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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下不过去都不行了。

    时南絮踏入亭中,忆画在一旁收起纸伞抖落了不少水珠。

    陆延清看了眼忆画手中的伞,伞面素雅,只单单点缀了一朵水墨荷花,更显别出心裁。

    眼前的少女发髻被微风吹得散下几缕,却并不显凌乱,反倒为她平添了几分柔婉之美,合着那通身澄澈宁静的少女气息,让陆延清居然红了耳尖。

    注意到这个一看就是世家子弟后退的步子,时南絮从忆画那收回思绪,对他微微颔首,“不知你是.......”

    陆延清忙再度行了个礼,行动间都是世家贵族养出来的清贵之气,他低声道:“回公主,臣是陆尚书陆家长子陆延清。”

    既是官员之子,怎么好好地会出现在宫中呢?

    似是看出了公主眸中的疑惑之色,陆延清含笑说道:“臣随父亲入宫,父亲现下正在陛下的明心宫中议政,陛下便叫宫仆领着臣在宫中看看。”

    “只是.......”陆延清说着看了眼庭外仍旧下得细密的春雨,无奈地摇了摇头,“行至此处,天色不巧下了雨,宫仆便叫臣在此候着,他前去取伞。”

    亭子窄小,所以即使陆延清谨守着规矩,不曾太过靠近时南絮,但不过两步距离,他能够轻易地闻到公主身上浅淡的药香。

    微微泛苦却略带清甜的药香气,是佩兰香。

    许是靠得近的缘故,陆延清都觉得公主身上的冷香正丝丝缕缕地绵延到自己的衣襟上,惹得他鬓发下的耳尖红了个透彻,只觉得呼吸间都不顺畅了。

    听了他一长串的解释,时南絮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人太有意思了,好像是生怕自己误会他是什么意图不轨闯入宫中的人。

    “既然这样,陆公子不如便用本宫殿中的伞吧。”时南絮给了个眼色忆画,忆画愣了一下,然后将备用的一把纸伞递给了陆延清。

    陆延清猝不及防地对上了公主那清浅如水的笑靥,愣了神,随即反应过来接过了忆画手中的伞,“臣多谢公主。”

    忆画悄悄地用余光看了眼和自己公主并肩站着的陆延清,心道,这陆家的长子生得倒是芝兰玉树,瞧着过些年由陛下赐婚也是担得起这福气的。

    不远处,出现了陆尚书清瘦的身影,面容肃然,一看就知道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那头传来低低的呼唤声。

    “皓儿........”

    陆延清知道该出宫了,便对时南絮行了个辞别之礼,“安柔公主,臣告辞。”

    时南絮点点头,算是知晓了。

    只是在走到自己父亲身边前,陆延清又不由得回首看了眼。

    看到了少女雨中摇曳的裙摆,还有那盈盈可握的腰肢,在雨幕中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了朱红的宫墙之中。

    陆延清握了握手中纸伞的伞柄,玉白的面皮又有些热了起来。

    他只听闻过宫中几位皇子的事情,听说他们都是行事不拘,是宠坏了的。

    却没想到这位公主,性子这般娴雅柔和。

    时南絮踏入明心宫的时候,正巧一封折子被安庆帝恼怒一掷,落在了她的脚边发出一声响。

    候在皇帝身边的李公公吓了一跳,忙走过去,拾起了时南絮脚边落下的折子,送回到了安庆帝的案桌上,还躬身行礼,“老奴拜见公主。”

    座上本来还通身戾气的安庆帝余光瞥见殿下站着的身影,顿时什么怒火都没了。

    时南絮微微欠身,给安庆帝行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安庆帝走下座搀扶起她。

    “朕说过,在父皇这不必拘于礼数。”

    时南絮轻笑着,未曾言语,只是问道:“父皇特意让儿臣来明心宫,总不会只是让儿臣在这用一顿膳食吧?”

    安庆帝抚掌笑着,“李全忠!朕就说过,朕的安柔这般聪慧,怎么可能猜不到朕的心思。”

    自幼伺候在皇帝身边的李全忠也笑了起来,“安柔公主机敏,陛下此次请殿下前来明心宫,是为了殿下您的生辰之事。”

    等到在明心宫商定完自己的生辰宴席之事,用完午膳再出来,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直到走出明心宫,时南絮才松懈下来,只觉得累得厉害。

    宫道两旁都已经点起了宫灯,重重叠叠的光影,合着下过雨后的水汽,有些朦胧,灯夜如水般。

    回凤梧宫的路上,不知道是不是时南絮听错了,若有若无地能够听到猫儿般微弱的痛呼声。

    忆画想要阻拦时南絮,却已经来不及阻止她循着声响走近的步伐。

    在看清楚昏暗的宫墙角落的景致时,时南絮停住了步伐,鬓发间的琉璃珠串轻晃,晃荡出细碎的涟漪。

    皇宫中的夜是寂静无声的,就像是死了一般,天幕是厚重的墨色,星辉未曾点缀其中,只有一轮明亮皎洁的圆月高悬于空。

    而被那最受宠的贵妃名下的皇子指使的奴仆叫骂着,然后被逼着躲到了角落里的少年,兴许是察觉到了什么人的到来。

    他抬起了头,凌乱散落的黑发间,隐约看见不远处那张柔和如画的脸,她的脸上是和当年如出一辙的惊讶。

    心底不由得漫上了一阵后知后觉的窒息疼痛感。

    果然,她还是这般,还是这般的心思柔软细腻,见不得旁人肆意欺侮弱小。

    在看清楚萧北尘的脸时,时南絮的呼吸一下子就乱了。

    他的黑眸是幽深无光的沉黑,眼尾略微下垂,抬眸看人时,加上那往后退的动作,让人觉得分外可怜。

    尤其是瘦骨嶙峋的少年身上穿着的灰扑扑的麻布衣裳似乎还有些黯淡干涸了的血迹。

    那些宫仆在发觉安柔公主的到来时,全都面色煞白地跑没影了。

    徒留纤瘦的少年还趴伏在地上,因为腹部被踢打过传来阵阵闷痛,他整个人像是被遗弃的小兽般蜷缩在地上,细细抽气。

    时南絮静静地看了许久,直到忆画开口提醒她,“殿下,那是二殿下指使的,旁人管不得。”

    心神不宁的时南絮由着忆画搀扶着她远离了此处是非之地。

    只是在回凤梧宫的路上,时南絮的秀眉蹙着就未曾松开,心头一直萦绕着一股有些发闷的情绪。

    有时夜半梦回总会看到那双空洞沉郁的黑眸。

    后来实在是安不下心来,便唤了宫中的侍女前去太医院暗中给他一些伤药。

    这日,萧璟又来了凤梧宫寻时南絮,时南絮从大皇子萧璟的口中听闻到了些许关于萧北尘的事情。

    说是他的母亲,那个低贱的胡姬昏了头,居然不知从何处得来了药,给萧北尘灌了下去,逼得他发热险些死去。

    然后这个胡姬再惺惺作态地抱着萧北尘,求到了明心宫殿门前,哭嚎着要见安庆帝,结果自然是母子俩一同被锁进了落尘轩中,禁宫自省半年,不得出落尘轩半步。

    看萧璟那唏嘘的神色,想来那药恐怕伤萧北尘伤得不轻。

    被自己的母妃这般对待,萧北尘还能成为后来的那个白莲花圣父,可见后来教导他的老师功不可没,能把他教导成那样正直的人。

    越是听着,时南絮就觉得闻之令人心惊。

    可就连安庆帝都那般厌恶胡姬和他,自己能做的也就是吩咐晏太医暗中给他些药,便是这般也得仔细小心着,怕牵扯出是她,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而且还得担心不要打扰了剧情。

    萧璟还笑着告诉时南絮,萧北尘的名字可有来头了。

    那时候时南絮正在替自己的父皇绣着一只天青色的安神香囊,闻言停下动作看向了他。

    萧璟正坐在紫藤萝花架旁,笑容里是旁观的淡漠,“皇妹,我听母妃说,萧北尘这名字是父皇当时得知了诞下他的胡姬存在,然后随口说了句‘既然是北地来的,那边落尘安庆之地。”

    宫中皆知,安柔公主体弱,所以在凤梧宫中静养,鲜少出来。

    实际上不过是时南絮生怕和剧情产生不必要的联系罢了,而且她也懒得动弹。

    如果说时南絮是佛系避开,那大皇子萧璟对萧北尘就是丝毫不加以掩饰的冷漠蔑视。

    宫廷文(囚珠玉)04

    皇室中人,身居高位,对于萧北尘这样的低贱出身都是看不上的,而那些宫仆大多都是看人眼色下菜的势利眼。

    于他们而言,没有什么能比折磨一个被厌弃至极的皇子更能来得快活了。

    毕竟,看着一个本该养尊处优的皇子如尘埃一般碾落在自己的脚尖,能为他们带来扭曲了的愉悦。

    皇室里的少年人自小见过各种勾心斗角,对于这个最底层的竞争者,有着本能的恶意。

    那份恶意与排斥,在萧北尘的身上便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大皇子萧璟对萧北尘是瞧不上眼的漠然,那么被宠坏了性子向来肆意妄为的二皇子萧宸阳对萧北尘的欺侮,则是明目张胆的。

    并且,其母妃从未训斥过自己这个皇子的行径。

    有一回时南絮去明心宫给自己父皇请安的时候,不经意间撞见到了。

    二皇子萧宸阳放任着自己豢养的灰狼幼崽撕咬萧北尘的手臂,美其名曰激发他爱宠的狼性。

    那只灰狼幼崽,据说还是贤妃母家穆国公从北境带回来,特意赠予给萧宸阳的。

    藏青色的棉袍被狼崽撕咬到露出了灰白的棉絮,上面沾染了丝丝缕缕的血迹,像是点缀在雪地的红梅一般,分外刺目,

    半大的少年,未必不能从一只灰狼幼崽口下逃出来,甚至可能摔死这只幼崽,但很显然萧宸阳并不会给他挣扎逃脱的机会。若是萧北尘敢反抗,毫无疑问他会被二皇子带来的宫仆狠狠按住。

    性子纯善温柔的安柔公主也在场。

    因为那堪称残暴的一幕就发生在儿时安柔公主被二皇子吓到坠入的荷塘边。

    身量纤瘦的公主就伫立在荷塘的另一边,被一众宫仆簇拥着。

    她穿着妆花缎织银的杏色锦衣,水红曳地罗裙铺在青砖之上,显出一小节玉白的颈子。

    整个人被荷塘池水映照着,如同岸边绽开的昙花,纵然身体病弱缠身,但那双水润黑眸看着人时,是温柔平静的。

    其实无论时南絮在何处,萧北尘总能一眼就寻找到她,因为她总是这般地温润耀眼,如同夜半的明月。

    当看见时南絮就在莲池的另一边时,他就用幽深黑沉的眼眸直直望着她,眼底有一丝时南絮看不懂的哀求之色。

    除了平静,还有死灰般的黯然,那是一种已经对自己所处境地毫无所求的黯然。

    只有在透过血色模糊的视野里,遥遥看到那抹身影时,会多上星点亮光。

    突然间......瘦弱的少年伸出了枯瘦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了灰狼幼崽的脖子,然后一口狠厉地咬了上去。

    不知道他咬得有多深,时南絮只能看到鲜红的狼血瞬间迸射开,溅在了萧北尘苍白的脸上,红白交相映,格外地刺眼。

    看得时南絮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抿紧了唇,连面色都白上了几分。

    围在萧宸阳身边的宫仆连连惊呼,立刻扑了上去试图解救开那只幼崽。

    二皇子萧宸阳的脸色阴沉到有些可怖,本来还有几分俊秀的脸,此刻渲染上了沉沉的阴霾。

    萧宸阳带来的宫仆将萧北尘围得密不透风,不停地踢打着蜷缩在地上的少年,想要让他赶紧松开灰狼幼崽。

    但他像是认了死理一般,无论如何都不松开。

    即使腥臭的狼血弥漫在口中,但饥饿到了极点的他被求生本能驱使着,不断吞咽着鲜血。

    温热的,黏稠的鲜血。

    愠香一看到自家公主瞬间白了的脸色,忙揽住了她,遮住她的双眼,低声安抚她,“殿下莫怕。”

    时南絮苍白着脸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是好。

    在这兵荒马乱间,萧北尘的视线一直都没有离开过那道身影。

    萧宸阳自然注意到了这点异样,顺着他的视线,就看到了自己自小便厌恶至极的安柔公主。

    所谓的皇妹,被安庆帝捧在掌心的明珠。

    眉目尽是阴戾之气的二皇子蹲下身,伸手抓住了萧北尘凌乱的墨发,迫使他抬起头看着自己,含着恶意的笑意问他,“小畜生,你在看什么?”

    言语间,萧宸阳还看了眼渐渐远去的时南絮背影,俯身在萧北尘耳畔轻声说道:“在看我们的皇妹吗?莫不是以为她能够救你?”

    随后,萧北尘听见他压低了嗓音,一字一句道。

    “在她七岁时,可是险些溺死在这莲池中。”

    那一世少女杜鹃啼血般死去渐渐冰冷的模样,瞬间因为这句话闯入了萧北尘的脑海中,不断在他眼前复现。

    看着那抹窈窕纤细的身影渐渐远去,萧北尘松开了口,那只原本还张牙舞爪的狼崽早已没了声息。

    萧北尘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看着已经被咬死了的狼崽,黑眸暗沉却隐约可见释然的思绪。

    走远些,离他远些,不要再对着萧宸阳朝他伸出援手,无需怜悯就这般远远看着才是最好的。

    萧北尘合上了眼,掩去了眸中的哀切之色。

    遍体鳞伤的少年被一脚踹进了开春尚还冰凉的池水中。

    原本碧绿清澈的池水荡开一圈接着一圈的涟漪,还晕开了鲜红的血色。

    请完安回宫的路上,时南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萧北尘的眼神。

    虽有哀求的意味,可似乎,并不是在向自己求救……

    更何况剧情大纲里是怎么写萧北尘的,时南絮只能看出他性格温厚,除了在主角受顾瑾一事上犯了犟,旁的都是好的。

    越回想起来方才见到的那一幕,时南絮就愈发觉得萧宸阳此人生性毒辣恶劣。

    袖摆中的手攥得很紧,她若是出手相助,被萧宸阳这家伙知晓了,只怕是会变本加厉。

    良久,她心底微叹,照旧吩咐了晏太医佯装不经意间,将伤药搁置在太医院的角落里。

    安庆王朝隆裕二十年,安庆帝为最宠爱的安柔公主大办生辰里。

    宫中到处都是张灯结彩的热闹景致,为了哄时南絮开心还有为公主祈福,大皇子萧璟还不知从何处寻来了民间的能工巧匠,为她编了整整上百盏莲花灯,放在了宫墙下的护城河中。

    据巷间传言,说是将护城河两岸都照亮了。

    安柔公主生辰,安庆帝向来宠爱她,因此宫中不少人都得了赏赐,包括宫仆也不曾例外。

    落尘轩幽暗尘封的凄清,映衬着前殿灯火通明的热闹景致,平添了几分不合时宜的黯淡,就像是被众人遗忘了的角落一般。

    而硕鼠往往便存活于这样落满尘埃的角落中。

    一如既往孤身一人的萧北尘推开了破旧的木门,走进了殿中。

    胡姬在落尘轩中,坐在桌旁等待着萧北尘的归来。

    少年的鼻尖动了动,捕捉到了湿冷阴暗气息中难得的香甜气息,还有清浅的茶香。

    便是闻着,仿佛都能够品出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甜味。

    宫中的皇子皇女大多都有份例,宫仆会去御膳房替他们取膳食。

    但落尘轩的母子二人被禁足了,自然便是由那些老宫仆为他们拿来膳食,往往都是馊冷的吃食,哪会有今日这般热气腾腾的膳食。

    胡姬难得将发丝都梳得干净整齐,还特地戴上了一只剥落了金漆的旧铜簪子,尚存几分明艳之色的脸上沾染了几分笑意,她和蔼地朝萧北尘招了招手,“尘儿快来,今日安柔公主生辰,你父皇特地赏了东西来落尘轩。”

    萧北尘忽然有些无措地在衣摆上擦了擦自己沁出血色的手心,然后快步走到了自己母亲身边坐下。

    屉笼打开来的时候,那扑鼻的吃食香气更加浓郁了。

    几只晶莹剔透的糕点安安静静地摆放在屉笼中,上头还点缀了朵朱砂色的梅花。

    是梅花晶糕,上面还裹了层雪一般的糖霜。

    白生生的,细嫩莹润,同安柔公主那水玉般的脸一模一样。

    胡姬小心翼翼地捏起一枚梅花晶糕送到了萧北尘口中,细腻的糖霜化开在口中,弥漫开丝丝缕缕的清甜。

    萧北尘素来没什么笑意的脸上,带了点浅浅的笑意。

    他惯来装阴沉寡言少语的模样装习惯了,或是习惯于扮出可怜的模样,来惹得旁人星点的怜惜,便是这星点的怜惜就能够让他们母子二人好过不少。

    譬如去御膳房时,掌厨的看到他瘦弱可怜的模样,总是会施舍些许冷了的饭食给他。

    这是萧北尘自出生以来,第一回尝到难得的糕点甜味。

    瘦削的少年抱着残存余温的屉笼坐在冰凉的青石台阶上,伤痕累累的指尖一遍一遍地摩挲过上面掉落的星点糖霜,沾了点然后用舌尖小心翼翼地舔去。

    血腥甜的滋味混杂着糖霜的甜味,并不好。

    但这却并不妨碍布满尘埃的心壤开出一株冷香的梅花,就像每一次都能从她那寻得半点暖意一般。

    待到半点糖霜都寻不到了,眉目如画的萧北尘仰首,望着夜幕中高悬的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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