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为公主女师,与她朝夕相处月余,可确准她并非那等轻狂骄纵之人……”“可她确是沉不下心的人。”崔循打断她。
他自然不会真以为,萧窈见识短浅到为了支发簪大闹寿宴。但闹到这样的地步,有理也成了没理,究竟是为什么缘由,已经不重要。
更何况,她方才连一句辩驳都不肯讲,要旁人如何?
班漪清楚明哲保身的道理,今日之后,她若是还站在萧窈那边,只怕同王氏这边就没法交代。
可眼下,却还是忍不住又回护了句:“公主到底年少……”
崔循深深地看了班漪一眼:“你没能教好她,也没能护好她。”
若是改不了萧窈的性子,今日就该时时陪着,班漪方才若在,总不至于闹得不可收场。
班漪看着崔循远去,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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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祈年殿时,重光帝才用过药。
葛荣跟在重光帝身边这么些年,也算见多识广,又是看着萧窈长大的,清楚这位小公主的性情。
饶是如此,听了内侍的回禀,依旧难掩诧异。
他生怕将重光帝气出个好歹来,着意吩咐内侍,先去传医师备着。
这才进殿,字斟句酌地讲了王家发生的事情。
重光帝手边的白玉碗跌落在厚厚的茵毯上,倒没碎,只是滚了几圈,最后停在葛荣脚边。
“公主想必是受了委屈,才会这般失态……”葛荣躬身捡了药碗,觑着重光帝的脸色,小心翼翼地为萧窈解释。
重光帝并未大发雷霆,脸上甚至并无愤怒之色,唯有浓重的疲倦。
他靠着凭几,似是被抽空全身的力气,低声道:“叫人吩咐下去,待公主回宫,令她去伽蓝殿罚跪,静思己过。”
伽蓝殿是宣帝在时,着人在宫中建的一处佛堂,用以悼念孝惠皇后。
宣帝驾崩后,此处鲜有人去,凄清寥落,竟渐渐成了思过的去处。早几年仿佛还出过人命,以致后宫颇多流言蜚语,说是深夜总能听到鬼魂呜咽。
葛荣劝道:“如今正值隆冬,天寒地冻,公主若是冻出个好歹……”
“若不重重罚她,如何能给王家一个交代?他们又如何肯善罢甘休?”重光帝虚握着的拳头锤在凭几上,不住地咳嗽起来,“萧褚前车之鉴,你岂不知?难道要看窈窈重蹈覆辙?”
萧褚,是重光帝的十五弟,也是在重光帝前头,坐在皇位上的人。
士族扶他坐上这个位置时,萧褚不过十三岁。
起初不肯依言立后,直至自小陪他长大的小宫女溺亡,才终于松口,立谢氏女为后。
此事成了心上一根刺,此后几年,他行事逐渐荒唐放纵,常与士族为难。
再后来,便是酒后出游,坠马而亡。
谁都知道此事蹊跷,但谁都不会多问,就如同翻一页书,轻飘飘地揭了过去。
萧褚贵为天子,尚且如此。
重光帝实在不敢赌,若自己轻拿轻放,王氏会不会衔恨今日之事,对萧窈下手。
所以就算知道这其中另有隐情,他也只能罚萧窈,还需得是重罚。
葛荣明白重光帝的用意,亲去传了话,苦口婆心道:“圣上虽罚了公主,但此举亦是用心良苦,还望公主能够体谅一二。”
“伽蓝殿在何处?”萧窈态度平静,“我跪就是。”
走了几步,回头向紧跟着自己的青禾道:“你就别陪我折腾了,回去歇着。”
伽蓝殿本就在宫中僻静的地界,这几年鲜有人来,又因着那些个闹鬼的传闻,洒扫的宫人懈怠许多。
而今枯草横生,角落更是遍结蛛网。
寒风钻过缝隙的声响,如泣如诉,叫人不寒而栗。
葛荣特地吩咐,叫人多添了炭盆,但对这仿佛四面漏风的大殿而言,实在是杯水车薪。
殿中灯架上的诸多烛火摇摇晃晃,映在地上的身影被不断拉扯着,始终未有定型。
夜色渐浓,年久失修的木门“吱呀”着被人打开。
萧窈跪在蒲团上并没动弹,直到温热的手炉被翠微塞到手中,这才睁眼:“好好的,你怎么来了?”
“我问过青禾,得知筵席上发生了什么,便知道我该来的。”
翠微将提来的宫灯信手放在一旁,在萧窈身侧跪了,仰头看向昏黄的烛火中,那尊高大的佛像。
“我知公主心中难过……”翠微轻声道,“我也很想念女郎。”
她口中的“女郎”,是萧容。
翠微本就是萧容的侍女,跟在她身边十余年,直至萧容死后,才来了萧窈这里。
也正因此,无论是萧窈待她,还是她待萧窈,都与众不同。
萧窈眼睫微颤,涩然开口:“早些年,我总是忍不住想,若我当时未曾病倒,阿姐就不必令护从急送我去京口就医,自己与士族同行……出事时,有许多人在,兴许她也能逃出来……”
这样懊恼的想法,一度将她折磨得痛不欲生。在阳羡长公主处养了许久,才渐渐有所好转。
翠微摇摇头,如昔年那般告诉她:“奴婢当年奉女郎之命,送您先行。拢共也就那么几人,纵然是在,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那时浑浑噩噩,许多事情记不清,又自欺欺人没敢多问……”萧窈看向翠微,“你告诉我,阿姐身死,是否与王氏脱不了干系?”
这一日下来,无论是在引仙园宴厅与王滢起争执时,还是回宫后,被葛荣告知来伽蓝殿罚跪时,萧窈的态度都称得上平静。
直至如今,隐隐有了崩溃的前兆。
翠微将萧窈散下的鬓发拢至耳后,动作轻柔,像是怕将她从梦中惊醒似的,低声道:“公主,时过境迁,多思无益。”
纵然是脱不了干系,又如何呢?
什么都做不了,不过是徒增烦恼,倒不如一无所知。
萧窈伏在她肩上,没出声,眼泪却似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心中
蕴了一团火,令她愤怒,又无可宣泄。
因深感无能而备受煎熬。
翠微抬手,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萧窈单薄的脊背。恍惚间,想起萧容将她交付给自己时的情形,缓缓道:“女郎若在天有灵,也会希望公主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要为她这般折磨。”
萧容就是这样一个人,和善、温柔,哪怕已经过去这些年,翠微依旧能想像她说话时的语气神态。
“公主把今日种种当做一场梦魇,明日醒来,就忘了吧。”
–
萧窈病倒了。
寒冬腊月在年久失修的宫殿跪上一宿,生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这一病,却迟迟不见好。
她素来身体康健,不畏寒,下着大雪都能出去撒欢,本不该如此的。
宫中资历最老的医师看过,告诉重光帝,公主这是心病。
重光帝亲自来朝晖殿看她,只见她整个人瘦了一圈,脸颊上的肉都没了,下巴尖尖的,模样可怜极了。
“再过两日,你姑母就到建邺。”重光帝在床榻旁坐了,叹道,“等过了年节,你随她去阳羡住些时日。今后要如何,都随你。”
若是从前,能得重光帝这一句允诺,萧窈早就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可如今她脸上并没多少喜色,捧着药碗,轻声问:“阿父不想我嫁世家了吗?”
“经此一事,你以为……”重光帝无奈地摇了摇头,到底还是没说一句责备的话,与她玩笑道,“若不然,你还是回武陵,在那些表兄中挑个吧。”
萧窈苍白的脸上浮现些许笑意,浓密的眼睫如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下:“我不。”
重光帝不愿提及,翠微也盼着她忘了,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可知道就是知道,她再做不到自欺欺人。
心中那簇火浇不灭,无休无止。
总要做些什么才能安心。
第017章
萧窈这一病,士族上下皆知。
毕竟王氏寿宴上闹得沸沸扬扬,所有知晓这件事的人,目光也都不约而同地落在重光帝身上,想借此来看他的态度。
于他们而言,公主是否当真缠绵病榻并不要紧。
重要的是,重光帝确实为此重罚了这个备受宠爱的女儿,没有要同士族抬杠的意思。
寿宴上的事几经转述,传到各人耳中时,已经有了不同版本。
并没几人为此刨根究底,只当是女郎之间使性子闹脾气,只是这位长在武陵的公主性情娇纵不驯,又撞上同样如此的王四娘子,才格外严重些罢了。
倒是素来不掺和这些的谢昭,专程问了那日在场的谢盈初。
谢盈初那日就坐在萧窈下首,离得近,看得真切,也听清楚了萧窈逼近王滢后问的那句话。
当时情况紧急,她又受了惊吓,一时并没顾得上深究。
回到家后这几日细想,起初觉着公主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后来将当年旧事翻来覆去回忆了许久,忽而想通其中关节之时,险些摔了手中的茶盏。
适逢谢昭来问,她犹豫再三,还是讲了自己的揣测:“那年兵荒马乱的,我年纪轻,傅母她们护着,许多事情并不叫我看,也不令我知晓……但圣上膝下长女,确确实实是在那时没的。”
萧容之死与王氏究竟有多大干系,她无从得知,但公主会那般失态,绝非坊间传闻的“嫉妒王四娘子”。
谢昭颔首:“原来是有这样的内情。”
“说起来,那日也无怪公主失态。见面前,阿滢心中就已经不喜她,后来更是几次三番为难,话说得很不客气……”
谢盈初看着这位三兄完美无瑕的脸,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又道:“这其中,恐怕大半皆是因兄长你的缘故。”
王滢属意谢昭,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若是郎情妾意,两家顺理成章再结一门亲事,自是皆大欢喜,可偏偏谢昭不情愿。
思及前些时日的流言,谢盈初怔了怔,小心翼翼问:“兄长莫非当真心仪公主?”
谢昭反问:“有何不可吗?”
这话像是承认,可语气又实在谈不上郑重,叫人难以分辨究竟是戏言还是当真。
没等谢盈初再问,他已然起身告辞:“宫中还有些事,须得去一趟。”
当初崔循将元日祭天的祝词交由他来写,在那之后,又陆陆续续扔了不少事情给他料理。
像是自己忙碌,便见不得旁人清闲。
谢昭来祈年殿回话时,崔循也在,正问及元日祭天时公主是否出席。
“她还病着,精力不济,怕是未必能撑下那么久……”重光帝一手支额,态度游移不定,自己也没拿定主意。
寿宴之事还没过去太久,若是此时叫萧窈露面,无疑是将她再推到风口浪尖上,免不了会遭受挑剔责难。
只要有一点没能做好,落在有心之人眼中,就能口诛笔伐。
可元日祭天这样的场合若是不出席,便算是彻底放弃她了。
谢昭适时道:“臣识得一位圣手,医术高超,如今正在建邺。陛下若有意,可召他来入宫为公主诊治。”
重光帝未置可否,只道:“谢卿有心了。”
“元日祭礼繁复,圣上若有意令公主出席,宜早做决断。”崔循顿了顿,额外多补了句,“太常寺也好遣仪官,为公主讲授祭礼章程。”
重光帝略感惊讶地看向崔循。
他并不意外谢昭会递这个台阶,却没料到崔循竟也会如此,实在不像他一板一眼的行事。
“朕明白。”重光帝斟酌道,“明日阳羡长公主至,她身侧亦有擅医之人,待朕问过再做决断。”
阳羡长公主身侧有个唤作屈黎的内侍,擅岐黄之术,昔年萧窈病得浑浑噩噩,重光帝特地将她送往阳羡,便是为此。
长公主是在傍晚至皇城的。
她与重光帝并非一母所出,从来也谈不上感情深厚,照例拜会后,并没闲叙耽搁,便带着人来了朝晖殿。
萧窈服的药有安眠功效,几欲睡去,听闻通传后困意去了许多,示意青禾扶自己起身:“我原以为,要明日才能见着姑母呢……”
“路上有事,耽搁了一程。”萧斐借着烛火看清她的形容后,眼中的笑意犹未褪去,眉头已经皱了起来,“窈窈怎么竟真病得这般厉害!”
萧斐人虽不在建邺,但事情却是发生没多久便已得知。
只不过原以为,萧窈的病不过是为了给士族一个交代的托词,眼下见人清瘦至此,立时令屈黎为她诊治。
“没什么大碍,姑母不必担忧。”萧窈对自己的身体多少有数,倚着迎枕,同她笑道,“不过是起初辗转反侧,想不开,才会如此,这几日已经渐渐好转……”
话音未落,萧斐已经抬手捏了捏她消瘦的脸颊:“同姑母讲讲,王滢那日都做了些什么,叫你那般生气?”
萧斐与重光帝谈不上亲厚,但却极喜欢这个小侄女,怜爱之意溢于言表。
若是出事时她在筵席之上,萧窈怕是也未必能强撑着回宫,早就如王滢向自家兄长哭诉那般,扑到她怀中抹眼泪去了。
而今时过境迁,那时的委屈也好,愤怒也罢,皆在这些时日咽下。
故而萧窈能够波澜不惊地坦然提及那场纷争的原委。
萧斐拢着她纤细的手,那张几乎未曾留下岁月痕迹的脸上浮现些许嘲讽,轻声笑道:“经年未见,他们果然还是从前那个德行,有增无减,令人作呕。”
“窈窈年后随我回阳羡,不必再看他们的嘴脸。”
萧斐的想法与重光帝不谋而合,萧窈依旧摇了摇头,回握她的手:“姑母,若是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离开,我总是不甘心……”
她宁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认输。
萧斐深知她的性情,想了想,并没急于一时,转而问屈黎:“窈窈病情如何?”
屈黎诊了脉,又看过宫中医师开的方子,斟酌道:“药方开得没什么大问题,奴才略改两剂药,只要公主放宽心好好调理,不日便能痊愈。”
萧窈道:“您看,我说的没错。”
“什么没错,都瘦得快皮包骨头了,还笑得出来。”萧斐横了她一眼,“这些时日好好养着,若年后依旧这般可怜见的,非得把你带回阳羡,何日养好了再放走才好。”
萧斐是宣帝最疼爱的女儿,孝惠
皇后中宫嫡出。
最紧要的,是她外祖家乃河东裴氏,累世煊赫的阀阅门第。虽说裴氏大半折损在过江前,但积年家底摆在那里,再怎么骄横的人,也不敢如轻贱萧窈那般待她。
在得知她到了建邺,各家的请帖更是雪花似的飞来,邀她赴宴。
萧斐就是不耐烦这些应酬,当年才会搬去阳羡,她在这些请帖中挑挑拣拣,最后只应了谢氏设在平湖的赏梅宴。
萧斐的住处是她少时在宫中住过的栖霞殿,与朝晖殿相距不远。
萧窈在朝晖殿闷了这些时日,难得主动出门,拢着狐裘来栖霞殿看自家姑母,恰见着萧斐正对着日光翻看请帖。
“谢老夫人还算是个厚道人,昔年母后在时,曾承过她的人情。”萧斐斜倚在窗边,无奈笑道,“她家的酒酿得很好,我从前还想着讨个方子,没能成,只得每年厚颜要几坛酒。拿人手短,如今便不好推辞了。”
萧窈想了想:“平湖的梅花开得不错。”
她素来不畏寒,总嫌裘衣累赘,手炉多余。可兴许是在伽蓝殿跪了一夜的缘故,这回病后,仿佛不似从前那般耐冻。
多添了层衣裳,又披着大氅,领上的风毛遮了半张脸,看起来苍白而纤瘦。
萧斐道:“既如此,你也不必再在宫中闷着了,与我同去。”
萧窈迟疑:“会不会不妥?”
“圣上又没罚你禁足,病了这些时日,他们还有什么不满的?”萧斐拿定主意,吩咐侍女,“将那套石榴红的衣裙取出来,请公主一试。”
等萧窈装扮妥当,她又上下打量一番,满意道:“我见这料子时,就想着应当衬你,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