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许去!”老太太虎着脸斥道,“一去西疆去了十年,等啊盼啊,好不容易盼得你回来,再要走,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再熬十年呐?”说得众人都慌了,忙不迭劝起来,“老太太不要说这样的玩笑话。”
“侯爷,您少说两句,顺着老太太吧。好不容易把您盼了回来,没住两天又要走,这不是伤老太太的心吗?”
陆筠站起身,躬身行礼道:“惹祖母伤怀,是孙儿不是。”
老太太想起那些伤心事,掏出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泪花,“罢了,是我老了,管不住自个儿脾气,叫你们跟着受累。我何尝不知,你是替皇上、替百姓戍守西疆,朝廷需要你,百姓需要你,可祖母我实在心疼,私心总想着你能退下来,回京就在我眼巴前,不必再受那骨肉离分之苦……你祖父、你二叔、六叔一个个埋骨大漠,为朝廷奉献了一辈子,到你这儿,就当祖母自私,就当祖母不识大体,筠哥儿,你考虑考虑,要不是非得你去,你就暂先在京里留几年,成不成啊?”
提起陆家旧事,众人心情都低落下来,二夫人眼圈泛红,泪洒前襟,强挤出一抹笑劝慰道:“娘,都过去了,别再想了,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筠哥儿回来了,又将要说亲,喜事一桩接着一桩,该高兴才是啊。”
提及“说亲”二字,陆筠抿了抿唇角,想说些什么,可现下气氛实在不适宜,不能再说些忤逆之言冲撞老太太了。
二夫人回头对着陆筠道:“筠哥儿,是不是啊?快劝劝你祖母,仔细待会儿又要头疼了。”
陆筠浅浅叹了声,接过侍婢捧过来茶亲奉上前,“祖母,喝茶。”
老太太瞥他一眼,他长大了,像座挺拔的山峦,再也不是需她呵护,需她帮忙铺路打算的那个少年。当年狠心把他推向军营,这决定到底是错了。若那时便知道会分别这样久,她说什么也不会让他离开自己身边。
可终究,过去的皆已过去了。
陆筠也曾感叹命运弄人。
当年若没有随祖父和二叔去西疆,会不会他和她的结局就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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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家次日就迎来不少前来贺喜之人。
西窗大炕前,林太太眼睛盯在正在门前与侍婢吩咐活计的明筝身上,抿嘴笑道:“咱们隔三差五的一处说话儿,怎么连我也一并瞒着?”
梁老太太不知她何意,顺着她目光瞧去,见明筝正亲自捧茶,含笑朝自己方向走来。
林太太见明筝要弯身奉茶,忙不迭站起身把她拉住,“使不得使不得,大侄媳妇儿,你现在可是金贵身子,这些事儿交给丫头们,你别忙,快找个软和地儿好好坐着歇会儿。”
明筝并不勉强,含笑道了谢,正巧下人又来回话,她道声“失陪”便又走了出去。
梁老太太蹙眉问道:“林太太,你适才那话的意思?”
林太太抛给她个“还不肯说实话”的表情,“不满三个月,不能对外传扬,孩子小气着呢,我明白。您放心,我今儿是一时高兴,特来道声喜,回头出了这院儿,保准不跟外人提。”
梁老太太越发糊涂,“您是说筝丫头?”
林太太尚未答话,外头便有侍婢来传,“老太太,韩家太太到了,说要来向老太太跟二奶奶贺喜。”
梁老太太吃了一惊,她攥住林太太袖子道:“这是怎么?你们打哪儿听说的消息?”
就听窗下一个含笑的声音道:“恭喜老嫂子。昨儿就听说,卫指挥使司梁大人家眷有喜,人在药馆诊出身孕,下人往衙门报喜去了。这会儿,约莫半个京城都得了消息,大伙儿都替您跟世子两口子高兴呢。”
梁老太太又是惊又是怔,一时哪敢相信,她急慌慌把人迎进来,细细问了几句,又叫人去偷偷去找明筝来,要先问清是怎么回事。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的道贺,令梁老太太仿佛置身云端,软绵绵轻飘飘高兴,可心里到底有些发虚,自打梁霄回来后,她为了让小两口快点儿怀个孩子,请大夫隔上五天十天就来给明筝诊脉。若真是有了,如何前些日子还诊不出来?若没有,这些人听说的“好消息”,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
她不敢落准,因此说的都是“承您吉言,但愿如此”这样的活话。
过会儿嬷嬷进来打个眼色,梁老太太借口去处理一件事儿,短暂离开了稍间儿,跨进茶房一见明筝,她脸色就沉下脸,“你有孕了?我怎么不知道?”
明筝诧异地望着她,“娘,此话怎讲?前些日子郎中请脉,脉案您是过目过的,我……我还没……”
梁老太太一颗心猛往下沉,来的这些夫人都是关系亲近身份相衬的人家,觉不会贸然编出这样的笑话来恶心她。卫指挥使衙门传遍了,有人去找梁霄报喜,多半确有实情,可……到底是找错了人报错了喜,还是……
梁老太太想到一种可能,原本想质问明筝的那些话突然一句都说不出口。
明筝见她脸色难看至极,忙小心将她搀扶住,低问道:“娘,到底出什么事了?”
梁老太太脑海里便如一团乱麻,听着明筝温柔的声音想到过去这些年她任劳任怨为这个家操持,想到她如何友爱姑叔妯娌如何孝敬自己,虽说儿女福薄八年无子,多是与梁霄聚少离多之故,也不能把错全归结在她身上。
若真是自己想的那般,……如今外头那些传言如何遏制,又怎么去告诉全天下这一切都是误会?
梁老太太抬眼望向明筝,“孩子,没事儿。大伙儿打趣几句罢了,你去,替我把上年林太太送的那匹一斗珠皮料找出来,你亲自去。找见了给我送过来。”
明筝将信将疑,“娘,您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昨儿没睡好吗?”
梁老太太摆手道:“我没事儿,你快去吧。”
推明筝走出茶房,老太太立即命人去请大奶奶闵氏来吩咐:“你叫人走一趟卫指挥使衙门,打听打听昨天是谁给霄儿报了喜,问清楚昨天下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再派个小子,先把霄儿找回来,叫他在我屋后谢春轩等着,我有话问他。”
闵氏见她肃容敛眉,知道关系重大。
前头库房柜前,瑗华望着正仔细对单册的明筝道:“二奶奶,那块一斗珠料子,不是去岁腊月,老太太赏给大姑奶奶了么?哪儿还能找着?”
明筝抿唇笑了下,仔仔细细瞧着册子,没有开口答话。
一缕春光从外探进来,透过高大的黄花梨木架子照来,映在明筝乌亮的鬓边。
她抬手遮住那片光线。
小时候她在父亲的书楼里偷书瞧时,也曾见过这么明媚的春光。
经年过去,那书楼早已蒙尘落败,不会再有一个七岁的稚龄姑娘,在午后登梯爬到那书阁高处,就着那挥洒的阳光,也说出当年她那样的傻话来吧?
“……若我将来嫁人,他必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郎他儒雅俊秀,才华横溢,还要孔武有力,有勇有谋。”
“他会是我的天,不叫我着风见雨,不叫我伤心落泪,他会护着我,挡在我身前,我们会牵着手好好过完一辈子。”
……不知怎的,明筝突然有些眼眶发酸。
真幼稚啊,她想。
七岁的明家三小姐不会懂得二十四岁的承宁伯世子夫人明氏的烦恼和为难。
三小姐奢想过的那个人,一辈子……一辈子都不会出现。
11、第
11
章
闵氏傍晚回来时,脸色便不大好看,正巧遇上从上院走出来的明筝,她更显有几分慌乱,勉强打了个招呼,越过明筝急忙忙走进里间。
梁老太太独自坐在炕上,支颐正在出神。闵氏挥退屋中侍婢,只留一个梁老太太最信任的心腹嬷嬷。
“娘,二弟没在衙门,这会子……人在水儿胡同。”
梁老太太蹙紧眉头又松开。
她听懂了。
“是个什么人?”经由一天消化,她已经可以心平气和的问出这句。
闵氏答得犹豫,“夫君绑了两个当时随行伺候的护卫,一个不肯招,另一个招了,说是从西夷人的大官手里抢回来的人,父亲原是西河县小吏,伯父也在军中,职衔不高。”
老太太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随军带着女人,行事再隐蔽,人多眼杂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梁霄又年轻,未必知道轻重,也许军中早传开了。
风平浪静时倒好,一旦将来有个什么,这桩事难免要给人翻出来,想添什么罪名不行?
老太太扣着茶盏的手都在抖,她咬着牙问道:“那孩子……几个月了?是在西边时候就有的?”
闵氏叹了声,道:“三个多月,快四个月了。二弟起初不知情,回来路上才知道,许是怕明筝跟他闹,一直藏在外头没带回来。”
老太太想起一事,“回京头一晚,霄儿没有回家来,是在她那儿?”
闵氏为难地点了点头,“是……”
梁老太太一翻袖,将掌心握着的茶盏掼了出去。
瓷片碎了一地,闵氏心里直发慌,上前半跪在老太太膝下,“娘,您别生气,二弟还年轻,血气方刚的男儿汉,一路西去身边没个伺候的,遇着个可心人儿,一时意动收用了,算不得什么大错。头一晚没回伯府叫您失望,他想来也不是故意的,毕竟那女人肚子里怀的是他头一个子女……是二房头一个孩子,紧张些也是难免的。”
她见老太太面色有所松动,连忙又道:“再有,我瞧二弟不是那样不知轻重的人,军中纪律严明,若二弟当真犯的错狠了,便是再多人替他说话,那嘉远侯岂会眼里容沙?二弟在营中,必然是安排妥当没给抓着错处,您先别担心。咱们家多年未曾添喜,终于盼来了,娘,二弟有后了,您安安心心等着再过六七个月,就能抱上金孙,您难道不高兴吗?”
梁老太太冷哼一声,实则已然心软。
她板着脸道:“就算朝廷不追求,将来那孩子落地,如何跟明家交代?庶长子生在前头,将来就算有了嫡子,也是一辈子抬不起头。”
这话说得闵氏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
当年老侯爷也是没把持住,容庶长子粱霁生在了梁霄前头。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落地,听过去的老人儿说,当年粱老太太可没少哭闹,直逼得老侯爷把粱霁生母送去了家庙带发修行,这事才算是揭过去了。
如今梁老太太待她这个庶媳倒算不错,愿意交代些私密事给她去办,算是十分信用她。可待粱霁,梁老太太一向不假辞色,连个笑脸都懒得给予。
闵氏挤出个笑,把话题接过去,“明筝年纪渐长,一直没孩子,心里必然也失落,若生的是个哥儿,自然另当别论,可若是个姐儿,抱过去养在明筝名下,一来堵住那悠悠众口,二来对明筝来说也是个寄托,岂不两全其美?当然,最好是个哥儿,老太太若是不放心,怕二弟房头不安宁,您大可抱过来亲自教导,明筝再不乐意,难道来您这儿给您瞧脸色?明家再是不满,毕竟明筝有缺在先,万一再有个三年五载还不生,二弟都多大了?明筝多大了?难道要让二弟一直膝下空悬?让咱们梁家没止境的等下去?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留神打量老太太脸色,见后者越发容色平和,知道她心里那点因被儿子瞒骗而来的怒气早消了,“娘,您放心好了,我瞧明筝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如今咱们什么都知道了,等二弟回来,您可别再训他了,他这么大个人,知道错的了。咱们还是加紧想想,眼下怎么安置外头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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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霄一早在水儿胡同口见着抱臂靠墙而立,脸色铁青的粱霁时,就知道什么都瞒不住了。
粱芷萦也得了消息赶回来,一家几口聚在上院,至于商议了什么,明筝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照常理事,她从娘家带过来的一处田庄前几年不景气,拔了庄稼重新找人种了些枣树梨树,如今树苗已经长高,初见些成效。
她有心想去瞧瞧,因忙着家里一摊事,一直没机会,如今梨花都快开败了,她便动念想去走走。
田庄稍嫌远,距永定门还有三十多里,来回需时大半日,多半要在那留宿一晚。她一介女流,总不好单独去。可她又不想惊动梁霄,她出城本就是想躲一躲他。
明筝提笔给娘家兄嫂写了一封书信,命瑗华派人送出去。接下来几天梁家应当就要有动作了,她平静地等待着,瞧他们会如何向她开口。
是委婉求她接纳那女人和孩子,还是摆起婆母夫君的架子与她说教妇人本分。
明筝自问不是个滥好心的人。
她不会因为那女人可怜,就非要抢着主动去接纳,不会因为梁霄有难处,就为他去找借口开脱。更不会把错处全部揽在自己身上,用贤妇的枷锁把自己框住,逼迫自己去接纳一个根本不曾尊重过她的人。
纳妾,总要先她点头吧?
便是个通房,也得由她安排,开脸摆酒,安排侍奉日期。
越过她去,先怀上孩子,再来逼迫她答应?何曾把她这个正室夫人放在眼里?
她不去哭闹,不去声张,对梁霄失望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因为,她犯不着。
她何用屈身俯就一个不识礼数的人?
何用为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啼哭?
她更用不着,为争风吃醋去作出任何难看的样子。那女人不值得她如此,甚至梁霄,她都不确定,他是不是值得她如此。
太久的分别,真的会让感情淡去。淡到,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爱过梁霄这个人。
上院的谈话很晚才结束。
梁霄回到明净堂时,明筝已经睡下了。
他其实挣扎过很多次,问自己要不要把真相告诉明筝。
告诉她,安如雪有孕是意外,他本来没准备让她怀上孩子。告诉她,他不是因为想瞒骗她才一直不曾开口,是他害怕,害怕看见她难过的样子,害怕她跟他的距离变得更远。
可她会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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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明筝“陪”娘家兄嫂去了一趟别庄。梁老太太正想得求这么一个机会,明筝刚走,她便派人前往水儿胡同,传见了安如雪。
与此同时,陆筠受命前往位于安定门大街东侧的天坛,监督修缮无梁殿。
12、第
12
章
梁家人派人来请安如雪时,她正坐在南边明窗下对镜画眉。
她生得精致,两道远山眉,一双泠泉目,肤若凝脂欺霜赛雪,便在西疆营地里住了二年,因被梁霄保护得仔细,亦没着风见雨,没给大漠黄沙砺粗了半点儿皮肉。
前来请人的是老太太身边的姜嬷嬷和董嬷嬷,客客气气把安如雪请上了车,礼仪周到语气祥和,只是嘴紧的很,除了些客气话,旁的什么都不肯说。
安如雪瞧对方态度尚好,来迎她的车马也宽敞舒适,还特别加了适合孕妇坐卧的软垫,不像是轻贱她的样子,心中稍安。
原以为来接她去梁家的人会是梁霄,没成想却是老太太先做了主。
她又想,多半梁霄的妻子明氏不好说话,所以梁霄只得求到老太太跟前,求她代为转圜。家里最尊贵的长辈发话,明氏再不高兴也得忍。
长宣坊大街东侧,坐落着承宁伯府这座百年老宅。马车经过时,安如雪撩帘偷觑那金漆匾额,眼泪险些落下来。
她盼了多久,念了多久。终于终于,她来到这个让她日思夜想的地方。这会是她的家,是她和梁霄恩爱一辈子的见证,她的骨肉儿女会在这里出生长大……
下车后,安如雪乖巧跟随嬷嬷走入寿宁堂。室内光线有些暗,方厅正中椅上高坐着一个雍容老妇。下首陪坐着两个年轻妇人,安如雪不便打量,想到自己如今身份未明,她抿抿唇,忍着窘意在沉水砖地面上跪下去,“妾身安氏如雪,拜见承宁伯夫人。”
上首之人未开言叫起,梁老太太的视线有如电光,锐利盯射在安如雪身上。
后者有些紧张,瓷白的小手扣在地砖上,指头悄悄在袖底蜷缩起来。她不知道老太太将对她说什么,她同时在猜测着,下首那两个妇人,哪一个是明筝。
听得侧旁有人小声唤了声“娘”,老太太似受到提醒,暗自叹了声,道:“搬张杌子给她。”
安如雪谢过后,借着起身入座的姿势飞速瞥了眼适才说话之人,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妇人,秀丽貌美,只是不太懂得打扮,装扮得有些老成。适才她那声提醒替自己解了围,安如雪直觉认为,这一定不是明筝。而另一个……
尚未来得及再瞧,便听老太太又开了口,“什么时候跟的梁霄?可曾婚配?彼时……”目光在她身上打个转,轻叱,“是完璧之身?”
安如雪绝料不到堂堂承宁伯夫人会当众问她这样私密且带有侮辱性质的问话,她俏丽的脸庞霎时涨得通红,眸中水光盈动,“回老夫人……”
每个字都是那样艰难,可她知道她必须答,这个问题恶心,可它太重要了,老太太大抵听说了,她是被梁霄从西夷人手里抢回来的,梁家这样的人家,自然对贞洁瞧的重。
“妾身幼承庭训,读过书,知道廉耻,若不清白,必然不敢偷生于世。两年前,是……清清白白跟了世子爷,世子爷自可证实,求老夫人明鉴。”
梁老太太似笑非笑,“伺候两年余,起初用的什么药?军医可懂得如何开那避子方?用了多久?谁准你停的药?如今又是如何有的?”
每一个问句都像一把重锤,在安如雪高傲的心口狠狠锤击着。非要当众说这些私密之言吗?她连座下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满室婆子侍婢,暗地里叫谁来问不可?非要她当着人一五一十把自己和梁霄的床事说清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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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的安定门前被挤的水泄不通,今天城外庙会,吸引了许多游人,摊贩争相在沿途摆设摊位,将道路占了半边,明筝车马来到的时候,官兵正在饬令摊贩们让道。
陆筠便是这时从外进城来。
天不亮他就出城往西营练兵,听说无梁殿受前些日子暴雨侵袭,倒了两处柱子,督办修缮本不是他份内事,因回程经由安定门,便托请他相帮。
官兵进城,百姓自要避让,明筝所乘的马车早因受阻横停在一侧,兄长明辙本骑马守在车前,遥遥见着一个熟人,便扬手打了招呼,“郭逊!这是出城办差去了?”
郭逊见到是他,露出笑来,上前向陆筠告了声罪,便纵马过来,跟明辙扬手击了一掌,“明大,是你!咱们可有八、九年没见了吧?你这是去哪儿?”
两人寒暄数句,城门前的拥堵已经疏散开,明辙和郭逊道了别,车子重行,挤过喧闹的人海,陆筠回过头去,只见车顶青蓝色穗子随风乱摆。
“我陪我三妹去瞧瞧田庄收成,难得得闲,预备玩两天……”
明辙的说话声不算大,可这些字眼,便如专程说给他听。每个字都请清楚楚印在了心间。
午后下起雨,今日身上差事已办完,新职未落定,尚未抉择是留是走,如今在京,陆筠确是闲人一个,他不忙走,简单和下属们一道吃了便饭,又在工部官员陪同下把整个斋宫和远近几处殿宇都查验了一遍。
眼见雨势越发急,全没有停息的预兆。官员怕待会儿路滑道路更难行,几番催请陆筠回府。堪堪经过丹陛桥,便见他身边一名长随飞跑而来,“侯爷,安定门张统领叫人传话,三十里外雁南山,因大雨引致泥石脱落,埋了一辆车还有好几个人,张统领已经派人去了,叫转告您一声,明儿一早若是仍要出城办差,尽选个旁的道儿,眼看天黑了,只怕这一晚泥石清理不完。”
陆筠闻言未语,从他表情瞧不出半点急切。可他撩袍飞快冲下丹陛,惶急得令那常随和替他打伞的工部官员均反应不及。
他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已经错过了,三年,又七年,他已经错失了所有可能在一起的机会。
至少她要过得快活,要平安顺遂、长命百岁,才不枉他这份惦念,这份感情。
翻身上马,大雨冲刷着他冷毅的面容。
多少年了,他不曾笑过,不曾哭过,把自己包裹在厚重的冷漠的躯壳里。
几番见着她,他才知道自己还活着,他的心还会剧烈跳动,他的血液还会热烈奔腾。
马蹄声隐在滂沱的雨中。身后属下的呼声也尽都隐在雨里。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想管。
马蹄在打滑,出了城,青草泥泞,黑漆漆的小道,一眼望不到尽头。他有些绝望,等他赶到时,泥石掩埋的人怕是……他不敢想。
护卫追他不上,眼见他一骑绝尘,遥遥消失在黢黑一片的夜雨中。
近了,喉咙也奔到干涩如火烧。
更多是急切,是心脏不能负荷的恐惧和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