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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梅姨娘又是刘刺史身边很看重的人,一旦事情牵扯出了梅姨娘,江氏就不能不处置,但同时也是不好直接处置,她就只能去找“病中”的刘刺史。

    这么一来,包着火焰的那层窗户纸。就该破了。

    即便梅姨娘有脱身的准备,也可叫他们看一看她究竟有多少本事。

    局已布下。他们如今要做的,就是等。

    少顷饭毕。锦娘心心念念着同若生比比琴艺的事,早早命人搬了琴去园中,这会一搁下筷子,便拖了若生要往园子里去。

    出得房门,她的圆脸上就现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冲若生说:“既是比试,那就该有人评比才是,所以我方才已使人去请大哥来了。”话音顿了顿,她似懊恼般又道,“若非二哥全然不通音律,我就将他也一并请来了,这会只好麻烦大哥再去请苏公子。”

    即便有母亲在前头说过,她还是照旧习惯于称苏彧为苏公子,而非苏大人。

    小女儿家的心思,还是那样青涩,只怕就是她自己也并不十分清楚。

    若生旁观着,被逗得笑了起来,心下腹诽了苏彧两句,跟着锦娘进了刘家的园子。

    园子里的花,似乎开得比昨日还要秾艳繁密,香气也更是馥郁。

    她们照旧去了昨日歇脚的那处亭子。

    婢女已按吩咐将琴摆好,边上还搁了只三足的小香炉,清风一吹,淡青色的烟气便袅袅而升。

    锦娘自去调音,姿势虽称不上娴熟,却比若生强的多。

    若生望着她,不觉想起了四叔家的五妹妹来,五妹妹的琴练得就不错,侧影瞧着同锦娘也有几分相似,只是五妹妹是不知谦虚的,恨不得叫全天下都知道她琴艺高超,甩其余堂姐妹一个平康坊远……

    “你这丫头怎好让客人同你比琴!”

    远远的,传来了一声微带笑意的呵斥。

    若生听出来声音是锦娘的兄长,遂循声望去,光看人,仍是眼生得厉害,得亏她还记得声音。倒是走在刘大郎身侧的苏彧,仍叫她一眼便认了出来。

    想想前世遇见他的事,这八成是孽缘……

    若生想着,锦娘已收手站了起来提裙大步跑至他们身前,笑容满面地道:“连姐姐不会恼我的!”

    刘大郎嗔她一句:“你就仗着连三姑娘好性儿,不用你计较吧!”

    言语间,一行人已朝着亭子渐渐靠近。

    上了台矶站定,几人互相打过招呼,若生依旧顿也不顿就喊了苏彧“五哥”,苏彧斜睨了她一眼,微微一颔首,自去角落里坐下。刘大郎便也去了他边上落座,然后看向锦娘,笑道:“苏大人精通此道,你不管如何弹,都是丢脸的事,就且放开了弹一曲拿手的吧。”

    苏彧久不居京城,当年回京后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直到他跟两个哥哥请命前往燕门,迎回父兄尸骨,世人才知苏家最小的那个儿子回来了。

    这之后,他的名声便在不经意间慢慢响了起来。

    毕竟他师从重阳老人。

    仅此一条,便足以令世人艳羡揣测。

    重阳老人避世而居,终此一生也只收过两个弟子,苏彧更是四五岁上下便住进了重阳谷中,所学必定不同凡响。

    人人都这般想,人人也都这样说。

    在世上心目当中,他的师父重阳老人应当是个慈眉善目,身材清瘦,童颜鹤发、仙风道骨的人。其关门弟子,也势必是个人物。加上苏彧性子不易亲近,鲜少应帖,身边友人也只贺咸一个,众人口中的那位苏大人,也就渐渐越传越神。

    刘大郎生在宦官之家,即便不住京城,也听过那些事。

    但锦娘是养在深闺里的姑娘,从不知这些,这会从兄长口中得知苏彧精于音律,当下窘迫起来,生怕自己真丢了人。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弹。

    好在曲子是她平素练惯的,第一个音若说还是紧绷着的,弹了须臾,她就自如了起来。

    一曲罢了,刘大郎抚掌赞叹:“锦娘你琴艺精进了!”

    锦娘松口气,去看苏彧,却见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觉失望起来。

    不过只片刻,锦娘的心思就全搁在了若生身上。

    同样的一张琴,同样的几根弦,怎么琴音突然间就变成了这样?

    锦娘吃惊地看着若生,嘴角微张,眼睛瞪圆,心中暗道:原来连姐姐不曾谦虚!

    就连坐在一旁听着琴音的刘大郎也是震惊不已,偏又不便当着人面捂耳,只得稍别了别脸,谁知这一别,他就看到了更叫自己诧异的事。

    ——苏彧竟然听得津津有味!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他不禁狐疑起来,难道这琴曲是天上有而人间罕闻的妙曲?不是弹得不好,而是他们这等凡夫俗子不知欣赏?

    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至于坐在那,正奋力用自己不入流的琴技,磕磕绊绊弹奏着记忆中玉真弹过的曲子的若生,则浑然不知这些。

    几年过去,她只听过一遍的曲子,已经十分模糊,加上她的琴声素来被颜先生称作魔音穿耳,这会听上去简直曲不成调,便是她自己听着,也觉得牙根发麻,就要弹不下去了。

    但这是同苏彧说定了的事,她记得多少,就弹多少,不论好歹……所以若生的面上,仍是一派的云淡风轻,悠然自得,仿佛自己指下所弹就是仙乐……

    无意中瞥见她面上神情的刘大郎,终于忍不住开始自省。

    良久,若生姿势优雅地停了手。

    锦娘惊得合不上嘴,转头去看刘大郎。

    刘大郎便勉强挤出一丝笑来:“连三姑娘的琴艺,令人望尘莫及……”

    若生笑着颔首:“刘公子谬赞。”

    “不不不,这琴曲在下从未听闻,实乃出众,连三姑娘在音律上颇有建树。”

    若生被夸得嘴角抽搐,只好立即给苏彧使眼色。

    苏彧这才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道:“听了这琴音,在下也不禁手痒了。”

    锦娘大喜:“苏公子可要奏上一曲?”

    “且试一试吧。”他落座,抬手,白净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了琴弦上。

    而后他竟按着若生弹过的音跟手法,将方才那曲子重新奏了一遍,但传入众人耳中的琴音,这一回则真的恍若仙乐。

    饶是若生已有准备,这会听见,也是唬了一跳。

    锦娘就更是吃惊了,当即脱口道:“这不是笑春风吗?”

    第094章

    争论

    “这怎会是笑春风。”刘大郎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是锦娘你听差了。”

    锦娘犹疑地看了他一眼,屏息细听,然后摇起头来:“是大哥你听错了,这曲子就是笑春风,同梅姨娘拿手的那一曲分明是一模一样的。”

    刘大郎面色微沉:“只是一段而已,你怎就知道两首曲子是一模一样的?”

    这话听似疑问,但落入若生跟苏彧耳中时,他二人便知刘大郎也是听出来了的,只是不知为何却不肯承认。然而他们听明白了刘大郎的话,性子尚且娇憨的锦娘却没有听懂,真就将兄长的话当成了问句,回道:“大哥你仔细些听,这一段同梅姨娘弹过的曲子,是不是相同?虽然其中意境听着似乎并不大一样,但琴音,分明是一致的。”

    “锦娘!”刘大郎的语气骤然低沉了下来,突然斥了她一声。

    锦娘还未说完的话就直直咽了下去,眼里露出些微不悦来。

    若生就站在她边上,见状也不禁心生疑惑。

    尽管刘大郎跟锦娘兄妹共处时的模样,算上这一回,她也只见过两三次而已,但是刘大郎先前待锦娘,一向很是亲近温和,如果不是一早知道,旁人初见,定然会误以为他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

    而且按照锦娘的话说,她同同父异母的大哥之间的兄妹之情,远胜过她跟同是江氏所出的二哥之间的。

    比起二哥来,她更喜欢长兄。

    长兄待她,一直以来,也是再好不过。

    可眼下看。刘大郎那一声“锦娘”里,显然带上了怒气。

    他为何生气?生的谁的气?

    锦娘的小嘴已经撅了起来,面上不虞丝毫不掩。

    刘大郎看看她,竟也无意缓和气氛,但他的声音终于还是放得轻柔了些。口气也变得和缓许多:“笑春风这曲子,曲谱本不是坊间流传之物,除梅姨娘弹过外,我也从未听过旁人弹奏。锦娘岁数小,乍然听闻,便说这是笑春风实乃不对。这琴曲同梅姨娘弹的那首笑春风。还是颇有些不同之处。”

    “大哥睁眼说瞎话!”锦娘很不满意。

    刘大郎背着手,“锦娘,你如何说话的?”

    他是长兄,锦娘是小妹,委实不该这样同他梗着脖子说话。锦娘心里头也是知道的。见他背着手瞪眼看自己,语气就软和了下来:“谁叫大哥不信我的话。”说她听错了,可不就是在说她琴技平平,甚至不好?

    锦娘不高兴的是这个,言罢见刘大郎面露无奈笑意,便也勉强按捺了下心中不满,只看看若生又看看苏彧,惊奇道:“原来这笑春风人人都会弹!”

    “你怎地就听不明白。这曲子并非笑春风。”话音未落,刘大郎的话就接了上来。

    锦娘撇撇嘴,来问若生:“连姐姐。这曲子叫什么?”

    “我也不记得名了。”若生摇摇头。

    锦娘断言:“你昨儿个说过,似乎往前听过笑春风,兴许你便那样记住了,这曲子就是笑春风无疑。”

    刘大郎插话:“梅姨娘十分擅琴,笑春风之难,寻常人只怕是弹不了。”

    若生微微一挑眉。心道刘大郎这话大抵也没有错,所以她这“寻常人”一弹。就成了魔音穿耳,换了苏彧这“非寻常人”上手。琴音便截然不同。但她不经意间看向刘大郎的目光,不觉沉了沉。

    他怎地,似乎字字句句都在为梅姨娘说话,觉得那笑春风既出自梅姨娘之手,世上就理应再无人能比得上她,所以这曲子,不论如何像,他都不愿意承认,这就是笑春风?

    思忖中,苏彧已停了手。

    亭子里骤然一静,转瞬锦娘兄妹俩争执的声音,就显得清晰了起来。

    锦娘忿然道:“大哥你怎地总为梅姨娘说话,那曲子又不是只她一人会弹!”她本不喜梅姨娘,气急之下,不由拔尖了声音。

    刘大郎这时才像是回过神来,觉得再在亭中说下去,难免在客人跟前丢大脸,遂放下身段,好言劝了锦娘一并往亭子外去,借口看花避开了苏彧二人去说话。

    亭间顿时寂静了下来。

    丫鬟们站在台矶下,看着锦娘兄妹的方向。

    若生蹙蹙眉尖,旋即舒展开来,面向苏彧由衷感慨:“苏大人的琴,果然是一绝。”

    苏彧闻言眼皮也不抬一下,口中漫不经心地道:“怎么不叫五哥了?”

    “……”若生露出谄媚笑容,“五哥……”

    苏彧这才抬眼看了看她:“笑得同元宝想讨东西吃时一般无二。”

    若生一噎,背过身去轻咳了下,说起正经事:“多谢你了。”

    苏彧随手拨弦,在流水一般的琴声里,漫然道:“不必谢,你欠下的人情,我可都一笔笔记着账的。”

    “当真记?”若生想着他脾气无常,没准还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不由苦恼,小声试探道,“回京后,我为你请一盏长明灯,日日供奉?”

    苏彧静了一瞬,道:“胡闹。”而后忽然问了一句,“你怎么会这支曲子?”

    方才刘大郎跟锦娘兄妹二人说的话,他可一字未落全听进了耳里。

    若生经过昨晚上遇到的凶事,加上先前也已对苏彧透露了自己拥有前世记忆的事,这会只一支曲子,便也不瞒他,直言道:“早前听过,但隔的久了,再如何想,也只隐约记得这么一段而已。”顿了顿,她说,“当日弹琴的,是姑姑身边的人。”

    她说得隐晦,但京里何人不知云甄夫人蓄养男宠之事,所以她一提,苏彧就明白了过来。

    他嘴角泛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淡声道:“所以。是上辈子的事?”

    同若生走得越近,他对她所说的另一段还未发生的往事,就越是好奇。

    那好奇,同样来源于他在若生口中预言般的死亡。

    他问完,也不等若生回答是否。便自然而然地又说了下去:“你来刘家,自然也不是为了拜访刘夫人,那么是为了什么?”

    若生不答反问:“那你呢?”她夜里见到苏彧时,他身上穿着的衣裳,可不像是要就寝的。

    苏彧扬了扬眉:“找一件东西。”

    若生道:“我在找一个人。”

    归根究底,他们进入刘家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个“找”字。

    只不过若生要寻的是一个不知生死下落的姑娘,而苏彧在找的,却是一件死物,一本谁也没有见过的账簿。

    他们在平州都耽搁了有些日子了,虽然还算不上久。但也该是时候准备动身启程。是以到了眼下这个时候,他们俩人之间交谈的次数,交换的信息,陡然间便多了起来。

    若生此刻明知自己仍身处漩涡中心,心情却意外的自在松快了许多。

    初醒来的她,满心都是父亲还活着,连家亦在,一切安好而已。对老天爷感激不尽,并不觉前路艰险。

    然则当她开始一步步朝着真相迈开脚时,她便发现。这一路走下去,难的不是如何改变命数,而是如何将这份独属于自己的孤寂,慢慢消融。

    苦痛,绝望,后悔。欢喜……

    千百种情绪,自她醒来的那一刻开始便纷沓而至。将本已经死去的她重新填满,复生。

    但那一切。除她之外,世上再无第二人知晓,她有时甚至也会忍不住怀疑,自己记得,究竟是真是假。

    她从未言语,但孤寂极冷,冻得她瑟瑟发抖。

    直到她不经意间在苏彧跟前说漏了嘴,叫苏彧发觉了不对劲,她才觉得自己像只密封的罐子,裂了一道缝,原本独属于她的孤寂,就一下子急涌而出。而且苏彧,并不当她胡言乱语。

    二人也由此,在相处间自如了许多。

    想借江氏之手压制梅姨娘的事,若生也没有瞒他,毕竟刘刺史的事,他远比她清楚得多。

    刘刺史受伤后,请过大夫,待到大夫出门,就有人要灭口。

    大夫命硬,竟没有当场气绝,叫陈公公的人救下,问明了刘刺史的病情。至于后来,他们办事,向来互不干涉,但依苏彧对陈公公的了解,他定会斩草除根永绝后患,那大夫命再硬,也硬不过陈公公手下的刀。

    正如梅姨娘在刘家汲汲营营,终于站稳脚跟,暗中几可同江氏分庭抗礼乃至越过她去,一旦碰上江氏挺直了腰杆,她也只有跪地的份。

    若生一行在亭子里比琴时,江氏已让人押了梅姨娘往刘刺史那去。

    先前梅姨娘收买她身边的丫鬟等事,江氏虽气,却尚可忍耐。但当她提出要去见刘刺史时,梅姨娘却支支吾吾说刘刺史不愿意见她,江氏的火气就再也憋不住了。

    区区一个妾,平素得脸,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江氏怒极,当下就扭了梅姨娘赶过去。

    结果这下子,事情一闹开,就再瞒不住了。江氏一见刘刺史的模样,便泪如雨下,惊怒之中,几乎背过气去,骂着梅姨娘是毒妇,嘶声让人捆了梅姨娘见官,可见官?刘刺史就是官呀!而且家丑不可外扬,这般处置委实不妥,江氏身边的妈妈当即劝道,先将人关起来,等请大夫来看过老爷,再另作打算。

    江氏大口喘着气,赤红着双目,恶狠狠道:“打杀了她!”

    立刻就有婆子冲梅姨娘扑过来。

    梅姨娘无路可退,僵在原地,视线落在檐下一盆盛开中的白花上,眼前忽然浮现出若生问她拾儿时的模样来,笑靥似花……

    她身子一软几乎要瘫在地上。

    原来,她才是那瓮中之鳖……

    第095章

    顺藤

    江氏气急攻心,说出一句要将梅姨娘打杀了之后,良久不得言语,只喘气声愈渐粗重,似病入膏肓之人,艰难呼吸。

    她同刘刺史之间,说不上夫妻之情多浓,但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叫刘刺史变成了这副模样,江氏于情于理都不能脱开干系。若不是她觉得刘刺史宠爱梅姨娘也无甚关系,若不是她觉得刘刺史不必她日日在跟前转悠更是自在悠闲,她也不会时至今日,才发觉真相。

    江氏想着刘刺史瞪着眼睛,口不能言地看着自己时的那双眼睛,心头一寒,遂将自己双目一闭,往地上倒了下去。

    幸而她身旁站着的婆子眼疾手快,一把拦腰将她给接住了,扶到一旁让她坐下,而后压低了声音再三劝解:“夫人不可莽撞行事呀!”

    这些日子同刘刺史在一道的人,是梅姨娘,刘刺史为何会变成这样,又为何不叫江氏知道,一桩桩答案都还得从梅姨娘口中寻,怎能随口说打杀了便打杀?

    婆子劝了又劝。

    江氏的呼吸声终于平稳了些许,似乎终于将她的话听进了耳中,略略一颔首。

    婆子见状,立松一口气,旋即命人先将梅姨娘押下去,看好了,从后发落。

    在场的几个丫鬟婆子得了明确的话,也都跟着暗暗长舒了一口气,三两下用汗巾子堵了梅姨娘的嘴防止她过会一时想不开咬舌自尽。一边将她胳膊往身后一扭,推搡着带了下去。

    杂乱的脚步声,也很快便随之平静下来。

    江氏面上潮红渐褪。深呼吸着徐徐睁开了眼睛,朝着梅姨娘一行人远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面露痛意。

    一旁的心腹妈妈瞧见后轻叹了一口气,柔声问她:“夫人,您可好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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