄,也有惊无险地躲过了。
玖洏看着脚下倾泻而去的石子儿雨,拍着胸脯心有余悸道:“好凶啊!”
这时云里传出一句话:“路在下面!滚——”后面跟着一声愤怒的鸟鸣。
玖洏冲影卿耸耸肩,狡黠偷笑。
他们怕栽入陷阱,一路防备着,飞了有一会儿才落地。等他们下来了,才发现这里空空荡荡的,往地上打出了十来个大窟窿,也没出得去。他们这才将目光投向边上那默默无闻,平平无奇的石潭。
虽静如死水,不过倒是很干净,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
最后他们费了点功夫,但很快也破出了这一境。
影卿反思了一下,这是担心他们太能侃了,耽搁了闯关,怕他们又拉着重明鸟聊起来?毕竟有玖洏在,重明鸟必定要比龙女和善许多的。
不过若真是如此说,那他们来到这第三渊中,还尚未走出一步,便有这里的不知什么妖魔鬼怪找了上来,是怎个回事?
“从前……从前……”
那声音虽说挺动听的,啧,哪怕昧着良心,也说不出不好听来,但架不住它断断续续的,飘飘忽忽,跟接不上气儿似的,他们一行都恨不得上去帮它说来着,唔,若是晓得下文的话。
“从前有一片海,海上有一座岛,岛上住着一只公树精,和一只母树精,有一天,公树精在给母树精讲话本儿,讲什么话本儿呢?讲从前……从前……从前有一片海,海上有一座岛,岛上住着一只公树精,和一只母树精……”
“……”
影卿深吸一口气儿,正要说话,眼前忽然一黑,倒了下去。
少虞一惊,拦腰接住了她,哪知他也忽然倒下了,踉踉跄跄倒下前,惊疑地望向玖洏与阿玄,果然,玖洏也晕了过去,摔倒前还带着晕乎乎的阿玄摔到了一起。
第76章
一家三口小日子日常。
落英缤纷,
落自枝头上,炊烟袅袅,升从花荫下。那里的人家,今日忽生起炊火来。
夕阳西下,
大小两个和尚吃饱了饭,
喝足了水,
辞别送出门的主人家,扛着擀面杖,
踏着小径慢慢离远。
花玦见那两行长影隐入丛深,
看不见了,
方才掩上门扉,转身回去。家里,
花簌正在收拾东西。这日医馆里留了两个病得厉害的流浪儿,她要回医馆住上几日。
原本医馆忙碌之时,她便时常会宿在医馆照料病人,
花玦也赞成她去照顾病人的。本来送花簌去学医,便是为了让她多见一见人间的生老病死那些苦难,从中启悟,不过这用意花玦并为说出来罢了。
花玦一进门左右瞧了瞧,
便问:“阿盈呢?”花簌在屋里听见,
扬声回道:“好像上后头庖厨了。”
花玦便寻了过去,盈阙正在收拾庖厨里的东西,端着那铺满白胖胖、圆滚滚饺子的篦帘要出去。
花玦忙接了过来,
一边替她往外端,
一边问道:“这是要作甚?”
盈阙跟在他后面说:“丢掉。”
“咦?”花玦停下来,
转了半圈,因抱着大大的篦帘,
盈阙跟得又近,他还退了两步,疑惑道,“为何要丢?”
盈阙先看了看那饺子,又抬头看着花玦,微微歪着头:“摆着会坏。”
自从上回那对烂槐寺的师徒初次登门之后,他们便常常会来做客,总不空着手,带着一些他们用不着的东西送来。譬如竹簟,那对师徒自己伐竹编的,譬如摆件,那对师徒自己砍树雕的,譬如草编虫鸟,那对师徒自己拔草做的。花玦说那对师徒只是想与他们交好罢了,便将东西都放置着了。今日干脆便带着食材器具上门来给他们做饭了,还包了许多饺子留与他们慢慢吃。
花玦笑道:“是人家的心意,不好丢的。”
“看不见。”顿了顿,盈阙又添一句,“已收下了。”
花玦听得懂她的意思。因为自己常会给她无意得罪的人赔礼致歉,虽说自己不曾责备她,也未刻意引导过什么,但久而久之,她也晓得了有些话会教人难过,使他为难,是不好说的。是以今日那些和尚来下饺子,盈阙虽不爱吃,吃了一口便搁了筷子,但也未多说什么大实话。
她想着,他们的心意已是收下了,是怕饺子坏了才要丢的,况且他们也看不见,更不会伤心难过。
花玦以手背擦了擦盈阙无意蹭到额头上的面粉,柔声说道:“我收拾收拾,给簌簌带些去医馆,再送些给夫子家,剩下的……唔,给我留着罢。”
盈阙皱着眉思索片刻:“你今日并未吃多少。”
花玦不好硬说自己爱吃,转转眼睛,看向窗外说道:“院子里的花今日尚未浇水,哎呀……”他为难地看看手里的饺子,又看看窗外。
盈阙便道:“我去浇花。”
花玦笑着道了声谢,目送盈阙出去,刚将饺子端回去,花簌便钻进了庖厨。
花簌倚在灶台边,望着花玦摇晃脑袋,咂舌不已。花玦嫌弃地赶她:“脏死了,还不赶快去收拾?偏捱到这么晚,天都黑了,还得我送你一趟!”
闻言,花簌撇撇嘴,头摇得愈发厉害,佯装含酸道:“娶了媳妇儿便忘了妹妹惹。”见花玦不搭理她,便正经了些,好奇地问道:“为何不教阿盈姐姐这些人间的道理呢?总似这般懵懵懂懂怎生是好。”
花玦抬了抬眼,一边清理被盈阙碰翻的面粉,使唤花簌将旁边的食盒拿来装饺子,一边答道:“她本非这世间人,何必委屈她学这些劳什子。”
“嗯?”花簌挠头,没太明白,“我们也不是啊,那为何你教我学呢?”
花玦停下手上的事儿,定定地望了花簌一会儿,慈爱地摸摸她的脑袋,含笑道:“你嫂嫂她有夫君——便是为兄,事事为她周全,你有啥?乖,别瞎比。”
“……”花簌羞愤怒道,“你没洗手,手上都是面粉!”
花玦趁机又揉了一把:“簌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我认定的那些规矩约束只为苛责自己,阿盈是我妻,不是学生,我爱她也敬她。以后你若遇到珍惜之人,大约也会懂得的。我将你当做幼妹,这世上我懂得的道理都会教给你,可日后你的道理却也得你自己分辨抉择,我不能替你,就像你以后的日子,不论得意失意,我都替不了。”
花簌还在怔怔出神,若有所悟,花玦却拎着两只空落落的手,站到窗子边,看着院子里那个一手提桶,一手持瓢,一本正经有模有样地正在浇花的美丽女子,沉迷地感叹一声,不自觉地笑成了一朵花儿,傻不愣登地自言自语道:“再说了,谁说我家娘子什么都不懂,这不是还晓得帮我浇花呢么……”
“……”
花簌留下一枚白眼,拍着脑袋上的面粉,默默拎着食盒出去了。
等花簌将一应衣物用具等一包袱打包好了,花玦还在换一身出门的干净衣裳,她便上院中等着。
“姐姐,你在逗蚂蚁吗?”
花簌一眼便瞧见盈阙蹲在地上,手正在地上描来描去,想她大约是无事可做,便抱着包袱蹲到她边上,闷下头细细瞧了瞧:“咦,蚂蚁走了?”
盈阙摇摇头,手又在地上点了点,花簌更仔细地观察,这一小块地光秃秃的,连片落叶也没有。仍看不出什么,正奇怪,她便听盈阙说道:“是影子。”
盈阙低低道:“何日归家?”
这一句花簌凑近了才听见,她忙解释:“哥哥只是送我去医馆,送到就回,今日便可回来了。”
盈阙摇头:“我不是说这个。”
“啊?”
这时花玦已换好衣裳出来了,花簌便也未再追问,被花玦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拎着她走了。
盈阙又在院子里呆了一会儿,等到夕阳落下,霓霞无光,才回了屋里。
如今世道艰难,行行业业多不胜数,几无可再开疆辟土的余地,横向没了开拓的机会,便只好从纵向下手,再有些想法的,还懂得“合纵连横”。总之世人为了生计,绞尽脑汁地逐新趣异,将各自营生翻出各种新奇花样儿来。不过没想到,不光只有世人不得不为了十斗米而折腰,竟连山林湖海的精怪都未能免俗。
传闻深海有鲛人出没,善吟唱,歌声惑人。如今竟还得学说故事……呃绕口令?嗯……说笑话来了。
蔚起浮出水面,扒着一块大石头,趴到小岛岸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地上困于幻术的几人。
他试探地拿长长的木枝子戳了戳他们,他们也没有反应,蔚起遂放下心来,爬上了岸。他碧蓝色的尾巴一甩,化作了一双人族的长腿,行走在岛上,方便了不少。
蔚起拖着影卿他们背对背靠在一起,盘坐一圈。而后祭出一柄三尺来长的手杖,在地上画了个圈儿,围住了他们,又在圈中龙飞凤舞地不知画了些什么法印,拿手杖上尖锐的一角划破小腿,将取出的湛蓝的血滴入圈中。
刹那间,那些圈圈画画放出光芒,结成了法印。
蔚起站在圈外,看着圈中一无所知,醒不过来的几人,一时没有动作,犹豫了会儿,未几,他还是准备开始吟唱了。
刚吟了半句却又停了下来,抠了抠白皙的大腿,神情纠结地对影卿几个说道:“对不住啊!”
手心在大腿上搓了又搓,才重新握住手杖,正要开始吟唱……
“那便谢罪。”
蔚起吓得手一哆嗦,手杖骨碌碌滚到了水里,瞪大了眼睛:“你怎地醒了!”
“你合该向她学学,她道起歉来可比你心安理得多了。”
怎么又醒了一个?蔚起手指头都在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唉,她们顽皮,阁下莫要见怪。你们还不先干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