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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依照姑姑的性子,如果从未去过东夷,这会她必定直接便说了,可她模棱两可,避而不答,反倒瞧着像是心虚。

    这样的云甄夫人,委实反常,是若生平素没有见过的,加上若生念着方才云甄夫人说的孩子一事,顿时也不知该如何继续问下去了。她随即说了句:“您挂在墙上的那只皮褡裢,瞧着不像是咱们这块常见的东西。”

    云甄夫人挑着的那道眉又松懈了下来,她微微一笑:“是吗?你眼力不错,那东西的确是东夷来的。”

    话虽如此,她却仍然没有直言自己可曾去过东夷,只说那只皮褡裢是打东夷来的。

    两国虽然多番交战,明面上不通商贸,可暗中仍有不少,不过区区一只皮褡裢,可能是从货商手里买的,也可能是从别处得来的,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若生仔细分辩着姑姑说的话,闻言点点头,将这话给掀了过去,再不提及。

    云甄夫人亦不再多言,只重新吃起了碗中已经冷了的粥。

    若生忙说:“我去让人重新盛一碗热的来!”

    “不必了,省得他们又折腾。”云甄夫人轻轻一摆手,制止了她要起身下去的动作,而后漫不经心地问起了今儿个白天她去泗水河观看重五赛舟的情况来,“多年不曾去看过,今日去看了,如何?”

    若生沉吟着,拣了几件要紧的说了:“今儿个昱王也下场了。”

    云甄夫人执勺的手动作一顿。抬头望过去,问道:“果真是昱王?没有瞧错?”

    “不会错,定是他。”若生肯定道。她虽然不认得昱王,四叔家的五妹妹说的话她也不敢尽信,但边上还有那么多的人,不会谁也不知道,而且折花赛后。获胜的的确是昱王无误。是以她见过的那个人,一定就是昱王。

    云甄夫人就笑了起来:“瞧着怎样?”

    若生苦着脸,皱起眉头:“您问我这个。我可是连他生得什么模样都记不清了……”

    云甄夫人嗔道:“你这记性,回头也不知要闯出什么祸来!”她摇了摇头,“让你边上的人多留心,你记不住。她们可不能也记不清人!”

    “是,她们都记着呢。如果不是有她们几个时常在边上提醒着,保不齐府里的几位婶婶,我也得记混了。”若生笑着说道。

    虽然三婶跟四婶性子全然不同,但四婶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也是仪表端庄的贵妇人,同三婶无甚区别,她乍见二人。可难以分清。

    这般想着,她便又说了句:“对了姑姑。白日里四婶瞧着似乎有些不对劲。”

    云甄夫人眼皮也不抬一下:“她什么时候对劲过?”

    若生无力扶额,姑姑倒还真是半点也不掩饰她不喜欢四婶的事,她斟酌着字句:“我瞧着她神色不对,让秋娘去悄悄打听了一下。”

    “都打听出什么来了?”云甄夫人照旧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并未将若生所言放在心上。

    若生便垂眸,压低了声音说:“不是什么好事,听说是有个妇人抱着孩子来说是四叔的骨肉。”

    云甄夫人将勺子一顿,击在碗沿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她终于抬起头来,说:“闹开了?”言罢她自己却又反应过来,若是事情闹开了,哪里还轮得到这会若生来告诉她,早早就该有人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到她跟前了,她的神色便骤然冷了下去,“她还算有些脑子。”

    连家四太太的性子如何,阖府上下无人不知,云甄夫人当然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罢了,你四叔也不是孩子,这事如何处置他心中自然有数。”她将面前的碗往前推了推,站起身来,同若生道,“你段家表姐的亲事定了。”

    若生一怔:“是……太子殿下……?”

    云甄夫人背对着她朝前方喊了一声窦妈妈,而后转过身来颔首说:“是这桩。”

    若生哑然,突然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下去说。

    好在云甄夫人也不过是同她随口一提,并没有要同她细说的意思。

    转瞬,窦妈妈打从外头走了进来,见云甄夫人已经离桌,知道她已经用完了饭,便命人将碗碟给一一收拾,扶着云甄夫人进了内室。若生也跟了进去,方站定就听见云甄夫人在吩咐窦妈妈说:“去,将玉寅唤来。”

    窦妈妈立即应声而去。

    若生瞧着,眸中光亮微闪。

    她知道姑姑已经在命人着手查探玉寅兄弟二人的事,可却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姑姑竟然还是十分亲近他们俩人。

    千重园里养了那么多的人,姑姑想要有人在跟前伺候,不管叫了谁来都一样,然则她这会吩咐窦妈妈去找的,却仍是玉寅。

    若生虽然不是极玲挑剔透的姑娘,可却并不痴愚,云甄夫人今儿个心情不佳,她看得清楚。

    是以她更加想不明白了,为何姑姑到了这个时候,想要见的人还是玉寅。

    他在姑姑心里头,到底是有哪里不一样?

    她前世忽略了太多的事,以致于如今想要看得明白一些也是不能,暗暗叹口气后,若生走上前去,偎到云甄夫人身旁,撒娇般道:“姑姑,时辰尚早,我再留一会,您可别烦了我。”

    云甄夫人顺手搂住她的肩头:“我烦了谁也不能烦了你呀。”

    姑侄二人说着话,外头的天已渐渐黑得深浓了。

    屋外廊下悬着的灯,被风吹得火光摇曳。

    若生将头靠在云甄夫人的肩上,胸腔里“怦怦”跳动着的那颗心,慢慢变得沉重起来。

    而外头的脚步声,由轻到重,又远至近,也终于到了帘后。

    窦妈妈隔着帘子唤了一声云甄夫人。

    云甄夫人就说:“进来吧。”

    窦妈妈就将帘子打起了一角,先行进来,而后站定不动,等着后头的人也走了进来,才松手将帘子撒下。

    跟着,若生就听见了一道清越的声音。少年的音色,在她听来,模糊又熟悉。他说话的语调分明是温和而柔软的,可听进她耳朵里,就像是一根针,尖锐又狭长的银针,一点点往她耳孔里探去,一直钻进她的脑子里去。“嗡——”的一声,她霍然坐正了身子,抬手捂住了双耳。

    他口中的那声“见过三姑娘”,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云甄夫人则急急侧身来看,问:“怎么了这是?”

    若生大口喘息着,讪讪然将手松开了去,摇了摇头:“耳朵突然疼了一下。”

    然而就那么一瞬间的事,豆大的冷汗便已从她的额际渗了出来,濡湿了那处的头发。云甄夫人背身冲玉寅喊:“打水来!”说罢慌忙又道,“使个人去请大夫!”

    若生急忙阻拦:“姑姑莫急,我没事,当真没事,不信您瞧!”她拉着云甄夫人看向自己的耳朵,除了微红的耳廓外,没有丝毫异样。

    云甄夫人犹自蹙着眉头:“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夜深了,不必请,当真没什么大碍。”

    说话间,就候在外头的人已打了水送了进来,玉寅端着送到美人榻旁的矮几上搁好,拧了帕子双手拿着递了上前。

    云甄夫人横手接了,熄了请大夫的心思,只亲自将若生额角的汗珠抹去。

    玉寅陪侍在一旁,手脚麻利,做事稳妥,似是做惯了的。

    他一声也不吭,安安静静的。

    若生很快缓过神来,面色恢复如常。

    云甄夫人微松口气,丢开了帕子,嗔她吓了自己一回,回头还是得请个大夫来瞧瞧。若生没有法子,又敷衍不过去,也只得好声将这事给应承下来,答应她赶明儿一定请了大夫来仔细看看。

    又过一会,云甄夫人伸指揉了揉眉心,忽然吩咐玉寅,将她的烟取来。

    玉寅轻车熟路走至一旁,打开柜子伸手抓了几件东西转过身来。烟草备在匣子里,一并被他带了过来。

    云甄夫人探手捻起一些置于鼻下嗅了嗅,一言未发点了点头。

    在边上看着这一幕的若生,却是情不自禁地将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姑姑这烟,似抽得比往常更凶了些。

    她过去并没有在上头多留心,可如今仔细一想,姑姑的嗓子总是沙哑,偶尔精神也不济,保不齐就是这些烟的事。她定定看了两眼,将这事记在了心里。

    “时辰晚了,你也先回去歇着吧。”云甄夫人懒懒说道。

    若生便也站起身来,说了个好。

    云甄夫人点点头,忽然指了玉寅说:“送三姑娘出门。”

    玉寅便也应声直起腰来,垂首跟在了若生身后。

    走至帘前,他伸手撩起,“三姑娘请。”

    外头不知何时风声大作,若生出得门去,只觉得自己宽大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好容易一把攥紧,突然有个身影挡在了她跟前,说了句“小的僭越了”。

    他忽然伸手将她鬓边被风吹得扬起的一缕发丝抓住,缠回了发间。

    若生心中一凛,“啪”一声重重挥开他的手,大步后退,冷声斥道:“放肆!”

    第138章

    惩处

    玉寅猝不及防,被打得趔趄了下,亦往后退了一步,二人之间顿时空出一块来。

    少女音色清澈,骤然拔高了声音一声“放肆”,则立即就将边上的人都给吸引了过来。绿蕉离得远些,方才正往若生身边赶,听见声音后再顾不得旁的规矩,拔脚便跑,一口气跑到了若生跟前,急切地问道:“姑娘怎么了?”

    与此同时,窦妈妈也靠近来,但她并不问若生,只径直看向一旁的玉寅,沉声问:“出了什么事?”

    玉寅垂首而立,廊下光线又不及室内明亮,叫人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情。

    窦妈妈的话音落下,他静默了一会,方才突然跪了下去,说:“是小的不对,惊着三姑娘了。”

    夜幕下,花影无声,却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了一阵阵的虫鸣声。

    唧唧咕咕,叫个不休。

    吵得人头疼不提,同时也将这本该寂寂的气氛给击得米分碎,半点不留。

    夜风却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窦妈妈定定看了玉寅两眼,见他跪得笔直,便扫了一眼他膝下冷硬的地砖,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而后飞快转头看向了若生,扬起嘴角,温声问道:“姑娘可还好?”

    “不好。”若生绷着一张小脸,紧贴着绿蕉站着,神色警惕,语速飞快地吐出两个字来。

    窦妈妈一愣。

    若生道:“他将手伸到了我头上。”

    窦妈妈方才蹙了又舒展的眉头立刻紧紧皱成了一个川字,揉也揉不开。她立刻转头面向了玉寅,盯着他低着的头,冷声训斥:“放肆的东西,你怎么敢这般做?!”

    便是玉寅再得云甄夫人的喜欢。也终究不是连家的少爷,不是连家的人。

    可若生,是连家二房眼下唯一的姑娘,是云甄夫人自幼看着长大,心尖尖上的人,焉是玉寅这样的人可以胡来的?

    窦妈妈的眉头是越皱越紧:“是谁允你如此大胆胡为?!”

    玉寅跪在地上的身子,却是半点也不曾动过。就连微微低垂着的脑袋。也始终定定的,纹丝不动,乃至于他的声音都一如既往的平静:“方才有风吹乱了姑娘的头发。只怕要迷了眼睛,是以小的便僭越了一回。”

    他徐徐解释着,窦妈妈的面色好看了些许。

    如若只是这样,倒不算太过放肆。

    千重园里除了些负责洒扫的粗使婆子外。便没有几个丫鬟,多的都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平素里端茶送水伺候云甄夫人净面穿衣歇息,全是他们的活计。

    于千重园而言,玉寅这群人真计较起来,同若生身边的绿蕉、扈秋娘几个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方才若生走出来时。风声大作,吹乱了她的发,如果是绿蕉在旁。那也是要及时将散乱的发丝给缠回去的,否则要是迷了主子的眼睛。就是她们没有眼力见没有办好事了。

    这一回,只是恰恰不是绿蕉,而是玉寅而已。

    窦妈妈略微一想,紧皱的眉头便慢慢舒展了开去。

    她仍然厉声斥了玉寅几句,后转头望向若生,谨声说:“姑娘消消气,都是这伙子人不知好歹,您莫要放在心上。”

    若生听着这话,也是立马就明白了过来。

    而且刚才玉寅,也的确先说了一句“小的僭越了”,所以这事虽然是他放肆,却远没有到过分的地步。

    若生的口气突然一软,看向窦妈妈的那双眼睛黑白分明,蓄着些微水汽:“妈妈……”

    她是云甄夫人看着长大的,从小在千重园里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逛过多少次云甄夫人的屋子跟库房,同千重园里的老人儿都熟悉得很,窦妈妈身为云甄夫人的心腹妈妈,当然更是同她熟得不能再熟。

    她亦是窦妈妈一点点看着长大的,从米分团似的小东西一天天长成了如今模样娇弱的少女,窦妈妈心底里也是极疼她的。

    是以,她这般张嘴一喊,窦妈妈一颗心就软成了水,轻轻叹口气,将若生扶到了一旁好言劝了几句,又说回头必定严惩玉寅。

    若生一面听着,一面乖巧地点头,再不多言一句玉寅哪里放肆,自己有多不高兴。

    她只安安静静地听着窦妈妈说话,间或微笑一下,姿态柔弱而无助。

    窦妈妈极少见她如此,偶然见上一回,心中十分震惊,心中便不觉暗暗揣测,玉寅是否当真过于放肆了。

    然则天色已晚,夜风一阵冷过一阵,窦妈妈瞧若生衣着单薄,生怕她受凉,委实不敢多留,便再三劝着她消气,先行送了她出千重园。随即,窦妈妈返身回了廊下。

    而玉寅,仍旧跪着,甚至于连姿势也没有变化过分毫。

    窦妈妈心头一紧,终是道:“先退下吧。”

    她虽然管着千重园里的人和事,算是内管家,可玉寅终究是云甄夫人的人,不是她随意就能处置的。

    空气里的虫鸣声,渐渐变得响亮起来。

    窦妈妈眯了眯眼睛,转身进了里头,去寻云甄夫人回禀。

    澄砖地面平滑如镜,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

    她放轻了脚步,越过珠帘,走到美人榻前。美人榻上躺着的美人,闭着双眼,像是睡去了。窦妈妈暗暗叹息了声,伸出手来将一旁的薄毯拎了起来,轻轻地覆到云甄夫人身上。

    然而就在这时,阖眼而眠的妇人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神清明,没有半点惺忪睡意,她方才一直都醒着。

    窦妈妈唬了一跳,手里还拎着一角的帘子就直直掉了下去。

    云甄夫人双手撑着软榻,懒洋洋坐起身来。

    屋子里的烟味浓郁,她身上亦有,但她似浑然不觉,也不叫窦妈妈开窗,只问:“阿九回去了?”

    窦妈妈应个是,将玉寅的事说了。

    云甄夫人不置可否,又问:“阿九那丫头,发火了?”

    “倒不算发火……”窦妈妈小心斟酌着字眼,“依奴婢看,不痛快是定然的,方才三姑娘连话也不愿意多说一句了,听奴婢说着话,虽然笑着,可笑得也没有半点高兴的样子。”

    云甄夫人伸手掠过自己鬓边散乱的发:“禁足吧。”

    窦妈妈愣住:“禁足?三姑娘她……”

    “想到哪儿去了!”云甄夫人失笑,摇了摇头,抓起身上绣了葡萄鹦鹉的薄毯,“禁她的足做什么!”

    窦妈妈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禁足说的是禁玉寅的足,不过主子说的这话她却是始料未及,神色仍旧有些木木的。云甄夫人却是一脸的漫不经心:“只管去办。”说完,她身子往后一倒,闭上了眼睛长出了一口气,又说:“再使个人去知会阿九一声。”

    不论如何,玉寅那孩子生得再像她记忆里的人,再像她幻想中的儿子,也终究不是真的。

    他既惹了若生不高兴,那当然得罚。

    但窦妈妈应声退了下去后,她伏在榻上,却猝然又坐了起来,烦躁地将身上薄毯一把掀开,赤脚落在了地上。

    脚下的砖冰凉凉,有些像是冰。

    还未进六月,她又畏冷,千重园里还没有一处开始用冰。

    可她这会就这么孤身坐着,心头似有一把火在烧,燥得她浑身难受,头疼欲裂。

    不过是个面首,何须在意?

    但分明应当严惩一番的,话至嘴边却成了“禁足”。

    云甄夫人深吸了几口气,转过脸又睡倒在了榻上,半阖上眼睛,用力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东夷的人跟事,死去的孩子,玉寅的脸……一堆乱七八糟的事跟人反反复复在她眼前闪现。

    她遥遥望见床帐上绣着的火红石榴花,红得像是一滩血,令人悚然。

    朦胧间,眼角一热,她用力闭上了双目。

    有湿而烫的东西,沿着她的眼角,流了下来。

    过得许久,她才终于再欲睡去。

    而早前离开千重园往木犀苑去的若生,却还精神奕奕,没有半点睡意。绿蕉伺候她沐浴更衣躺下后,千重园里窦妈妈也使人来给她递了口信。来人若生并未亲见,见的是绿蕉跟吴妈妈。

    吴妈妈因为没有亲自跟着去,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闻言并未多言一字,只将人给送了出去。

    绿蕉就来同若生回禀。

    若生听是禁足,眉一挑,笑了下,又飞快敛去,打发了绿蕉下去。

    她知道窦妈妈一定会将那事告诉姑姑,却没有料到姑姑会这么罚。

    禁足?

    她摇了摇头,舒口气躺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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