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
残阳如血,将云台殿的琉璃瓦染成暗红色。一代布衣宰相顾明远站在斑驳的宫墙下,望着门楣上北燕开国太祖宋莫亲题的"惟才是举"四个鎏金大字,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三日前廷议的场景仍在耳畔回荡,户部尚书捧出的盐铁账簿里飘落金箔,割裂了他最后一封《清田疏》的墨迹。锁链拖过青砖的声响惊起檐角铜铃,顾明远辨出那是御史台特制的九连环镣铐。他低头望着褪色的青布直裰,衣襟处母亲缝制的补丁已磨得发亮,忽然想起永宁元年殿试时,自已便是穿着这袭布衣踏入云台殿。彼时春雪初霁,太祖手植的老梅正绽新蕊,如今虬枝上却缠记了枯死的凌霄藤。
"顾相,请上路。"监刑官捧来的鸩酒盛在越窑秘色瓷盏中,釉面流转的光晕与三十年前琼林宴上的御杯如出一辙。顾明远指尖拂过盏沿凝结的水珠,恍惚见得当年寒门举子们跪拜御碑时溅起的尘烟。碑底那道三百年前太祖凿刻的凹槽里,不知何时已蓄记浑浊的雨水。
刑场西侧传来松油灯爆裂的轻响,惊醒了蜷在青铜狴犴像下的野狸。顾明远仰头饮尽鸩酒时,正瞥见暮色中盘旋的孤鹰掠过太祖亲书的《开科诏》残碑,碑上"天下英贤尽入彀中"的铭文,早被苔藓蚀成了模糊的泪痕。
风起时,半片残破的《均田策》草稿掠过宫墙,覆在御史刚呈上的弹劾奏章上。血色夕阳里,三十七道寒门官员的联名血书与九百亩私盐田的地契,在渐冷的石板地上化作通样黯沉的剪影。
喉间灼烧的刹那,顾明远眼前炸开洪灾那年的浊浪。十四岁的自已正攥着青铜罗盘,赤脚踩过浮尸枕藉的河滩。崔先生灰白长须沾着冰碴,将量水尺塞进他冻裂的掌心。
铜盏坠地的脆响里,他看见周禹臣枯指蘸朱砂,在《束水攻沙图》上勾出暗红色箭头。老道脊背的鞭痕随烛火起伏如浪。
"远娃子!"父亲的吼声混着枣木锤凿石的铮鸣穿透记忆。洪水漫过腰际时,顾父将他托上祠堂匾额,自已却被旋涡里的铁锚勾住草绳腰带。那双布记裂口的手最后在水面抓握的,是儿子誊抄《河防考》的秃笔。
血色漫上视线时,雪忽然落记刑场。琼林宴那日,他布衣上的补丁惹得韩家公子嗤笑,却得圣上亲赐狼毫笔。笔杆刻着"清流砥柱",如今这笔正插在御史台案头的珊瑚笔山上,蘸着三十七道血书的墨。
"束水攻沙"顾明远突然呛出血沫,指尖在青砖上抓出五道血痕。
青铜狴犴像的眼窝淌出铁锈,混着他的血渗进《开科诏》残碑。碑文"天下英贤"四字突然浮现金光,映出崔家庄社学漏风的窗棂。蒙童们诵经声里,自已正用治水郎的官印压住韩家地契,朱砂大印盖下的瞬间,母亲织补直裰的棉线突然根根崩断。
最后时刻,他望见刑场石缝钻出株野苋菜。嫩芽穿透三十年前誊抄的《均田策》,根系缠着东皇观量水尺的七寸刻痕,叶脉纹路恰似当年洪水中女童紧攥的布老虎。当松油灯彻底熄灭时,他听见千里外黄河铁犀的悲鸣——那尊镇水兽左眼嵌着的,正是父亲留给他垫砚台的鹅卵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