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废脉之躯
北风如刀,卷起青阳城演武场上的漫天尘沙,刮在人脸上,带着一种粗粝的痛感。已是深秋,梧桐叶落,满地萧索。
演武场边缘,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正一拳又一拳地轰击着面前那根一人合抱的黑铁木桩。他叫林辰,一个在这林家,乃至整个青阳城,都如同笑话般的名字。
“嘿,看,那不是我们林家的‘万年炼气境一重’么?还在练啊,真是毅力可嘉。”
“毅力?我看是愚不可及。经脉天生堵塞,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再练一百年,那木桩都不会掉下一丝木屑。”
“小声点,好歹也是三长老一脉的人。”
“三长老?早就对他不闻不问了。你瞧他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衫,领口都磨破了,比我们林家的下人穿得还寒酸。他现在,就是林家的耻辱!”
刺耳的议论声毫无顾忌地传来,像一根根淬了毒的细针,扎向少年的后心。
林辰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未曾听见。汗水顺着他略显苍白但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砸在干燥的地面,瞬间便被尘土吞噬,不留半点痕跡。他的眼神专注而执拗,像一头困在浅滩的幼狼,哪怕明知徒劳,也依然固执地磨砺着自己尚不锋利的爪牙。
他当然听见了。
这些年来,类似的嘲讽早已成为他生命中的背景音,从最初的愤怒、不甘,到如今的麻木,甚至能从中分辨出每一个声音主人的嘴脸。
他只是不能停。
一旦停下,那股憋在胸中的气就会散,那支撑着他不倒下的最后一点倔强,也会随之崩塌。
“砰!”
又是一拳,力道似乎比之前重了几分。黑铁木桩纹丝不动,反倒是林辰的拳锋上,一片殷红的血迹被不断摩擦,变得更加触目惊心。他体内的灵气细若游丝,每一次运转,都像是用钝刀在切割着堵塞的经脉,带来阵阵尖锐的刺痛。
这就是他的宿命——天生废脉。
在这个以武为尊的世界,不能修炼,就意味着被剥夺了一切。尊严、地位、未来……甚至包括,曾经许诺要与他相伴一生的人。
想到那个清丽如仙的身影,林辰的心狠狠一抽,拳头上的力道不自觉地又加重了三分。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三年前的那个午后,阳光正好,苏家的桃花开得烂漫。
“林辰哥哥,等我们长大了,我就嫁给你。到时候,你保护我,我……我就给你做好吃的!”扎着双丫髻的女孩,笑靥如花,眼眸里映着他的倒影,纯澈得像一汪清泉。
那时的他,是林家最耀眼的天才,八岁炼气三重,力压同辈。那时的苏清瑶,还是个跟在他身后,糯糯地喊着“林辰哥哥”的小姑娘。
可世事无常,比北风更凉。
从他十岁那年修为停滞不前,被诊断为“天生经脉堵塞”开始,一切都变了。天才的光环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废柴”的烙印。而她,却如同蒙尘的明珠被拭去尘埃,天赋异禀,修为一日千里,成了青阳城人人称颂的第一天才。
他们之间的距离,被拉扯成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林辰哥哥”的称呼,变成了客气的“林辰”,再到如今,已是形同陌路。
他知道,那纸早已定下的婚约,对如今光芒万丈的她而言,早已不是承诺,而是一种不堪回首的耻辱。
“呼……”
林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停下了动作。不是他想停,而是体内的灵气已经彻底告罄,经脉中的刺痛愈发剧烈,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靠着冰冷的木桩,缓缓坐下,从怀中掏出一个干硬的黑面包,小口小口地啃着。这是他今天的午饭,也是他一天的口粮。作为旁系中被遗忘的存在,他每月领到的那点微薄资源,甚至不够他填饱肚子。
“哟,这不是林辰大天才么?怎么,打不动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林辰抬起头,只见几个衣着光鲜的林家子弟正朝他走来,为首的正是家族大长老的孙子,林阳。林阳修为已达炼气境六重,在林家年轻一辈中也算翘楚,平日里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找林辰的麻烦,似乎只有通过践踏曾经的天才,才能满足他那点可怜的优越感。
“有事?”林辰的语气很平淡,没有愤怒,也没有畏惧,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
林阳最讨厌的就是林辰这副“死人脸”,仿佛无论自己怎么做,都无法真正让他屈服。他一脚踢飞了林辰手中的黑面包,狞笑道:“一个废物,也配在我林家的演武场上碍眼?马上就是家族大比了,你这炼气一重的修为,上去是想给全青阳城的人看笑话吗?”
黑面包在地上滚了几圈,沾满了尘土。
林辰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
他可以忍受嘲讽,可以忍受饥饿,但他无法忍受别人践踏他的食物。这是对他仅存的、最卑微的尊严的挑衅。
他缓缓站起身,瘦削的身躯在林阳等人高大的身影下显得有些单薄,但那双眼睛,却骤然亮起,像黑夜中被激怒的孤狼。
“把它,捡起来。”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林阳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听到了什么?一个废物,在命令我?林辰,你是不是练功练傻了?”
周围的几个跟班也跟着哄堂大笑。
“捡起来。”林辰重复道,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
“我若是不呢?”林阳脸上的笑容一收,眼神变得狠厉起来,“你待如何?凭你这双连木桩都打不动的拳头?”
话音未落,林辰动了。
没有丝毫征兆,他整个人如同一张绷紧的弓,骤然弹射而出。他没有动用那微不足道的灵气,而是将全身所有的力气,都凝聚在了右拳之上,直取林阳的面门。
这一拳,快、准、狠,完全是千百次枯燥训练中磨炼出的本能。
林阳根本没料到林辰敢于主动出手,惊愕之下,只来得及仓促抬手格挡。
“砰!”
一声闷响,林辰的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林阳的小臂上。巨大的力量让林阳闷哼一声,蹬蹬蹬连退三步,手臂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而林辰,则被灵气反震,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喉头一甜,一丝鲜血从嘴角溢出。
一招之下,高下立判。
但全场,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惊呆了。一个炼气一重的废柴,居然一拳逼退了炼气六重的林阳?虽然是偷袭,虽然自己也受了伤,但这……这怎么可能?
只有林辰自己清楚,这是他用无数次超负荷的炼体,换来的纯粹肉身力量。在不动用灵气的情况下,他的力量,远超同阶。
林…辰…!”林阳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他眼中的废物逼退,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你找死!”
暴怒之下,林阳再无保留,周身灵气鼓荡,炼气六重的气势毫无保留地爆发开来,一股强大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角落。他一步踏出,地面都微微一颤,砂石飞溅。
“奔雷拳!”
林阳大吼一声,拳头之上,淡青色的灵气缭绕,隐有风雷之声,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朝着倒地的林辰胸口狠狠砸去。
这一拳若是砸实了,以林辰如今的身体状况,不死也得重残。
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林辰躺在地上,瞳孔骤然收缩。他能感受到这一拳中蕴含的可怕力量,那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抵挡的。他想躲,身体却像散了架一般,难以动弹。
难道,就要这样结束了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冷威严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演武场上空炸响。
“住手!”
伴随着声音,一道人影从远处掠来,速度快得惊人,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来人轻飘飘地落在林阳面前,屈指一弹。
“叮!”
一声轻响,仿佛玉珠落盘。一股无形的劲力精准地弹在了林阳的拳锋上。
林阳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传来,整条手臂瞬间酸麻,那凝聚了全身灵气的奔雷拳,竟被这轻描淡写的一指,直接震散。他踉跄着再次后退,满脸骇然地看着来人。
“大……大长老!”
来者正是林家大长老林啸天,一个面容清癯,双目如电的老者。他看都未看林阳一眼,目光扫过狼藉的场面和嘴角带血的林辰,眉头紧紧皱起,冷哼一声:“家族大比在即,不在各自院中潜心修炼,却在此地同族相残,成何体统!林阳,你身为兄长,不加爱护,反而以强凌弱,罚你禁足三日,面壁思过!”
林阳脸色一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在大长老威严的目光下,终究是没敢反驳,只能不甘地低下头:“是,孙儿知错。”
他又怨毒地瞪了林辰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等着。
说完,便带着几个跟班灰溜溜地走了。
大长老这才将目光投向地上的林辰,眼神复杂,有失望,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漠然。他淡淡地说道:“林辰,你也是。明知不敌,为何还要强出头?匹夫之勇,于事无补,只会自取其辱。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便拂袖而去,自始至终,没有一丝要扶起林辰的意思。
周围看热闹的子弟也纷纷散去,只留下林辰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上。
好自为之……
自取其辱……
林辰笑了,笑得有些凄凉。他挣扎着坐起身,擦去嘴角的血迹,默默地走到那个沾满灰尘的黑面包前,捡了起来,小心地拍去上面的尘土,然后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全部吃了下去。
面包很干,很硬,混着尘土的味道,还有一丝血的腥甜,难以下咽。
但他还是全部吃完了。
因为他知道,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哪怕这希望,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更大的骚动从林家大门口的方向传来,伴随着阵阵惊呼和议论,仿佛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到访。
“天呐!是苏家的大小姐,苏清瑶!”
“她旁边那个是谁?好强的气势!看那服饰,是流云城王家的人!”
“是王家的少主王腾!我听说,他已经是天剑宗的准外门弟子了!”
“他们怎么会来我们林家?难道说……”
林辰的身躯猛然一僵,啃食面包的动作停了下来。
苏清瑶……王腾……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林家大门的方向。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乌云般笼罩了他的心头。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
林家正堂。
此刻,这里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家主林战高坐主位,脸色阴沉。下方,几位核心长老分坐两侧,神情各异。
而在正堂中央,站着一对璧人。
女子一袭白裙,纤尘不染,容貌绝丽,气质清冷,正是青阳城第一天才少女,苏清瑶。
男子则身着锦衣华服,气宇轩昂,眉宇间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倨傲,正是流云城王家少主,王腾。他的修为赫然已是炼气境九重巅峰,比在场大部分林家长辈都要强。
王腾的目光随意地扫视着林家的陈设,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一个连筑基期高手都寥寥无几的家族,在他眼中,与乡下土财主无异。
苏清瑶则始终低垂着眼眸,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苏侄女,王贤侄,不知二位今日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家主林战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还算客气。
王腾没有说话,只是把玩着拇指上的一枚翠绿扳指,将开口的机会,留给了苏清瑶。
苏清瑶向前一步,对着林战盈盈一拜,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林伯伯,清瑶今日前来,是为了一件事。”
她顿了顿,抬起眼眸,目光在堂中扫了一圈,似乎在寻找什么,但很快便收了回来,继续道:“是为了……解除我与林辰的婚约。”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这句话真的从苏清瑶口中说出时,带来的冲击力依旧是巨大的。
这不仅是退婚,更是在当众打林家的脸!
林战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沉声道:“清瑶,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这门婚事,是你我两家父辈当年亲自定下的,岂能儿戏?”
“林伯伯,时代变了。”苏清瑶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武道一途,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与林辰……早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强行捆绑,对你我两家,对他,对我,都没有任何好处。”
“说得好!”
一直沉默的王腾抚掌一笑,声音中充满了赞赏。他上前一步,半搂住苏清…瑶的香肩,以一种宣示主权的姿态,傲然地看着林家众人。
“林家主,还有各位长老,想必你们也清楚,瑶儿如今的天赋,放眼整个百城之地,也是顶尖。而我,已是天剑宗准弟子。我与瑶儿,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至于那个叫林辰的废物……”
王腾轻蔑地笑了笑,“他,配不上瑶儿。这桩婚约,本就是个笑话。今日,我便是陪瑶儿来,将这个笑话,彻底终结。”
他这番话,嚣张到了极点,根本没把林家放在眼里。
林家的几位长老顿时勃然大怒,一个个吹胡子瞪眼。
“放肆!”三长老,也就是林辰名义上的直系长辈,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黄口小儿,安敢在我林家大堂如此猖狂!”
“嗯?”王腾双眼一眯,一股强大的气势瞬间压向三长老。
三长老不过炼气境八重的修为,如何能抵挡住王腾的气势压迫,顿时脸色一白,呼吸一窒,蹬蹬蹬连退数步,险些一屁股坐倒在地。
“一个连筑基都未到的老家伙,也配在我面前叫嚣?”王腾冷笑道,“若非看在瑶儿的面子上,单凭你这句话,我便可废了你!”
“你……”三长老气得浑身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整个正堂,鸦雀无声。
这就是实力!赤裸裸的实力碾压!
家主林战的拳头在袖中握得咯吱作响,指甲深深嵌入了肉里。他身为一家之主,何时受过这等屈辱?但……他不能发作。
王家,是他们惹不起的存在。更何况,王腾背后,还站着一个庞然大物——天剑宗!
为了一个废物的尊严,去得罪一个未来的天剑宗弟子,不值。
林战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是一片颓然。他挥了挥手,示意三长老坐下,然后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既然……清瑶你心意已决,我林家,也不是不通情理之辈。”
他这话,等同于服软了。
苏清瑶的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她就知道,在绝对的实力和未来面前,林家没有选择的余地。
王腾嘴角的笑意更浓了,充满了胜利者的姿态。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清冷而沙哑的声音,从大堂门口传来。
“你们,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众人齐齐回头望去。
只见大堂门口,林辰正静静地站在那里。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衫,身上还沾着尘土,嘴角残留着一丝血迹,看起来狼狈不堪。
但他站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
他的目光,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苏清瑶,那双曾经盛满了星辰和温柔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封千里的寒冷和深不见底的失望。
苏清瑶触碰到他的目光,心头没来由地一颤,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林辰?你这个废物,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大长老林啸天第一个厉声喝道,他觉得林辰的出现,让林家的脸面更加丢尽了。
林辰却恍若未闻,一步一步,走进了大堂。
他每走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脚步声在寂静的大堂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最终在苏清瑶和王腾面前三步远处站定。
“苏清瑶,”他开口了,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只问你一句,你今天所做的一切,可是你的本心?”
苏清瑶的娇躯微微一颤,她抬起头,迎上林辰的目光。看到他那双死寂的眼睛,她心中竟涌起一丝慌乱,但很快便被理智压下。
她挺直了脊背,声音恢复了清冷:“是。林辰,我们不合适。我的路,在星辰大海,而你,注定只能困守于这小小的青阳城。放手,对你我都好。”
“哈哈哈……”林辰突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好一个‘不合适’!好一个‘星辰大海’!苏清瑶,你只是觉得,我这个废人,配不上你这天之骄女了,不是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杜鹃泣血:“你嫌我修为低微,给不了你想要的荣光!你嫌我出身旁系,满足不了你的野心!所以,你就迫不及待地投向别人的怀抱,将我们过去的一切,都当成垃圾一样丢掉!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苏清瑶的心上。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厉声道:“林辰!我这是在点醒你,让你认清现实!你我之间,早已是云泥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