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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哎,”程博衍让他磨得实在没办法,最后挥了挥手,把胳膊从他手里抽了出来,“那你听好,这东西,在我这里,只放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你要复查,你来复查的时候,把钱带来,坠子你拿走。”

    “行!”项西赶紧点头,“行行行行!哥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程博衍捏了捏眉心:“我再补充一句,如果你到时没来,坠子我会拿到警察局去报警。”

    “你……”项西愣了愣,“咱市里有没有十佳正直好青年评选啊,要有的话年年都得有您一份吧!”

    “就这么正直,跟铁棍山药一样正直,”程博衍拍拍他的肩,“换好衣服收拾东西吧,我去办出院手续。”

    尽管程博衍答应得很不情愿,但项西还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坠子对于他来说很重要,这件事情上他没有骗程博衍,这的确是平叔捡到他时,就塞在包他的小被子里的。

    “我就冲这个也得让你活命,”平叔指着坠子告诉他,“这不知道是你爹还是你妈给我的服务费呢。”

    坠子在平叔脖子上挂了很多年,绳子都断过几回,但那天晚上项西伸手拽下坠子,才是第一次摸到了这块属于他的坠子。

    这坠子是他跟父母之间唯一的联系,一定要留好,带在身上不安全,放在程博衍这样有着漂亮的身份和社会地位的人家里,才是最安全的。

    他换上了程博衍给他买的衣服,从里到外全套都买齐了,连鞋都买了,是双软底儿的休闲鞋,很舒服,脚一放进去就知道是双高级鞋子。

    项西穿着在走廊上溜达了几趟,好鞋就是不一样!

    程博衍把出院手续办好了回到病房,项西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

    “去吃个饭吧,然后我开车送你回家。”程博衍看了看时间。

    “……啊?”项西坐着没动,送回家?送回哪儿啊!上哪儿找个家让程博衍送啊!这要让程博衍知道自己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还能相信自己的话保管坠子么!

    项西突然觉得自己挑了个程博衍休息的日子出院实在是太傻逼了。

    “我明天再走行吗?”项西抬起头说。

    “什么毛病你,”程博衍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手续都办好了,别的病人等床位等好几天了,再说我明天上班,没时间送你。”

    项西没能想出什么理由再拖延时间,只得起身背了包跟着程博衍走出了医院。

    在医院里呆了好几个月,项西再走出医院站在街边的时候,有种街道都变得陌生了的感觉,披着一身阳光左右看看,有点儿不知道该往哪边去。

    程博衍没拿车,先领着他进了医院旁边的一家西餐厅。

    “我不用吃清淡了?”项西听着程博衍给他点了牛扒,问了一句。

    “你现在要补充营养了,吃点儿肉吧,”程博衍看着他,“挺高的个子,有没有100斤啊?”

    “哎你目测水平也太次了,”项西趴桌上笑了起来,“我昨天还去护士站称了一下呢,有120。”

    “那住院这段时间还长了点儿肉,”程博衍也笑了笑,“回去以后也注意吃好点儿,你腿这么长时间没活动过,回家可以适当的锻炼一下,活动量别太大了,什么逃命趴活儿的先别干。”

    “嗯。”项西点点头,回家这个词儿让他突然挺惆怅,回家得先有个家呢。

    吃完饭程博衍把车开了过来,项西上了车,犹豫了很久才说了一句:“哥你就送我到……赵家窑路口那儿吧。”

    “赵家窑?”程博衍一听就愣了愣,偏过头看着他,“你家在赵家窑?”

    “家……算是吧,嗯,我家在赵家窑。”项西揉揉鼻子。

    “在那儿长大的么?”程博衍发动车子,往赵家窑的方向开过去。

    “嗯。”项西有些无奈地笑笑,就凭这三个字,程博衍应该就会想像得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

    应该是的,程博衍一路上都没有再说话。

    离赵家窑还有一条街的时候,项西让程博衍把车停在了路边,他并不打算现在回赵家窑去,离太近了出现容易被平叔的人看到。

    “我买点儿……菜,”项西指了指对街的菜市场,“我突然回去,他们肯定没买我的菜。”

    “哦,”程博衍没多问,掏出钱包抽了几张一百的递给了他,“拿着吧。”

    “不用!”项西愣了,接就一连串地喊了起来,“不用不用不用不用……哪能还让你给钱啊,不用不用不用……”

    没等程博衍再说话,项西抓过包往背上一甩就跳下了车:“哥谢谢你,我走了,谢谢,过阵儿我安顿好了给你打电话。”

    安顿?打电话?

    “你有我号码?”程博衍看着他。

    “有,”项西关上车门,又扒着车窗飞快地程博衍的电话号码报了一遍,“修车的时候我都已经记下来了。”

    “安什么顿?”程博衍又问。

    项西笑了笑没说话,转身小跑往菜市场去了。

    他必须得快点儿跑开,跑慢了他怕自己会舍不得走又死皮赖脸爬上程博衍车上去。

    严肃正直又对所有人都带着几分温柔的程博衍,是他这几个月来身后最踏实的温暖,他怕自己走慢了就迈不开腿儿了。

    菜市场是项西熟悉的地方,跟普通的菜市场略有区别,这个菜市场除了是个菜市场,还有很多并不卖菜的门脸,打牌的,唱戏的,人流量大,混乱,还脏,却莫名其妙地让他有归属感。

    他走进菜市场的时候忍不住叹了口气,什么不一样的人生,什么渴望着另一种的人生,有些人,像他这样的,骨子里就只属于这种地方。

    长久以来的生活经历已经把他牢牢困在了这种混乱里透出的生机勃勃之上。

    要想摆脱和离开,代价大概首先就是如同眼下这样。

    迷茫。

    项西低着头很快地穿过了菜市场,又埋头走过了两条街,前面是个早已经干涸了的人工湖。

    湖底坑坑洼洼的泥块上堆满了各种建筑垃圾,这里的老人早上还能聚成堆儿围着这个土坑早锻炼,一直让项西觉得很感动,这是什么样的一种精神啊……

    他顺着湖沿出溜下去,找了个避风的土窝坐下了。

    午后的阳光很暖,项西靠着身后的乱石和杂草,想起了17号对面墙上的猫,这阵叫春都叫完了吧。

    脚下的泥地里钻出了很多青草,不远处还有好几块被附近居民开了种了菜的地,要不看背景,就只看眼前这场面,还挺有些春天里来百花开的意境。

    项西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他必须有,很多时候他就是这么无所事事地待着,看人,看事,小时候是边看边听假瞎子给他说各种正的歪的理儿,长大了就边看边自己琢磨。

    他在这里挺消停,这个时间湖边没有什么人,更不会有人到下面来,他把背包放到身后,躺下枕着,看着天空出神。

    一直从天亮得睁不开眼看到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湖边传来了音乐声,跳广场舞的,跳国标的,唱歌的,唱戏的,对于扰民艺术的热爱还真是不分阶层贫富。

    项西对很多事情的感悟,就在每天发呆的时间里,四周明亮和黑暗交替着,嘈杂和安静交替着,逃离和无处可去交替着……

    从四周音乐声消散的时间长度来判断,现在已经是深夜了,项西随手往旁边的草上揪了一根放进嘴里一下下咬着。

    又待了一会儿才站起来背好了包。

    赵家窑当然不能回,也不敢回,但还是必须咬牙去一趟,他的全部家当都还在同奎胡同的小屋里呢,虽说连他存下的那卷钱都不值什么钱,但那些东西是他存在过的全部过往了。

    项西飞快地从几条小街小胡同地转进了赵家窑,这种熟悉熟练的方式让他有些愤怒,花费了那么大的代价想要摆脱的“人生”,居然连一秒钟转换的时间都不需要,就能轻车熟路地再次融入其中。

    多愤怒啊,多操蛋啊。

    多让人失望啊。

    站在小屋外停了一会儿,项西小心地拽了一下窗台上的绳子,窗户开了,他伸手进去打开了房门。

    屋里还是老样子,一股潮味儿。

    他从角落的柜子里摸出了藏在乱七八糟的纸壳和破布条下面的小包,打开又检查了一遍,他的小破烂儿们,还有那卷钱,都在。

    项西把东西一样样都塞进了背包里,这个包是程博衍给他买的,还挺能装东西,小兜小袋子也多,他把东西分别装进小兜里,感觉还挺好玩的,就好像自己的“财产”一下多了起来似的。

    虽然同奎胡同这个屋子以前很安全,但也只是以前,以前他在赵家窑随便哪条街上溜达也不会有人找他麻烦。

    现在不同了,虽然他没能进入另一种人生,但赵家窑大洼里的人生,是实打实地结束了。

    这儿不能久留,要让平叔和二盘知道他没死也就算了,居然还敢回来串门儿,那简直是视死如归了。

    背着包跑出赵家窑的路口时,项西回过头看了一眼,这个他长大的地方,跟之前的每一个深夜一样,并无区别。

    项西没正式流浪过,但因为没有进账不敢回大洼里,在街上晃悠个几天也是常事,倒没有什么不适应。

    他在街边买了一兜烧烤,又买了两包烟,很熟练地找了个偏街没人敢晚上进去取钱的自助银行。

    现在春天都快过完了,但天儿还是冷,像自助银行这种抢手地儿,也还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流浪汉一个门。

    就项西挑的这个门儿都关不上漏着风的自助银行,里边儿都已经躺着俩了。

    他刚一走进去,其中一个头发都快结成假头套了中年男人坐了起来,眼睛一瞪:“出去!”

    “我待到天亮,明儿就换地方。”项西把包往角落里一扔,坐着靠在了包上。

    “让你他妈出去听不见啊!”另一个男人也坐了起来。

    项西把吃的和烟都给他俩扔了过去:“叔,我离家出走,呆一夜就走。”

    俩男人对视了一眼,拿过烧烤和烟看了看,一人一支烟点上叼着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项西,假头套啧了一声:“身上还有什么没。”

    “有,”项西点点头,从包里掏出了一把小砍,放在了地上,用脚踩着,“二位大叔,都不容易,我不想惹事儿,但谁也别想惹我。”

    那俩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再说别的,从烟盒里抽了一支烟扔给了他:“离家出走挺时尚吧?”

    “还成,”项西拿起烟叼着,也没点,程博衍说不让抽烟,“你俩走在时尚前沿呢。”

    “这个你不吃了?”一个人指了指那兜烧烤问他。

    “油太大,我没吃,就买给你们的。”项西笑笑。

    油太大算是什么理由……项西想起了程博衍吃回锅肉木桶饭那天就这么说来着,笑了笑,以前自己可不会放着这么好的东西不吃。

    在医院呆了几个月,味觉都变了。

    这么说起来,人生还是有所改变的嘛!

    那俩吃完东西抽爽了烟,倒头都睡了,还有一个临睡前给他扔了个新的纸壳过来,说是垫着点儿没那么潮。

    项西犹豫了一下垫上了,倒不是怕潮,是身上这身衣服挺好的,这辈子他穿过的最好的衣服了,就这么躺地上他有点儿心疼。

    枕着包躺下之后项西并没有睡意,他只是要找个地儿待着。

    那俩听着是在睡觉,睡没睡着什么时候会醒醒了会干什么,谁都不知道,他也不太敢真睡着了。

    玻璃外面是越来越黑的夜,自助银行里灯很亮,这么一衬,往外看的时候只能看到自己的脸。

    项西叹了口气,头发现在就一层毛绒绒的,也没个形。

    一看到头发就又想起了程博衍,今天程博衍休息,这会儿也已经睡了吧,没记错的话,明天程博衍出门诊……

    想这些干嘛呢?

    项西盯着玻璃上自己的脸,你明天要干嘛去呢?

    半夜里迷迷糊糊项西觉得身上很冷,在医院空调房里呆了几个月,冷不丁在敞着门的大理石地板上睡一夜,还真是挺强烈的对比。

    正觉得冷得不行想起来活动一下的时候,项西听到了自助银行外面传来几个人说笑着的声音,有人喊了一声:“哎,这里头有仨呢!”

    没等项西反应过来,一个酒瓶敲在了他旁边的玻璃上。

    操,流浪汉的人生还不如混混呢!项西跳了起来,顺手拿起了压在胳膊下边儿的小砍。

    第14章

    项西不知道旁边躺着的那俩大叔是怎么成功流浪到这个岁数的,头发都脏成假发套了,居然没点儿自我保护的意识,外面几个人又笑又骂的都已经到了自助银行门口,他俩居然睡着一动没动。

    “哎,”项西知道这会儿直接跑出去是撞上去让人揍呢,只能跳过去对着地上俩人踢了两脚,压低声音喊了一声,“起来!”

    外面四个人,看样子是喝了酒,屋里虽然有三个人,但战斗力实在可以忽略。

    俩大叔被他踢了两脚,倒是醒了,也坐了起来,但到进来的人手上的啤酒瓶时,他俩都迷茫地愣在了原地。

    日了狗了。

    项西在心里骂了一句,这架式,不可能反抗得了,他迅速把拿着小砍的手背到身后,把刀塞进了自己袖子里。

    然后一抱脑袋蹲到了角落里,屁股下面正好顶着自己的包。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服软,挨打不要紧,包不能被拿走,虽然钱他在俩大叔睡着以后悄悄塞进了内裤里,但包里还有他的小零碎们,他的过往们。

    几个人笑着走了进来,拿着酒瓶对着墙和玻璃一通砸。

    项西不出声,只是抱头盯着地面,看着在他身边移动的脚,有些紧张。

    前几天在医院看新闻还有人撒气儿把自助银行里的流浪汉打成重伤呢,自己如果再被打进医院……最好别再去程博衍他们医院,要不程博衍估计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了。

    “这小孩儿是不是跟家里吵架了出来的啊?”有人拿瓶子在他脑袋上敲了几下,“穿得还挺整齐。”

    项西不吭气儿,还是抱着头。

    这几个人倒是没有下狠手打人,只是在屋子里一通砸,又对着那俩大叔蹬了几脚,然后有人站在项西旁边的柜员机前尿了泡尿。

    项西憋着气儿不想闻那味儿,这要是程博衍在旁边,肯定得用消毒液洗澡了……

    “包里有什么?”那几个人看项西不出声,有人弯腰抓住了他屁股下面的包拽了拽。

    “没有。”项西闷着声音回答,屁股往下压了压。

    “哟,让我看看。”那人又使了点儿劲,包被他拉出去了一半。

    “别动我的包。”项西一直抱着头的手松开了,抓住了这人的手腕。

    这人明显愣了愣,似乎是没想到项西敢反抗,他用手里的酒瓶在项西脑袋顶上挺用力地敲了一下:“你他妈说什么?”

    “我说,”项西站了起来,把包扯过来背到了背上,“别动,我的,包。”

    “操!”这人反应过来,对着项西推了一把,“你他妈找死呢吧?”

    项西被他推得往后撞在了玻璃上,在这人逼上来打算往他头上抡酒瓶的瞬间,项西抬起了胳膊,藏在袖子里的小砍露出了半截刀身,刀尖顶在了这人咽喉上。

    这人抡到半空的酒瓶顿时停住了,眼睛瞪得溜圆,吼了一声:“我操丫手上有刀!”

    “妈的!”有人骂了一句,抓着这人的肩往后一扳,把他拉开了。

    项西收了收刀,正想弯腰从几个人的缝隙里逃跑的时候,一个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小展?”

    “嗯?”项西被这一抓,本能地想要反抗,再听这声音,他停下了,转过脸看到了一张熟人面孔,“谭……小康?”

    “真是你啊!小展?”这人突然有些激动,拽着他往自己面前一拉,“我操,你怎么在这儿啊!”

    项西很意外,他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碰上熟人,虽然有两三年没见面了,但谭小康的确是熟人,大洼里的老邻居。

    谭小康跟他关系说不上好,他们不是一路人。

    赵家窑虽说是个藏污纳垢的地儿,但也有普通底层小老百姓,比如谭小康他奶奶。

    这小子跟着奶奶一直住在大洼里,不跟他们似的混,但也不是什么好鸟,两三年前谭奶奶死了,谭小康就搬市里跟父母住去了。

    项西挺烦他的,黏糊糊的,说话爱往人身上贴,搂个肩什么的,说话也非得凑人耳朵边吹气似的说。

    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面。

    “你……”谭小康还想问什么,但看了看身边的人,又没有开口,只是往项西肩上一搂,冲那几个人挥了挥手,“这我几年没见的哥们儿,误会了误会了,散散散……”

    项西被谭小康搂着肩拽出了自助银行,挣了几下才挣脱了谭小康的胳膊。

    看着那几个人走了,他正想跟谭小康道个别走人的时候,谭小康又拉住了他:“上哪儿去啊?”

    “不上哪儿。”项西说。

    “你是不是跟平叔他们闹翻了啊?没地儿去?”谭小康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这都几点了……去我那儿先待一宿吧,齁冷的。”

    程博衍半夜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身汗,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似的。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开了灯,也不知道是梦到什么了,这一身汗感觉得是梦到犁田了,还不是赶着牛犁田的那种,是自己背着犁铧的那种……

    他下床进了浴室,拿毛巾把汗擦了擦,又换了一套睡衣,再坐回床上的时候居然睡不着了。

    他叹了口气,站起来在屋里又转了两圈,感觉有些发冷,犹豫了一下,他拉开放药的抽屉,拿了个温度计出来夹上,坐到了桌子前。

    有点儿烧,不太严重,程博衍皱了皱眉,想不通怎么就会发烧了。

    扔在桌上的手机在闪,他拿过来看了一眼,有未读短信。

    短信是林赫发来的,超市周六开业,有空过来捧场,没空改天过来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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