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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车帘垂下来,他线条冷硬的的面容被遮住。雨点声中,他稍嫌低回的嗓音隔帘传过来。

    “郭逊,你送她回去。”

    撑伞的侍人忙低声应答,拦住妄图靠近马车的少女,“郑小姐,侯爷饮多了酒,身体不适,望您海涵。”

    口中言语客气,可无论少女怎么闯也避不开他的阻拦。

    车中,陆筠紧蹙的眉头松了。他觉得疲倦。

    疲于应付,这一场场精心谋划的遇见。

    雨还在下,嫩绿的柳条被洗刷得越发明翠,水儿胡同外一树丝樱早早绽开,只是花朵娇柔,耐不住雨打风吹,粉白花瓣零落满地。

    洁嫩的花一夜之间染尽污泥,安如雪对窗望着那飘零的花雨,只觉冷寂凄清。

    那个原本夜夜属于她的男人,此刻怀中揽着谁,在做着怎样的梦呢?

    她抛了一切奔赴入京,得到的便只是敷衍的一句。

    他说:“再等等。”

    要等到何时,还要她如何委屈?

    3、第

    3

    章

    水声潺潺,窗外雨打芭蕉,像在地板上洒了把豆子,一粒一粒弹起又坠落。

    明筝觉着自己也在跟着那雨点的节奏不住下坠着,她耐着男人陌生的气息,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过去两人恩爱时的记忆。

    她咬唇不吭声,那回忆断断续续,许是隔着太久远的距离,竟一时串联不起。

    梁霄垂眼见她偏着头,额角清浅一层香汗,长发柔软地散在枕上,雪白脸庞莹润,乌黑墨发的发光。梁霄几乎要醉在这灯下、仿佛回到初成亲时那般欢喜。

    他一时忘情,伏低下来想覆住她精巧的唇。

    她眉头蹙起,下意识掀开眼帘望来。

    她冷静的没掺杂半分愉悦的眸光,像一束冰锥,猛地扎穿他的心脏。

    梁霄失神的一瞬,明筝挣扎坐起身,一把将他推开。

    他错愕地望着她飞速离去的背影,皱巴巴凌乱的裙角一闪,整个儿消失在座屏之后。

    他听见她腹肺深处呛出的咳声。她一努力压抑着。

    梁霄适才那点愠怒和挫败一瞬就弥散了。

    他披衣起身,来到桌前斟了杯温茶,然后绕到座屏之后,俯下身来,一手递过茶盏,一手轻抚她的脊背。

    “是着凉了?叫大夫瞧了?吃药了不曾?”

    他语调温柔,看过来的目光透着几分宠溺。

    摇曳暧昧的灯色在他身后被遮去大半,座屏内稍嫌昏暗的光线倒令她更觉安心。

    明筝抱着茶,摇摇头,算是答他的问话。凝思片刻,又转过脸来,小声说句“谢谢”。

    她总是端庄稳妥,失态的时候不多。此刻她脸蛋也咳得红了,除此外还多一重赧然。梁霄忍不住一笑,抬手在她发顶揉了揉。

    平素他不常在内院,早年喜欢在外呼朋唤友,这些年又在千里之外的西陲。

    他想,是他冷落她了。

    如今回来,他会好好待她。

    这般想着,他连深浓的眸色也柔和起来。

    展臂拥住她腰,半扶半抱把她拖回床帐。

    明筝闭上眼,被他小心地纳入怀中。

    他身上很暖,衣上透出浅淡的熏香。

    明筝指头揪着裙摆,僵了许久许久。她几乎要忘了,自己上一回被他这样抱着是什么时候。

    她总是一个人。独自扛着责任,独自背着包袱。其实很多时候,她也会觉得疲累。可她要强,从来不想被人瞧见自己脆弱的样子。哪怕面对着的是她的丈夫,是要与她共度一生的人。

    可日子总要过下去。他会长进,会学会如何撑起伯府这片天。会的……吧?

    她终于软化了一点,抬起手腕,把细嫩的指头轻搭在他肩上。

    她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声。

    一连数日,夫妻俩都忙得没什么机会说话。朝廷给了大假,准梁霄休沐十日才去赴任新职。

    这些日子家里要治宴款待上门来探望的人,又要备礼给他用来打点任上的关系,要开祠堂烧香祭祖,种种繁繁,那么多大事小情需要明筝拿主意定夺。

    直忙到二月十六,明筝陪老太太上山还愿这日,才算在百忙中偷个闲。

    梁霄随军出征,家里头没一日不挂心,尤其是老太太,隔三差五就要来寺里祈愿。这回梁霄平安回来,老太太说好要给清元寺捐一万两香油钱。

    车马载着梁家女眷,浩浩荡荡一队人徐徐朝山上去。当先一匹踏雪寻梅宝马,上头坐着挺拔俊秀的承宁伯世子梁霄。

    他样貌生得极好,一路引得不少侧目。车里,梁家大奶奶闵氏笑着打趣明筝,“二弟妹算是熬出头了,二弟这回挣了军功,回京点了卫指挥佥士,前途光明不说,最要紧是留任京城,夫妻得以厮守。”目光在明筝腹部打个转,笑道,“怕是不久,就能听见二弟妹的好消息了,到时候,老太太还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子。”

    明筝这些日子听了不少这样的奉承话,长辈们提起她和梁霄,就少不得催着她赶紧为梁家开枝散叶。

    成亲八年没有子嗣,明筝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掌家理事再怎么精明能干,身边没有子女,在外人瞧来,总是一大憾事。

    明筝不痛不痒跟大奶奶说笑了几句,眼看就要到寺前,前头车马却停了下来。

    小春子小跑过来,低声跟明筝解释:“大奶奶,二奶奶,前头遇着了陆侯爷,二爷正见礼叙话呢,请奶奶们稍待。”

    梁大奶奶道:“陆侯爷?可是嘉远侯?”

    小春子点头,“正是。”

    大奶奶笑道:“也真是巧了。虢国公府三夫人跟咱们老太太是表亲,按辈分,陆侯爷得喊声表姨母,这么多年没见着,怎想到今天在这儿碰面了,少不得要见番礼叙叙旧。”

    嘉远侯领兵远戍西疆,常年不在京中,明筝嫁进梁家八年,也曾听说过梁家有这么一门亲,那陆三夫人随丈夫在江南任上,逢年过节也就是相互送几车土产表表心意维持着关系,平素来往倒是不密。

    前头陆筠下了马,为着敬重长辈,垂手答了老太太几句问话。

    “转眼这都在西边快十年了吧?家里头一向可好?二夫人三夫人她们都好吧?”

    陆筠言简意赅,“都好,劳您挂记。”

    梁老太太举目望着眼前这高大俊朗的男人,心里泛出许多种惆怅情绪来。

    她余光瞥见自家儿子梁霄,自打见着侯爷后他下了马,就一直立在原地没有近前。梁老太太给他打个眼色,梁霄硬着头皮走了过来,躬身唤声“侯爷”。

    陆筠没有瞧他,平静地应了声“嗯”算是回应。

    梁霄脸色发白,强挤出个笑,“侯爷这是刚从山上下来?听说这时日清元寺中桃花都开了,风景最是优美……”

    陆筠面无表情道:“上山办差。”

    梁霄尴尬地顿了顿,陆筠今天穿的是玄色织锦便服,身边只跟着数名亲随,又无戍卫在旁,他自然以为对方是来游玩的。

    梁老太太笑道:“既是来办差的,想必侯爷还要回去复命,那我们便不叨扰了。改日家里头备些酒菜,等侯爷得闲了,往家里头坐坐。”

    陆筠牵了牵唇角,只道:“是。”

    梁老太太抬手推了梁霄一把,“霄哥儿,你送送侯爷。”

    陆筠翻身上马,侍人牵住辔头,引他缓步朝山下踱去。

    春风夹送着山花馥郁的浓香,扑面而来的空气是甜而暖的。

    陆筠像是这明媚春光里一道突兀的风景。

    他骑着黑马,身上穿着玄衣,肃容冷面,整个人看似没有一丝温度。

    车帘是绢丝质地,外面绣花,从内向外望去,隐隐能看见一团朦胧的影子。明筝知道嘉远侯正从她车前经过。

    片刻,马车重新驶动起来。

    梁霄跟在车旁,向梁老太太诉苦,“你们是不知道,这姓陆的有多难伺候。我在军中那几年,曾见过他几回。板着脸,也不理人,像谁欠了他八万两银子。我一直觉着,他似乎瞧我不大顺眼。”

    逗得梁老太太直笑,“净说孩子气的话,陆侯爷为人稳重,又是军中统帅,自然要有些身为上位的威严,不然如何治军,如何服众?”

    等一行人进了山寺,老太太又喊来明筝,“你着人打探打探,瞧宫里那位有什么动静。再有,探探陆侯爷这回入京,什么时候启程再回西疆。”

    明筝便有了猜测。

    山下,陆筠勒马驻足,目光掠过清元寺金黄的瓦顶,对着巍峨的佛塔出神。

    亲随郭逊不解地问:“侯爷,可是梁家这些人,有什么不妥?”

    陆筠没有回答。

    过了许久,他把自己心底那些,无从对人言说的纷乱收整好,回过头来,淡淡地道:“走吧。”

    4、第

    4

    章

    红墙外探出一段花枝,上头点缀着三两朵桃花,陆筠下马自下经过,忍不住凝眸望了一息。

    清元寺桃园远近闻名,他来去匆匆,错过了美景。这处这枝虽也娇艳,到底清冷了些。不及那一树树并开争妍来得热闹。

    这花枝倒像他。

    伶伶一人,这些年似乎也惯了。

    他立在殿外等候通传。

    隔窗不时从内传出几声笑。

    陆筠蹙了蹙眉头,心底微微一叹。

    片刻,侍人迎上来道:“侯爷,娘娘有请。”

    陆筠阔步走入,在明堂正中俯身行礼,“微臣拜见……”

    “行啦。”上首坐着的年迈妇人摆手打断他,“快过来坐。”

    陆筠抿唇,眼底闪过一抹无奈之色,“微臣稍后还有要事。”

    妇人半靠在榻上,笑骂:“每每来我这儿,拢共说不上两句话,就急得火烧屁股似的要走。”

    这用词不大文雅,说完,妇人自己都笑了。

    陆筠垂首道:“娘娘命微臣送去佛前的经书,俱已交给了净觅师父。”

    这位娘娘,便是陆筠的外祖母,惠文太后。

    她已年逾古稀,但保养得宜,瞧面貌,至多五十来岁。

    听陆筠又道:“下回此等差事,娘娘寻个腿脚好又机灵的小火者去办,多半比微臣做得好。”

    惠文太后冷哼道:“怎么,替你外祖母跑个腿,委屈你了?”

    陆筠苦笑:“娘娘说笑了。”他何尝不知,惠文太后折腾他,不过是想多见见他罢了。横着一道天街,前朝后宫被分割成两半,见一面不易,见一面少一面,她身子大不如前,偶尔多说两句话,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惠文太后指着桌上的碧玉膏、梅子酥等点心,“尝尝?这几样都是今儿刘骞、韩仁贵两位大人家眷送过来的,知本宫喜欢这些新巧东西,都是用了心的。”

    陆筠心道正题来了。就听惠文太后续道:“刘骞大人家的千金本宫见了,很是大方得体,虽说年纪大了些,也是为着给她亲娘守丧之故。况你也不是什么弱冠小伙儿,又总这么拉长着脸凶神恶煞,换个年小的,怕是要给人家小姑娘吓哭了,哪还敢往你跟前凑?”

    说得侧旁的老宫人忍不住笑道:“咱们陆侯爷清朗明俊,最是慈和。”

    宫人一搭话,便给了陆筠可乘之机,他顺势站起身来,后退三步拱了拱手,“微臣还有差事在身,先行告退。”

    惠文太后斥道:“这孩子,一提起给你娶媳妇儿的事你就溜的比谁都快,难不成这辈子不成亲不娶妻?好言好语规劝你不听,赶明儿,请皇上下旨给你赐配个贫家无盐,瞧你上哪儿哭去。”

    陆筠踩着那话音朝外走,此时已经走到抱厦,他知道外祖母牵挂什么。她患的是消渴症,年岁大了,再怎么调养,总不如从前。她想趁自己还能勉力操持,要替他张罗婚事,要看着他娶妻生子,看着他身边有个合意的人照料。

    可陆筠的心,早就化成铜炉里燃尽的香屑,看外表似乎完整如故,却不能细究。无法触碰。

    一触及,转眼四分五裂,化成拼也拼不起的碎末。

    他这辈子,兴许不会为谁而动情了。

    何苦又赔上那些无辜姑娘的一辈子。

    这点良知,他还是有的。

    **

    从清元寺回去后,明筝就在着手完成老太太交代下来的任务。

    她前后参加了几个人家的赏花会、生辰礼等。

    如果说后宅是她的战场,那这些大小宴会,无疑便是刺探消息情报的最佳去处。

    赶在梁霄休沐结束前,明筝已将老太太想要知道的事打探得七七八八。

    在上院回了话后,夫妻俩一同回到明静堂。

    梁霄边解玉带边笑道:“你刚才在上院跟娘打的什么哑谜,又是宫里那位,又是探什么口风。”

    明筝替他将外袍挂在黄花梨喜鹊登梅架子上,道:"娘觉得嘉远侯为人不错,想托人帮忙从中牵线,彼此熟悉熟悉。"

    梁霄神色一僵,按住明筝的肩膀,“你说什么?咱们家好好的,巴结他做什么?娘到底怎么想的,陆家要是真想认这门亲,早就不会是这幅鼻孔朝天的样子。陆家分明没瞧的起咱们,何苦巴巴凑上去?”

    明筝被他按得肩膀疼,抬手拍掉他指头,“自然是为了芷薇的婚事。前头订下的苏家四爷早殇,芷薇跟着听了不少闲言闲语,如今年过十五,论起来,早该着手备嫁。娘的意思,是要我打听打听风声。若宫里当真有心为侯爷筹谋婚事,只怕得要早些打点起来了。”

    梁霄顺势将她玉白的指头攥住,另一手揽住她柔弱的肩膀,“娘瞧上谁不好,怎么偏偏是他?宫里的事哪有那么容易打听,爹跟大哥都在朝堂,连他们都不敢胡乱揣测上意,你一个妇人家,难道比爹他们还有办法?”

    他随意的说着,倒也不需要她多认真去答,把人抱放在软塌上,抓着她的手,在冰凉的指尖上来来回回细吻。

    他喜欢她这对手。纤细修长,白净柔嫩。刚回来那天瞧见,他当着众人前面就有些忍不住,想捉住她这对手来摩挲……

    他是真的太想念她了。

    回来后,许是她一时不习惯,也可能是太久没在一处,她羞涩起来,他几番想要靠近,都被她躲了去。他稍稍用劲儿,把她手按住了不放。

    明筝手背热辣辣的,她想把手抽回来,却不能够。

    她还想答他适才的问话,说自己确实有些办法。后宫一连传见了刘、韩两家适龄姑娘进宫陪太后说话,……这不就是最明显的信号?从些不经意的小事抽丝剥茧找到事情的关键,这是她擅长做的。

    可他已经没心思听她的答案。她也不擅长面对他此刻的行为。

    片刻,身上那件桃红织锦对襟小袄扣子崩开,明筝双颊酡红,被他托着下巴,眼睁睁瞧他越来越近。

    “相……”她启唇唤他,想说些什么打破此刻的暧昧氛围。

    而他正是这氛围的制造者,又岂会容她破坏。

    “别说话。阿筝……”他声音越发低下去,“别怕,我不会伤着你,伸手环着我,嗯?我们到床上去……”

    身子陡然一轻,她被他打横抱起来。

    “相公我……”明筝话没说完。

    外头传来小春子压得极低而又十分急切的声音,“二爷,您睡下了吗?”

    若非紧急情况,下人不可能胆敢来扰主人清梦。

    若是伯府出了事,找的人该是她而非梁霄。

    此时此刻,必须由梁霄拿主意定夺的事只有一件。

    梁霄应了声,然后忐忑地回眸望着明筝的脸,“阿筝我……”

    明筝笑了笑。

    笑得浑不在意。

    “二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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