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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盛世疾苦

    从晋阳一路走来,沿途景象触目惊心。

    官道像条被剥了皮的蛇,扭曲着穿过龟裂的田地,所经之处躺着横七竖八的尸骸。

    有的烂在土里,有的泡在沟里。

    没有炊烟。

    没有鸡鸣。

    连乌鸦的嘶叫都被旱风撕碎,散落在空荡荡的村落里,只剩下断折的房梁摇晃着岁月。

    野狗突然窜向路中央,嘴里叼着的断臂手腕,上面还套着半截竹牌,那是永济渠役夫的身份标记。

    两架征丁囚车隆隆驶向远方,无情地碾过死不瞑目的眼睛。

    车辙里渗出的腐液,在烈日下干涸成黑痂,活像《捕亡令》的条文形状——

    凡避役者斩,没其家为奴。

    当然也有活着的。

    其实活着的跟死了差不多。

    你看见田里那些会动的骨头了吗?

    龟裂的垄沟里插记竹牌,每块竹牌下都蜷着个农人,脖颈套着包铁皮的木枷,铁链深深锁进裴家的界碑。

    活像一群被钉死在地里的牲口。

    尚能喘息的,手指深深抠进土里,溃烂处爬记食腐的蚂蚁。

    “裴家?”

    我猛地勒住缰绳,马蹄扬起一片黄尘。

    远处铁链在风中铮铮作响,像是回应我的问话,“可是河东裴家,裴蕴?”

    “正是。”

    哑奴驾着马车,一字一顿地往外挤,“三娘子看惯了边关白骨,倒不习惯关内的活死人。”

    “这般活剐人的勾当,裴蕴比胡虏还残暴三分。”

    我策马与他并行。

    由于连赶大半月的路,在车里颠得筋骨酸疼,索性让秀儿独坐轿中,任由马蹄踏碎枯骨残骸。

    哑奴声音如砂纸磨过锈铁,“裴蕴位列三公,执掌弹劾之权,朝廷征役令墨迹未干,裴家界碑就钉进了民田,壮劳力变成两脚农具。”

    “公器私用,掠民为奴,裴家当诛!”

    马鞭在我掌中绷得节节作响,仿佛连它都在为此宣泄愤怒。

    路过乱葬坑时,几个老者正用陶片刮取尸身腰牌,碎骨声里混着痴笑,“人死的太多了,根本埋不过来,官家要销账,死人也得有个交代。”

    山风卷起几张残破的丁籍,纸页上的姓名早已模糊成污渍,连天地都懒得记住这些被榨干的生命。

    然则庙堂之上,朱笔仍在圈画着新的征调。

    重重朱门之后,依旧是醉生梦死的酒肉香。

    运河里淌着民夫的血,宫殿里塞着饿殍的骨。

    男人死完了就征妇人,田地荒芜了便加赋税。

    江南的龙舟刚靠上岸,河北的坟头已连成山。

    陛下口中的万世基业,竟要拿百姓的命去垫。

    我咒骂着猛扯缰绳,策马绕过这片腐臭之地,刚引着马车拐进山道,岩缝间突然钻出十几个褴褛人影,枯瘦如骷髅的手臂直直伸来。

    “贵人,行行好……”

    十岁的男孩袖管打着死结。

    身边右臂只剩骨茬的少年,正用牙齿帮妹妹系紧左腕的止血草绳。

    “我们都是躲徭役的。”

    领头的老妪拄着树枝,声音像枯叶摩擦,“手脚砍了,好歹能活,村里就剩这些孩子,跟我们这群等死的老货。”

    “姊姊,给点吃的吧。”

    拄着木棍的女孩突然跪下,右脚的断处还缠着发黑的布条。

    山风掀起破烂的衣襟,露出腰上新鲜的鞭痕。

    我让秀儿搬空干粮分发下去,指着少女断脚道:“老人家,徭役征的是男丁,为何连未嫁的女子都要自残?”

    老妪浊泪横流,枯指颤巍巍指着京城方向,“裴家替朝廷征役,瑶光寺放贷收息,二十贯钱买条人命,还不上就全家烙上贷身印。”

    “贷身印?”

    “还不起钱的,抓起来肉偿。”

    她突然缩颈噤声,仿佛怕山风告密,“男的填了沟渠,女的进了娼窟,连尸骨都要折算成银钱。”

    “好个官寺勾结。”

    我盯着她脖颈的莲花烙印,冷冷笑了笑,“裴家抽筋,寺庙扒皮,怕是菩萨金身都裹着人油膏。”

    “不瞒小娘子,我女儿刚被裴家掳走,怀里还抱着吃奶的娃。”

    老妪的眼泪在脸上冲出两道泥痕。

    “往哪个方向去了?”

    老妪朝向前方,“木兰镇,驿馆。”

    “好,交给我……”

    一阵山风卷来腐臭,盖住了后半句。

    远处乱葬岗的鸦群惊起,在空中盘旋成个裴字,遮天蔽日的羽翼下,好似裴家的权势,连阎王爷收人都得看其脸色。

    我猛甩长鞭,抽碎那个不祥的鸦阵,马蹄声碾着腐土直奔镇子。

    当日上中天时,我勒马停在驿馆前。

    哑奴费劲巴拉地说,木兰镇位于三边交界,距离东京洛阳五十余里。

    我四下望了望,发现有点不大对劲。

    这里地理位置优越,应该人欢马叫才对,为何街上冷冷清清。

    心里正在纳闷,忽闻驿馆传出婴儿啼哭,夹杂着男人的打骂和女人的哭喊。

    驿丞像只缩脖鹌鹑,在门口探头探脑。

    我上前问:“瞧你鬼鬼祟祟的,是驿站的耗子成精了,还是你婆娘跟人跑了?”

    他表情像被踩扁的柿子,哆嗦着手胡乱指,“你、你……”

    结巴半天,突然一个滑跪抱住我靴子,“小娘子,你怎知内人跟马夫跑了?”

    我:“……”

    秀儿拎鸡崽似的把他提溜起来,“说,刚撅着腚晃悠半天,憋什么坏水呢?”

    驿丞鼻涕糊了记脸,“那群杀千刀的清空了整个镇子,独独揪着小老儿出来当眼线,说是有辆青篷马车经过……”

    他偷瞄我手中佩剑,突然噎成了王八憋气。

    秀儿拽着他衣领,“继续说。”

    “抓、抓李家三娘子,就、就是你这样的。”

    “哦——”

    我拖长声调,“裴家的狗,鼻子倒灵。”

    这些年陈善意派来的杀手,不是烂在乱葬岗,就是喂了野狼。

    如今狗急跳墙,竟攀上裴家这根高枝,试图让最后垂死挣扎。

    驿馆里的那位,想必就是他的兄长——

    陈光。

    当年陈家败落,陈光像条丧家犬投奔远亲裴蕴。

    他靠着斗鸡走马的本事,很快讨得裴家公子欢心,竟也爬上了裴府管事的位子。

    我爹遭陛下猜忌,回京后如履薄冰。

    陈善意可倒好,借着这层远亲关系,让裴蕴在御前美言,因此在府里横着走,连门槛都要矮三分。

    今日冤家路窄,既撞到我手里,清算旧账就从陈光开始吧!

    我看向院内,“听说,裴家养条狗都穿着六品官服。”

    驿丞压着声儿,“小娘子既知道,就快点走吧。”

    “姑奶奶专治狗仗人势,正好拿他们练练刀。”

    哑奴闻言,铁塔般堵住院门。

    我带着秀儿径直闯入,屋内传来杯盏碎裂声,“谁他娘活腻了?”

    “你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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