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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38度很高吗?正常是多少啊?”项西摸摸自己脑门儿,摸不出什么感觉来。

    “36度5,”程博衍回答,“你连正常体温是多少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的多了,”项西满不在乎地回答,“反正长到现在我也没发过烧……烧了可能也没人知道吧。”

    “跟我去医院吧,”程博衍站了起来,“你腿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没有啊,”项西把裤腿捞起来向程博衍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腿,“你看,好着呢。”

    “换衣服,去医院,”程博衍把桌上的碗收拾了,“你也没感冒,莫名其妙就发烧了得检查一下。”

    “我……不用了吧,”项西很犹豫,一提到医院,他就想起自己还欠着程博衍那么多钱,看一次病花费太大,他舍不得,“我前段时间咳嗽也没管,自己就好了。”

    “咳嗽?”程博衍看着他,“什么时候?”

    “就上你这儿来前几天啊,咳了半个月,也没什么感觉就好了,”项西说,“我从小贱生贱长的,这种小病都自己能好。”

    虽说项西觉得自己没什么感觉,发烧也没怎么难受,还不如撞门那一下呢,但还是被程博衍拎到医院来了。

    给他挂了号之后程博衍急着去上班,交待他:“如果让拍片拿药的,先到我诊室来找我。”

    “哦。”项西点点头。

    今天程博衍在门诊,一大早诊室外面就已经堆了不少人在等着了,程博衍迅速从抽屉里摸了个派出来啃了,早上那碗面他就吃了两口,不再吃点儿东西估计中午都挺不到。

    刚换上衣服,第一个看着年纪不大的病人就走了进来,说是脖子不舒服,头晕,手发麻。

    “大夫,我这是颈椎的问题吗?”这人挺紧张地问。

    “有没有头疼?睡眠怎么样?”程博衍翻开他的病历,边写边问。

    “没怎么头疼,但是睡得不太好,有点昏昏沉沉的,”这人摸着脖子,“这跟我天天晚上靠在床上玩手机有关系吗?”

    “怎么靠的?”程博衍看了他一眼。

    “就……”这人脑袋一低,“这么靠的。”

    “你这是靠么,你这直接就是窝着脖子吧,每天都这么玩啊?”程博衍皱皱眉,示意这人坐他到跟前的椅子上。

    “是啊,就这么玩。”这人坐了过来。

    “这么高难度的姿势你还挺忘我,”程博衍笑笑,“这么窝着玩手机多长时间了?”

    “几个月吧。”这人也笑了笑。

    “脖子往后仰,”程博衍站了起来,给这人说着,“往后,嗯,慢慢往左边转一下头,右边也转一下……有没有头晕?”

    “没有。”这人跟着他的话转了转头。

    “现在低头,也慢慢左右转一下。”程博衍扶着他的头。

    “有点儿疼。”这人说。

    程博衍又给他做了几个测试,然后坐下在病历上写着:“问题不算太严重,不过还是先拍个片看看,你这玩手机的习惯得改改,这个姿势对颈椎伤害很大。”

    这个病人看完之后,接着的三个都是骨外伤,其中一个老太太,过街的时候犹豫不定,前进后退前进后退不知道该不该走,最后在车开到跟前儿的时候她终于下了过街的决心,然后被撞了,还好她儿子赶来医院之后并没为难司机,要不看着都像是碰瓷的了。

    快中午的时候程博衍抽了个空正想给项西打个电话问问病看得怎么样了,急诊又送过来一个踝骨骨折的高中生。

    这小孩儿疼得嗷嗷叫,脸上全是水,也分不清是疼出来的汗还是眼泪,一把抓着程博衍的胳膊就喊上了:“大夫救命,我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多大的人了,忍着点儿,”程博衍拽开他的手,让护士把他给放到了治疗室的床上,“你这就折个脚脖子,不知道的以为你脖子断了呢。”

    “脖子断了还能喊吗?”小孩儿停了嚎叫,问了一句。

    “不知道,没断过,”程博衍检查了一下他脚踝,裤腿儿已经被剪掉了,“你这不严重,没到惨叫的程度,知道么。”

    “……哦,”小孩儿勾着脑袋看了看,又喊上了,“这还不严重啊!疼死了!”

    程博衍没说话,看着护士拿过来的片子,想起了当初项西的那几张片子,要按项西当初那伤搁这小孩儿身上,估计就算没疼晕过去也已经喊得缺氧晕倒了。

    人和人的确是不一样,项西从受伤住院到出院,整个过程中基本没因为疼和难受说过什么,跟这些家里捧着护着都跟小娇花儿似的同龄人一比,项西就像扔野地里有水没水都能长大的茅草,特别鲜明。

    好容易把病人都处理好,程博衍才有点儿时间休息一下,走出诊室的时候感觉自己腰酸得厉害。

    他拿出手机,正想拨一下项西那个破电话的时候,一抬眼看到了项西,顿时愣了愣。

    项西坐在长椅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靠着墙睡着了,旁边椅子上放装片子的大袋子。

    程博衍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拧着的眉,没有叫醒他,拿起他的片子抽出来看了一眼,是肺部ct的片子。

    炎症?

    程博衍伸手去拿项西手里的病历时,项西睁开了眼睛,反应很快地把手一缩,接着就站了起来,一脸“别他妈惹我”的表情。

    看清站在他跟前儿的是程博衍时,他才一屁股又坐回了椅子上,继续靠着墙:“哥你忙完了啊?”

    “大夫怎么说?”程博衍摸摸他脑门儿,还是烧着的。

    “右什么叶什么的肺炎,打几针吃点儿药就好,说是来得早,不严重。”项西笑笑。

    “不是让你拍片子拿药之前过来找我么?”程博衍说。

    “我来了啊,”项西揉揉鼻子,“我来的时候你这儿跟打仗似的,里边儿那人叫得我肝儿颤,我就自己去拍片子了。”

    “药拿了吗?”程博衍问。

    “拿了,我就等着你忙完跟你说一声,然后去打针。”项西笑笑。

    “我看看单子。”程博衍看着他烧得有些发红的脸,感觉心里莫名其妙地一软。

    “你一个骨科大夫还看内科的东西啊,看得明白么,”项西把手里的病历什么的都塞进了包里,“哥,你让我来找你,是想替我交钱吧?不过我看也不贵,三天的针和药四五百……”

    “哟,你那卷钱挺大啊,四五百不算贵是吧?”程博衍看着他,“打三天之后呢?”

    “之后我就好了啊,”项西笑了,打了个响指,“我跟你说,别看我瘦,我身体好着呢。”

    “去注射室等我吧,”程博衍拍拍他的肩,“我给你买点儿吃的。”

    “我自己……”项西站起来,看了程博衍一眼,又说,“好的。”

    程博衍买了面包和牛奶过来,项西吃完以后,护士才让做了皮试。

    “真疼,”项西皱着眉看着胳膊上的小包,“直接打针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这么麻烦。”

    “万一过敏你小命丢了呢。”程博衍说。

    “我不过敏啊,馒头就总过敏,一到春天就一脸包……”项西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声音,坐在椅子上盯着胳膊上的小包不说话了。

    “我得回诊室了,”程博衍看看时间,拿出钥匙递给了他,“一会儿打完针直接回去睡觉。”

    “嗯。”项西接过钥匙,点了点头。

    程博衍在门诊基本没时间干别的,而且今天特别忙,午饭他随便吃了两口,到下午四点多就饿了,拉开抽屉发现最后一个派早上已经吃没了。

    好容易忙到下班,送走最后一个病人,程博衍换了衣服一边往外走一边给项西的手机打电话。

    半天也没接通,他只好挂掉,打了家里的那个老人机。

    也没人接,程博衍皱皱眉,睡着了没听见?

    出了医院他没马上去取车,跑对面的饼屋买了个面包,几口吃完了才觉得舒坦了。

    然后又开车去了趟超市,家里还有菜,但项西又是发烧又是肺炎的,虽说只是并不严重的肺炎,还是需要补点儿营养。

    他给老妈打了个电话,问应该怎么吃。

    “怎么那孩子还肺炎了?”老妈挺吃惊的。

    “不知道,大概前阵儿就没好利索,不过不是太严重,该吃点儿什么啊?”程博衍在超市里来回转着。

    “高热量,高维生素,高蛋白,半流质,”老妈说,“有发热症状的话多喝水,多吃水果,少吃高脂食物……”

    “……你就不能直接说吃什么啊?”程博衍有些无奈。

    “除了鱼虾都可以啊,瘦肉什么的,瘦肉粥嘛,或者蜂蜜蛋花羹,小时候给你做过的,莲子百合炖肉也可以,不过这个你做不靠谱,简单点儿的瘦肉白菜汤吧,用大白菜心……”老妈随口就数了一堆菜出来。

    程博衍菜技不佳,不过记忆力还挺好,老妈说的菜他都记着了,在超市转了两圈,把需要的材料都买齐了。

    做出来会是什么味儿他不知道,但是东西吃下去就行,反正项西给他的感觉有点儿味觉失灵,早上那么难吃的面发着烧居然都能吃完了。

    拎着一堆菜回到家,程博衍按了按门铃。

    等了半天项西也没来给他开门,他又按了几下,还是没有动静。

    “项西?”他有些不放心地喊了一声,手指在门铃上不停地按着。

    屋里始终安静。

    睡太死了?晕过去了?

    程博衍把菜扔到地上,拿出手机一边拨电话一边继续按门铃,能听到屋里老人机在响,但项西始终没有过来开门。

    “怎么回事儿?”程博衍又拨了项西的电话,依旧是接不通。

    他正想打个114查开锁电话,身后的电梯响了一声,门打开了。

    程博衍回过头,看到了从电梯里跑出来的项西。

    “啊啊啊啊,”项西边跑边喊着,“对不起对不起,哥你回来多久了啊?”

    “你干嘛去了?”程博衍瞪着他,“不是让你回来休息吗!”

    “我就出去了不到一小时,”项西掏出钥匙开了门,飞快地换好鞋,把衣服挂进柜子里,“我回来的时候在公车站看到有个招工的纸,就打了个电话说了一下,结果人那边就让我过去,我心想找个工作不容易啊,不能错过了,我就去了。”

    “你脑子有虫洞吧!”程博衍吼了一声。

    项西被他这一声吼吓愣了,站在客厅里没动也没说话。

    “发着烧着!肺炎呢!让你回来休息你就回来休息!”程博衍把门口的菜拿进屋里,回手甩上房门,“你这会儿跑去找什么工作!你这是烧傻了还是进水了!进水了去厕所控控!把脑袋挂阳台上晒晒!”

    项西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低下了头。

    “谁要赶你走了是怎么着,”程博衍看他这样子,突然有点儿骂不下去了,拎着菜进了厨房,“药吃了没!”

    “吃了。”项西在客厅回答,声音有些低,听着很乖。

    “床上躺着去,”程博衍说,“吃饭了叫你。”

    程博衍在厨房里折腾了半天,把一会儿要用的菜都洗好切好了才回到了客厅。

    项西已经进屋去了,没关门,能看到他盖着被子缩成一团脸冲墙躺着。

    程博衍拿了体温计进了屋:“睡着了没?”

    “没。”项西摇摇头。

    他声音捂在被子里有些含糊,但程博衍还是听出了他声音里的鼻音,顿了顿弯腰扒拉了一下被子:“哭了?”

    “没啊,”项西迅速把脑袋缩进被子里,然后又探出来转脸看着他,“我哭什么啊。”

    程博衍开了灯,看到了项西有些发红的眼圈和鼻尖,忍不住啧了一声:“挺明显的,我就随便骂你两句,你就哭了啊?”

    “我就随便哭两声,”项西有些不好意思地偏开头,“水喝多了懒得去尿尿,就哭出来。”

    “量量体温,”程博衍笑笑,在床边坐下,“我也不是要骂你,你说你这时跑出去,病加重了怎么办。”

    “我知道,我也不是因为你骂我我就……”项西揉揉眼睛,拿过体温计夹好了,“哥,你不知道我这样的,没上过学,字儿不认识几个,什么也不会的……文盲,找份工作有多难,我就怕我今天要不去,人就不要我了,就没这样的机会了。”

    程博衍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是什么工作啊,人家要你了吗?”

    “没说要不要,让我等信儿呢,”项西笑笑,眼神里有些期待,“是个水果店,找晚上看店的人,我觉得这个我应该能做。”

    这种简单的工作都没当场录用,让回来等信儿,基本就是没戏了,不过程博衍没说破,只是也笑了笑:“那要跟那边说清楚,这几天上不了班,病好了才能去。”

    “我就不该去医院,没去的时候我就没觉得我病了,”项西小声啧了啧,“结果吊完那几瓶水我现在就觉得全身没劲,热乎乎的难受得很。”

    “好好躺着吧,”程博衍把手伸进他被子里抽出了体温计,项西身上还是滚烫的,“38度3,大夫给没给开退热的药?”

    “开了,我吃了一颗,大概还没起效呢吧,”项西摸摸自己脑门儿,“我怎么没感觉我发烧呢,不烫啊?”

    “智商都烧没了还没烧呢?”程博衍站了起来,“发烧又不是只烧脑门儿,你手跟脑门儿一样烫呗。”

    “哦,对啊。”项西乐了。

    “你先躺会儿吧,我去弄饭,许主任给的菜谱,瘦肉粥和蜂蜜蛋花羹。”程博衍往外边走边说。

    “哥。”项西叫了他一声。

    “嗯?”程博衍回过头。

    项西缩在被子里,挡掉了半张脸,只露出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我刚哭一鼻子不是因为你骂我,是……长这么大第一次生病有人照顾我。”

    第22章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进了厨房。

    项西有种特别的气质,就是哪怕你很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清楚他各种混混状态下干的破事,记得他那些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痞气……但他换了这种表情和语气说话的时候,还是会让人心软。

    程博衍不知道这是项西的功力高还是自己有软肋,总之就因为项西刚才那句话,他现在对着一堆食材拿出了全部菜技。

    当然,他的全部菜技也就是洗好切好然后一块儿扔进锅里。

    瘦肉粥最好做,冰箱里有现成的瘦肉末,淘好米扔锅里放上水再按一下煲粥键,就算完事儿了。

    他发烧的时候基本吃不下什么东西,粥的话大概也就一碗,不过项西似乎生病了也不影响胃容量,所以程博衍又把蛋花羹做了,最后又一锅烩了个瘦肉炖大白菜心。

    他自己从来没一次做过这么多菜,磨磨蹭蹭忙活完的时候粥都煲好了,项西吃东西口重,他又比平时多放了些盐,感觉自己这么费劲做出来的菜在味道上应该会有一个质的飞跃。

    他尝了一口。

    叹了口气。

    大概永远也没法找到自己做菜这么难吃的原因了。

    “凑合吃吧,反正吃的主要是内容,要把这些东西吃下去,”程博衍把项西从床上叫了起来,坐在桌边看着他,“营养到了就成。”

    “哥辛苦你了,”项西笑笑,搓了搓手,“我刚出一身汗,感觉好多了……你做菜其实看着都很漂亮。”

    “吃吧,”程博衍盛了碗粥放到他面前,“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挺漂亮,吃的时候就想像一下它应该是美味的就行了。”

    项西笑了半天:“哥你不那么严肃的时候挺好玩的。”

    项西吃饭很快,挺烫的粥他没几口就吃完了一碗,然后冲程博衍一竖拇指:“这粥真不错,哥,我不是安慰你,这粥是真可以。”

    “嗯,因为粥不需要我插手,”程博衍笑笑,“所以我一般早上都吃杂豆粥。”

    “这俩菜也挺好的,”项西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粥,“主要是居然能吃出盐味儿了,按许主任的标准,光这一顿,今儿的盐量就得超标了吧?”

    “本来就难吃,再没盐味儿,对病人太残酷了,”程博衍看着他,“你喝粥慢点儿,晾凉点儿的。”

    “为什么?”项西拿着碗,“喝粥就得热乎乎地喝下去啊。”

    “容易烫伤食道,”程博衍说,“而且稀里哗啦的不好听。”

    项西端着碗吹了吹,又叹了口气:“你主要是听不得这动静吧?”

    “主要是因为对身体不好。”程博衍强调了一下,进厨房拿了个勺给他。

    “那我慢点儿,”项西拿勺舀了一口粥,特别小心地没发出声音,“我这种人吧,吃饭就是挺……没规矩的,有时候我还捧个碗蹲胡同口稀里哗啦地吃呢。”

    “哪种人?”程博衍皱皱眉。

    “粗俗点儿的人呗,混混呗,小流氓呗,赵家窑长大的人呗,”项西笑笑,“你要不说,平时我都注意不到这些。”

    “你不愿意做‘这种人’?”程博衍问。

    “谁愿意啊,你不知道我有多……反正我要愿意我就不会让平叔……”项西说到一半闭了嘴,埋头喝了两口粥,没发出声音,“只是有些东西吧,十来年了,骨肉相连夫妻肺片了都。”

    “去做就行,光想光说都没用,做你能做的,改变你可以改变的,”程博衍夹了一筷子白菜,慢慢嚼了,“哪怕只是一点点,动了就没在原地了,就没什么可泄气的,你不已经没去碰瓷了么。”

    “我本来就是顺便碰个瓷,”项西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又收了笑容,“不过别的我也没干了,真的。”

    “那不挺好的么,”程博衍笑笑,“吃吧,吃完了继续睡觉去。”

    项西认真地吃完了饭,程博衍收拾了碗去洗的时候,他一直坐在桌子边没动。

    第一次有人跟他说这样的话,第一次有人肯定了他这一点点的努力和改变,告诉他“挺好的”,这种感觉很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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