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顿火锅吃到十点多,要减肥的某人提前停了筷。他玩了会儿手机,双手抱臂地看着于燕,见她正吃得津津有味:“诶,差不多了,现在可以说要我帮你干什么了吧。”于燕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这两天你有空吗?我要你帮我拍一组图。”
“谁?”
于燕把白天在医院的所见所闻跟陈越说了一遍,他沉默了会儿:“所以,老方派你来是采访戴焕中医生,但你不想采访他,而是打算换成那个命苦的女人。”
“不是换,是两个采访我都要做。”于燕下午去完八楼,又去了保卫科,正好撞见那女人对着保安边哭边诉苦。保安大概是本地人,听不太懂,被她抓着手腕挣不开就开始着恼,于燕上去解了围,顺带着听了些不完整的经过。
她告诉陈越:“戴医生的照片由院方提供,不用公司安排摄影,我让你拍那位母亲是私活,你只要空出时间跟我去趟医院,我就按私活的价格付你钱。”
“你不是穷得补不起牙吗?”
“牙可以不补,白条不能打。我们元旦前合作的那期封面人物得了最佳报道,等季度奖一到账,我就又成了小富婆。”
“你这个富婆门槛还真低。”陈越笑笑,又问,“可是你怎么能保证她会接受你的采访?你别忘了,她正在经历巨大的痛苦。”
“我不保证她一定会接受,”于燕从听到她惨叫的那一刻就被她的痛苦击中了,她不知道如何帮她剥离,“但我会试试。”
陈越觉得匪夷所思:“你不会以为写这种文章能赚钱吧。”
“不会。”
“那你忙什么,自愿加班?”
“我只是想拿它当敲门砖。”
她用一种冷静的语气说:“你也知道,方成彬可能要被调到总部,我和刘仁美都有机会、也都想争他的位置。如果我能当上采编部主任,以后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所以你要献宝。”
“对,我想证明我的基本功还在。”刘仁美能得到去北京培训的名额就甩了她一截,她不能坐以待毙。
陈越盯着她,幽幽出声:“我记得你以前没这么大的野心啊……”
于燕笑,她一个未婚未育的单身女人,如果对事业再没野心,那就真的太咸鱼了:“你少嘲讽我,我就是想当个小官,又没想当什么传媒集团的董事长。何况我都三十四了,总要为自己铺铺路。”
“你要铺的路是让自己成为董事长夫人。”
“不行,风险太大,董事长三四十还好,要是六七十了,难道不是我吃亏?”
陈越被她逗笑:“六七十不行吗?还是说你不行?你别告诉我你已经丧失了那方面的欲望。”
“……”于燕瞪他。
“意思是还有咯?什么时候?”
“看见帅哥。”
“所以你现在……”
“请你有点自知之明。”于燕觉得他前世肯定是自己的亲姐妹,毕竟能和她在公众场合聊这种话题而面不改色,甚至自然到让她有伸手揉他脸的冲动。
分别时,陈越提出送她回酒店,她拒绝,说酒店就在附近,走几步路就到了。他看着她的背影融入夜色,觉得她今晚和以前不太一样,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他却没有探究的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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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燕吃饱喝足,深夜的工作还在继续。
她先梳理合并了戴焕中的专访资料。洗完澡出来,又坐在电脑前,对收集到的关于伤医事件的信息进行必要的修正:
首先,患者的主治医生是蒋医生,并非戴焕中。患者入院以后病情出现恶化,患者母亲曾听见蒋对戴所开的医嘱提出质疑,最终执行结果未知,这有可能直接引发家属对医生治疗水平的不信任。
其次,患者并不是全程在普通病房,转入MICU后,高昂的费用加重了患者家庭经济压力。
再次,伤医地点在住院楼八楼,和七楼的过道里有多张病床不同,八楼有不少家属就睡在过道及卫生间隔壁的空平台上,可见病房极其紧张,加之病人病情危重,家属探视时间有限,担心程度不减,更容易出现不理智行为。
于燕不由得想起李母在七楼的失控,当时她周围没有病床,可见医院已经做了应急措施,疏散了病人及家属,并让保安赶到现场控制情况,虽然处理责任落在相关医护人员身上不太合理,但让警察随叫随到和寄希望于其他家属帮忙则更不现实,所以,这是否意味着医患冲突在医院经常发生?而医护人员在无法保障自身安全时,是否有义务上前处理?
她摸了摸还隐隐作痛的鼻子,即使频发的医患矛盾经常让舆论一边倒,她也会要求自己了解清楚事情的经过再下判断,也正因此,她下午去找院办主任时,向他申请了在门诊部和住院楼自由出入的权限。
她给的理由是要了解戴教授的工作环境和工作强度,以求更好地塑造他光辉伟岸的形象。胡主任当时刚开完会,许是忙得紧,没有立即否定她的提议。她便趁热打铁,保证自己不会影响医护工作,而且体验内容只为专访服务,对伤医事件的关注则一切以官方通报为准。胡主任这才点头同意,让秘书给她办了张临时证明。
她这些年做惯了经济人物报道,对医生这个职业的了解并不多,即使来之前做了大量准备,但意外当前,涉及人命和权威,她必须慎之又慎。
夜深了,上床睡觉前,她订了明天五点的闹钟。
时间有限,她必须利用争取来的自由,恶补之前落下的功课。
5.水果
副主任陈寿益在早会上宣读了科室内部的自查结果,初步判定戴焕中对患者李晓玲的病情评估到位,诊疗过程合规,不存在差错及过失。
“医务科早前已去病案室调取电子病历,相信调查结果出入不大。”陈寿益拉低话筒,语气威严而略带安抚,“医院会在上午发布情况说明,我希望大家不要私下讨论,一切以最终通报为准。”
散会后,他留下当天在事故现场的医生以及大小医护领导进行简短座谈。蒋攸宁还是坐在第二排的位置,听他说什么意外难免,绝大多数的家属还是通情达理的,不要因此闹情绪,发牢骚,无外乎又在巩固他们的职业信心。
信心是这么容易巩固的吗?
他不由得想起昨天陶钟给他发的图片,白底黑字写着一长串等式:5年本科+3年硕士+3年博士+3年规培=14年当上主治,主治+学术论文+科研课题=19年的副主任医师,5年副主任+论文+课题+经费+各项带教+N多资质=24年的主任医师,到最后,主任医师+患者一刀当当两榔头=死了。
这等式将医生的职业规划变得具体可触,然而事实是,大多数医生的职称被卡在了中级。蒋攸宁从实习的第一天就知道,医生的医术和职称、道德也许不能成正比,但医生对患者的体谅程度一定与患者的理解力和配合度相关。可如果付出和回报是相对的,那为什么患者能挑选医生,医生却不能选择患者?遇到不想治的,治不好的,怕他找自己麻烦的,不治行不行?
“当然不行。”戴焕中曾笑着回答他,“遇到难缠的患者是概率问题,选择患者则是职业道德问题,前者考验你的意志,后者吞噬你的初心。”
“初心不会变吗?”
“会变。但高强度的工作已经替这个行业筛选掉了部分轻易变心的人,所以不变应该是常态。当然了,这种筛选是残酷和不合理的,但不能否认它的确提高了准入门槛,所以,我相信那些愿意选择医学专业并坚持从医的人,至少比别人多了一份勇气。这份勇气会帮助你理解人生而平等,也会帮助你克服趋利避害的本能,它会让你知道,当医生是快乐的。”
他说这话时声音变低,眼神却十分明亮。蒋攸宁起先只当他劝说和鼓励自己安心工作,但这几年下来,每当他疲倦或是遇到难事,总会试着寻找所谓的快乐在哪,而他也渐渐明白,寻找的人不止他一个。好比陶钟把那张图发给他之后,半小时后的朋友圈是可乐和黄焖鸡续命;前两天被导师骂哭的规培生,会因为被患者叫小教授而傻笑脸红;整天抱怨工资低的老赵,今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大家发地瓜干:“杨老太昨天复诊,特地从老家带的,纯天然绿色食品。”
想到这些,蒋攸宁的心情就慢慢舒展。也许这些细碎的快乐在某某医生同事被患者打伤的消息面前显得那么不值一提,但快乐是丰富的,痛苦是稀有的,人总是善于从快乐中汲取克服痛苦的力量。
“蒋攸宁。”陈寿益看着这个年轻人,“我刚才说什么了?”
“过两天科室会派代表去看望戴老师。”
“还有呢?”
“做好李晓玲家属情绪安抚工作,让她尽快同意办理火葬手续。”
“……”陈寿益看他,“你倒是都听见了哈。”
护士长也好奇地看他一眼,敢情这人全程沉默,却压根没走神。
蒋攸宁喝了口水,又听陈寿益说:“除此之外,你要就上次患者家属闹事以及这次戴主任受伤的事写两份说明,下周科室开展自查自纠,主题是医患交流中存在的问题和改进技巧,你要做反思发言。”
“……”蒋攸宁点头允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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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会议室出来,蒋攸宁开始了上午的例行查房。戴焕中不在,他手上的病人就由科里分给其他主任医师,交接之后的查房队伍也有所调整。结束后,他正要回办公室,有护士跑来说张梅不让人进病房。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他皱眉,过去才知有晚报的记者要采访她。
“记者来的时候她正好在打开水,他们要进病房,她不让,他们问她李国生的事,问她医院的通报是不是真的,为什么不起诉医院,她就火了,骂走他们后堵在门口谁也不让进。”
蒋攸宁听完,耐心地跟她解释清楚:“别人不能进,医生和护士,还有同病房的家属可以,他们不会告诉晓玲她爸爸的事。”
她看着他,眼神排斥而警觉,但到底没再阻拦。护士进去喂完药,出来不免埋怨了她几句,她就委屈地要掉眼泪。
“大姐,你让蒋医生去忙,我和你保证,护士不会到你女儿面前乱讲。”护士长过来帮忙,“我们先替你瞒着,等她恢复好了,你自己跟她说行吗?”
“……”
“蒋医生下午还有门诊,你抓着他他怎么给别人看病呀。”
张梅没说话,慢慢松开了蒋攸宁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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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燕计划在医院待够二十四小时,五点半就进了急诊大厅。七点半,门诊医生上班,她在门诊楼的呼吸内科待了四个小时。
前段时间的倒春寒来得又凶又猛,呼吸科的医护人员也开启了连轴转模式。于燕看着显示屏上不断滚动更新的号码,连座位也不敢占,只靠着过道栏杆,看着各年龄段的患者进进出出。
快到十二点,等待叫号的患者还坐了三排,于燕记下诊室数量和就诊人数,粗略估算,一个医生大概要看40+,平均六分钟一个,专家门诊挂号费贵,给患者的时间也不宽裕,人均不过十分钟。
医生还没休息,她却可以先去吃饭。她的生物钟长久以来是晚睡晚起,规律的只有中餐和晚餐。昨天一顿火锅吃得她心满意足,扛饿到现在,就只点了份清淡的云吞面。
按照计划,下午和晚上她都要在住院楼度过。她本以为院方发布通报后会放松管理,谁知今天更严,她拿出院办开的临时证明进到七楼,去护士站打听情况,可惜开局不顺。
“又来了,人家里出了事你们就这么关心吗?这里也不是旅游观光点,至于一批又一批嘛。”
于燕被护士一通牢骚喷得尴尬不已,又见另一个护士过来:“说不通的,怎么劝就是不签字。”
“难怪戴教授和蒋医生那么累,跟他们讲李晓玲什么病,用什么药,第二天又忘了,她妈妈本来还好的,现在越来越像她爸爸了,脾气急了喉咙也响。”
“那等蒋医生下门诊吧,她听他的话。”
“问题是太平间只催我们,又不会去催蒋医生。”护士轻声吐槽几句,没注意张梅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怎么了,有事按护士铃。”
张梅眼里还有泪花,轻轻说了句什么。
“水果刀?”护士立刻警觉:“这儿没有。”
张梅提高音量,着急地说出一连串方言。
“你说普通话呀。”
“她问你有没有水果刀,鞋垫和打火机。”于燕说。
“没有,都没有。”
张梅摆手,忽然啊一声,坐到地上大哭,于燕过去扶她,护士们也走出来帮忙:“大姐!”
于燕扣住她不断捶头的手,从她嗫嚅不清的语句中分辨出:“我要给国生削苹果……五块钱一斤他都舍不得买,不吃到怎么上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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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攸宁六点下了门诊,去食堂用完饭,回到住院部天已经黑了。
他今天有通宵班,零点过后可以睡觉,但病历没整理完,小刘让他帮忙改的论文还没看,如果今晚不出状况,他努努力,应该能在明早交差。
他回到办公室,工位上摆了杯奶茶。
“谁过生日?”
“护士给的。”同事说,“病人家属送的吧。”
他不喝饮料,拿出去放回护士站,护士忙摆手:“别呀蒋医生,被值班长看到要说的,这杯多出来给你,我们的早就喝完毁尸灭迹了。”
“那你们收家属东西不会被说?”
“不是家属,是记者。”
“记者?”他下意识拧眉,又听她解释,“上海来的,有院办开的证明,她来这里搜集资料,也是李晓玲妈妈老乡,巧的是她俩好像认识,说了好久的话,甚至还陪人去了太平间认遗体。”
半个多月以来,蒋攸宁没听说过李晓梅父母有亲戚朋友,哪里来的老乡?
他的脸色更差:“人呢?”
“刚才在病房,这会儿不知走了没……喏,过来了。”护士转头,瞧见于燕和同事正往这边走,手里还拎着外卖盒和几袋水果。
“这些你们分了吧,”她把水果切的袋子递给她,“值夜班辛苦。”
“不辛苦,我四点半才换班上来的。”说话的正是昨天那个叫她大姐的小护士,“于记者,你今晚真的要待在这儿吗?你没有陪护证,没有床睡。”
“我看情况。”
“早点走吧,上个月电视台来拍岚城名医节目,趁着中午休息,半小时不到就取完景走了,你怎么搞得跟体验生活似的。”
小姑娘自来熟得可爱,于燕笑了笑,正要往病房去,却听有人叫她。
那或许并不是叫她,因为他只是诶了一声。
但她还是回了头。
“你哪位?”她语气不善。
于燕第一次觉得近视是件很令人抓狂的事。她走近,眯了眯眼,看清他的胸牌。
于是抬头,撞进他那双严肃而深邃的眼。
“哦,蒋医生。”她把右手的袋子移到左手,从外套兜里掏出刚才的证明,“我是风相杂志的记者,我叫于燕。”
6.深夜
蒋攸宁看了证明上的信息,没有接:“这里不让随便采访。”
“嗯,我只是来探望病人。”
“李晓玲?”
于燕点头:“我是她妈妈的朋友。”
蒋攸宁注意到她鼻子上的淤青:“不要撒谎。”
“怎么会。”
认识一天不算吗?
她掩饰性地扯扯嘴角:“医院应该没有规定记者不能探病吧。”
“没有。”
“那我先进去了。”
“探视时间是早八点到晚九点。”
“好的,我保证不耽误病人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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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攸宁回到工位,从桌前的笔筒里拿出那张名片。
这是他中午去院办时胡先锋给他的,说如果戴焕中身体好转,科室慰问时可以联系这位记者一同去。
因为研究成果发表,老师的确跟他提过院里给他接了个半宣传性质的专访。如果没有看错,刚才那个“于燕”和眼前的是同一个。
“蒋医生。”护士敲门进来,“李晓玲的住院费下午付掉了。”
“谁帮她付的?”
“不知道。”
蒋攸宁摘掉听诊器,把名片放回笔筒。
护士出去,坐在电脑旁的医生同事说:“那看来,科里的专项经费就不用动了。”
“……嗯。”
“她家里没低保,审批本来就难。就算你给她争取到也最多万把块。”同事打了个哈欠,“也奇怪了,夫妻俩打了这么多年工,一点积蓄也没。”
蒋攸宁没出声,兜里手机震动,是师母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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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梅喂了女儿半碗素面和蒸蛋,再出去和于燕一起用了晚饭。这些是于燕从三公里外的遥省馆子打包的,张梅前段时间订的是医院的盒饭,这两天伤心欲绝压根没怎么进食,眼下被辣椒勾出些胃口,倒还算认真地动了几筷子。
吃完饭再说了会儿话,于燕把水果以及杂物袋子交给张梅,里面有纸巾牙刷等洗漱用品,也有鞋垫、袜子、打火机,以及一个塑料的水果刨。下午从太平间回来,张梅的情绪稳定了许多,于燕不确定她会不会再闹,但她确定自己不能再在病房待下去了,于是她和张梅说了句明天再来,很快离开。
陪床和住院一样,既痛苦,又磨人。于燕站在卫生间旁边的空平台上,承认高估了自己。
天已经完全黑了,在这里可以看到电梯间和病房的人进出,也可以看见对面的医技楼,以及楼里被切割成一个个方块的窗户里的灯光。她的身后是晾晒区,由一扇玻璃门隔开里外,朝南的廊道上日夜挂着病人或家属的换洗衣物。
于燕双手抱臂,开始回想刚刚过去的漫长的几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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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站旁,于燕劝住了失控的张梅,在亮明身份和说清来意后,也获取了进病房的资格——她戴着护士给她的口罩,在病床前见到了那个十三岁的女孩。
下半年她就要上初中,但裹在被子下的身体是那样瘦小。李晓玲脸色苍白地躺着,精神很差,唯一看上去有点活力的是她那清澈的眼睛,看向于燕时有几分好奇。
于燕冲她微笑了下,她倒局促地抿了抿唇。隔着口罩,这种交流会加剧她们的陌生,于是她退后把位置让给张梅。
张梅在女儿面前努力克制,仔细按摩她的手和脚,哄她闭眼休息后才和于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