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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灯计划

    知见中心五十层的会议室里,桌子一边坐着靳明,财务总监和pr总监。

    ppt落在第一页蓝底白字的标题上:“星灯计划前期筹备情况汇报”。

    汇报人是项目负责人、知见慈善基金会执行总监李庆珊。

    这个会靳明本不用参加。

    基金会并不直接向他汇报,但星灯计划的缘起,多多少少和忆芝有关,他关注得就多了一些。

    之前只是在和pr总监闲聊时得知这个项目开会,便顺便找了个旁听的由头。

    “目前阶段,我们已经确定了双城区作为首批试点。

    ”李庆珊翻页,屏幕上显示出北京中心城区地图。

    “基于认知症患者密度、基层照护响应活跃度、街道办配合意愿等几个维度,我们初步选定东城区与西城区进入第一阶段。

    ”屏幕上两个城区被高亮,下面分列了基础数据、家庭估算和社区协作机构。

    “西城区这边,目前已经与陶然亭街道初步对接,联络顾问是他们分管公共服务的副主任。

    前期对接很顺利,已经开始准备第一批家庭调研联系函。

    ”李庆珊顿了一下,扫了一眼手边的资料,继续说,“东城区的合作街道是交道口,我们这边建议的联络顾问,是他们民政办公室的工作人员罗忆芝。

    ”靳明本在盯着投影幕布出神,听到某个名字时他微微愣了一下。

    等他反应过来,那页ppt已经翻过去了。

    他低头翻开手边的项目资料。

    确实是她的名字。

    “联络顾问人选,是怎么定下的?”李庆珊又把ppt翻回之前那页。

    “西城区的何主任是主动申请的,他之前配合过多个公益项目的对接,有经验。

    ”“东城区这位——她的名字在我们的内部资料库里出现过,和一份援助申请有关。

    ”“去年年底,基金会尝试介入一个案子,一位高龄女性独自照护失智儿子。

    对方向我们提交了紧急援助申请,但最终是区级绿色通道先拨了款。

    虽然资金不是我们拨出的,但当时协调申请和持续跟进的街道工作人员,就是她。

    ”坐在她身侧的,是基金会公共事务负责人林敏一,主要负责项目与政府侧的合作协调。

    他接过话头,“今年春天,在市卫健委组织的老龄照护体系建设研讨会上,她作为东城区街道代表发言,提到了照护者群体在政策体系内的长期缺位。

    ”“那场会我们和几个兄弟基金会列席。

    她的发言和星灯计划的方向很贴近,所以我们的代表在会后做了重点记录。

    ”ppt里切出一张研讨会现场截图。

    照片不清晰,画面里她正起立发言,穿的是单位发的正装。

    会议室又恢复了片刻安静。

    靳明看着那张照片,手里的笔在文件边缘轻轻点着,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应了一声,“我知道了,继续吧。

    ”李庆珊合上资料夹,“我们这周会联系交道口街道,由他们确认联络顾问的人选是否合适。

    如果确认,将进入启动前的对接和资源配置阶段。

    ”“她本人目前还不知情?”“还没有。

    我们只做了内部拟定,还要结合街道工作的整体协调。

    ”“好。

    ”靳明点了点头。

    窗外天色渐暗,ppt翻至下一页:“round

    table

    01:闭门讨论会预排”。

    最末一行嘉宾名单中静静写着:“东城区街道代表(拟):罗忆芝”。

    这页闭门讨论会的人员名单,一周后出现在了忆芝的工作邮箱里。

    她坐在办公桌前吃午饭,手指划过手机,点开邮件附件中的星灯计划项目简介和会议邀请ppt。

    在项目发起方知见慈善基金会的介绍页上,第二行赫然写着:“基金会名誉主席:靳明,知见集团创始人、ceo”她咬着吸管,一边喝奶茶一边把整份材料看了一遍。

    星灯计划——他在平安夜的那场慈善晚宴上提起过。

    过去几周,街道也在按照区里部署,配合调研团队整理辖区内的认知症患者家庭资料。

    在父亲住的照护中心偶遇那次后,他们就断了联系。

    她不是没想过,这个公益项目以东、西城区作为试点,是不是他的安排。

    但在所有前期接洽中,他和刘助理都没有出现过,基金会项目经理来开过两次碰头会,态度公事公办,看起来对她毫无印象。

    这封会议邀请邮件是她的直属领导杨副主任转发的,附了一句:“请安排时间参会,做好项目对接,争取将试点工作成功落地,后续在区级、市级推广。

    ”午休结束,她去了杨副主任办公室。

    “杨主任,我想问个事。

    ”杨主任从电脑前抬头,“进来吧。

    是关于那个公益项目?”她点头,把手机里那页名单翻出来,递过去。

    “西城区那边的联络顾问是何副主任,和您一个级别。

    咱们这边让我去……是不是不太合适。

    ”杨主任笑了笑,“我当什么事呢。

    老何是主动请缨,他们那边缺人手,他又在社区公益那块有经验,这跟职级没关系。

    ”他喝了口茶,继续道,“而且这次不是我们这边定的,是对方基金会点名要的你。

    你去年是不是帮咱们街道的一个残障家庭向他们申请过援助?谁来着?”“沈建喜阿姨和她儿子勇哥。

    ”她说。

    “对。

    他们的援助金是区里先批下来的。

    但基金会那边对你印象不错,说你全流程跟进,挺尽责。

    后来区里拨款后你还主动撤了申请,他们觉得很少见。

    ”“撤申请是沈阿姨主动要求的。

    她说有咱们这边的就够了,其他的她能自食其力。

    ”忆芝补了一句,“她连我垫的私家车赔偿款都坚持还给我了。

    ”杨主任点点头。

    “对方说你挺合适。

    而且知见基金会是新型科创企业背景,他们不讲资历、头衔这些。

    要的就是基层真干事的人。

    ”“这次研讨会是项目立项前的闭门会,邀请的也都是一线对接过帮扶对象的,不是去走过场。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肯定,“无论谁去,都是为了给老百姓办实事。

    ”忆芝没说话。

    杨主任看了她一眼,语气缓了下来,“这个项目的方向我大致了解,和你的家庭情况多少有点重合。

    你要是情绪上不太能接受,不去也没关系,我跟他们那边协调。

    ”她这才开口,“我没事。

    我反而更能体会,这种事应该我来。

    ”“你别硬扛啊。

    ”“真没事。

    ”她笑了一下,很轻。

    杨主任点点头,没再多问。

    她回到工位,又把那份ppt从头看了一遍,把那个名字也看了一遍。

    拿出手机,想给他发条信息。

    犹豫了几秒,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又放下了。

    她打开电脑上的日历提醒,把那天会议的时间段做了标注。

    慈善基金会的办公地点在知见中心的裙楼二层,会议室面朝内庭院,落地窗外种满了常绿藤蔓和蓝紫色的鸢尾。

    与会者不过十来人,围坐成一个不规则的长桌。

    有人穿正装,也有人是t恤加牛仔裤。

    除了项目方工作人员,还有居委会、社区代表,以及几位医疗、心理和照护领域的专家。

    忆芝比约定时间提前到了十几分钟,先和西城区的何副主任打了个招呼,两人低声聊了会街道工作上的事。

    她落座后随手翻开面前的会议资料,第二页是与会人员名单,她扫了一眼。

    靳明的名字不在上面。

    会议正式开始,由基金会执行总监李庆珊先发言,对星灯计划的立项动机和总体展望作简要介绍。

    随后是项目经理,向与会者汇报了前期的调研成果和后续推进流程。

    进入自由发言环节后,来自居委会和社区组织的代表依次发言,提到了不少认知症家庭面对的现实困境。

    有几个案例,听起来让所有人都心酸难受。

    之后,项目经理点到了她的名字,“小罗老师,能不能请您从街道工作的层面谈谈,关于认知症帮扶这一块,有没有什么经验总结或者薄弱环节?”忆芝点点头,翻开笔记本折角的一页——那是她昨晚临睡前写下的几条思路,“我们过去几年,其实也配合过一些面向生活困难人群,尤其是残障群体的援助项目,部分涵盖了认知症家庭。

    但大多数资源,还是集中在患者本身。

    ”“比如资助医疗费用,协助就医、联系上门护理等等……这些确实解决了一些问题。

    但从我们的经验来看,光顾着病人这一端,其实是不够的。

    ”“照护者是更容易被忽视的那一方。

    尤其是认知症患者的照护人,所承受的压力非常大。

    ”“照护人往往只有一到两位,多数是直系亲属。

    他们在日常中承受着情绪管理、生活照料、医疗协调三方面的负担。

    但绝大部分人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也缺乏喘息空间,几乎得不到情绪支持。

    ”她看向项目组的成员,语气不快,“我们一线经常见到的情况是——患者状态还能维持,照护者先崩溃了。

    ”“崩溃的不是身体,是整个人的情绪系统。

    彷徨、压抑、无助和疲惫感叠加上来……”她停了一下,轻声说,“甚至还出现过极端情况。

    ”现场的气氛静了片刻。

    “我们不是没想过帮。

    但在现行体系里,照护者往往被归为‘家庭成员’或‘陪同人员’,没有明确的受助人资格。

    这就导致在帮扶机制上,他们是‘隐形人’。

    ”她微微点头收尾:“所以我很感谢这个项目愿意以照护者为出发点,把他们作为独立受助对象,构建支持链条,让这一条线和患者并行,也让照护者知道,他们和患者一样,是我们关注的对象。

    ”会议桌另一侧,一位头发花白的医学专家跟进发言:“小罗同志讲得很到位。

    国外在认知症照护方面的结构设计,已经逐步从‘以患者为中心’转向‘以家庭单位为核心’。

    ”“以英国

    nhs

    系统为例,他们有配套的家庭照护者压力评估机制,用来衡量照护任务对亲属造成的情绪负担。

    美国部分州也设有喘息服务,每周为家庭提供短时专业替班人员,让家属哪怕只是坐在公园发发呆,也能缓口气。

    ”“情绪稳定和社交连结,不是附加值,而是照护质量的一部分。

    ”“这不是额外福利,是患者和照护者生活质量的根本。

    ”几位基金会项目成员边听边记录。

    坐在一旁的西城区何主任接着补充:“我和区里民政局的同志也聊过,专业照护是理想路径,但人手短缺、投入成本高,是当前难解的现实。

    ”“我们考虑的是能不能在这个基础上,引入一些非专业辅助网络,比如大学生社会实践项目,或者组织退休居民参与社区志愿服务。

    年轻人有热情,年长者有耐心,人手多,情感连接快。

    哪怕做不了专业辅导,但至少能在心理陪伴上给到真实帮助。

    ”这句话一落,李庆珊点了点头,示意会议秘书做重点标注。

    “我们收到各位的建议,会后会整理成摘要,再内部推进讨论。

    再次感谢各位基层代表和专家们的分享。

    ”她看了眼时间,语气放松了一些,“时间差不多,正好到饭点儿,大家别急着走,一起去我们公司食堂吃顿便饭吧。

    ”好几位来开会的人都客气地说“不了,不麻烦了。

    ”会议秘书一边收电脑一边笑着补充道,“一点都不麻烦,自助餐,很随意。

    ”她又压低声音,像讲秘密似的笑道,“我们的食堂特别好吃,各位千万不能错过。

    ”二十楼的公司食堂还是老样子。

    忆芝上次来,还是元旦那几天。

    靳明要去美国出差,她从公寓下来,打包了两个人的晚饭。

    午饭时自助餐厅的光线更明亮,来吃饭的人也更多。

    参会人员陆续走进来,纷纷被这里的装修和菜品惊了一下,好几个人还拿出手机拍照,边走边感叹,“原来大厂还不是天花板啊。

    ”她端着盘子站在冷餐区前,迟疑地看着一盘五颜六色的小番茄,心里却有些空。

    刚才那场会,靳明全程没露面。

    来之前她还想过,万一遇到他,要不要说点什么,还是干脆什么都别说。

    可他压根没出现。

    她忽然有点失落。

    她好像……其实有点想见到他。

    她心不在焉地拿着夹子去夹小番茄,结果偏偏赶上一个不听话的,几次都没夹起来。

    旁边忽然伸出来一只夹子,利索地把那颗番茄夹起,轻轻放进她盘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身旁多了一个高高的影子。

    那影子穿着西装和衬衫,没打领带,整个人利落又松弛。

    他好像正专心地夹着生菜,却压低声音问她,“泡椒鸭腿补菜了,吃不吃?”那是他们第一次在这儿吃饭时,他推荐给她的菜。

    说完他就往寿司区挪过去了。

    忆芝发了下愣,下意识跟着他走。

    “会开得怎么样?项目的这套架构,离你们一线看到的问题远不远?”他举着夹子,好像不知道该拿三文鱼还是金枪鱼。

    “要哪个?”他侧头看她。

    她抬手夹了两个甜虾,“……这事,又是你安排的?”他们到了中式凉菜区,他不急着答,先夹了一点清淡的芹菜腐竹到她盘里。

    “这次真不是我。

    基金会不归我管,我知道的时候,人选已经定了。

    ”热菜区传来刺啦一声,腌制好的羊排和牛排被摁上高温铁板,在炙烤下迅速发生美拉德反应。

    卷曲、变色、出汁,伴随着滋滋作响的声音,香气混着油烟打着旋地被卷进排风系统。

    他自己夹了一块牛排,又给她挑了一块嫩的。

    怕她不信,他信誓旦旦地补了一句,“骗你是狗。

    ”忆芝正在夹烤鳕鱼,听到这句慢慢抬头,盯着他看。

    他正好也看过来。

    两人同时想起了那份股权信托到底是怎么签下来的。

    他一愣,后脑勺一凉,隐约听见某处“汪”了一声。

    一定是食堂里播放的综艺节目在做特效。

    热菜台那边,厨师远远朝靳明使了个眼色,悄不作声地端上一大份刚出锅的泡椒鸭腿。

    这是刘助理上午打电话让食堂加的菜,说是“领导想吃”。

    刘助理的领导,还能有谁?中厨师傅立马使出浑身解数,把这道菜做得色香味都达到了参赛标准。

    没等她动手,他就已经替她夹了一个卖相最好的鸭腿,想想觉得不够,又添了一个。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

    这个项目由你来对接,我觉得合适。

    ”他终于不和她打哈哈,声音也变得认真了些。

    “你要是因为我,就不想干这件事,那咱俩到底谁公私不分?”两个人以前常斗嘴,他经常跟不上她的节奏。

    可一旦真讲起道理,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又要给她夹菜,被她用夹子按住了。

    “我这不是来了嘛。

    你话真多。

    ”她小声数落他。

    她是用之前的语气和他说话的。

    他从心里笑出来,冒着热气的泡椒鸭腿看起来好像更红更亮了,鲜辣味一下子让他有了食欲。

    他把夹子一放,“成。

    我跟吕工他们下来的,你也快去吃饭吧。

    ”他很守分寸,当着这么多人,没多说一句,也没提要一起坐。

    他知道她不喜欢被盯着看,连在众人面前说几句话都像在接头。

    忆芝回头看了一眼,何主任和刚才开会那几个人坐在靠窗的位子,正朝她招手,示意给她留了位子。

    她转头看他,“嗯”了一声,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盘子。

    刚才她正想着他,他就出现了。

    她一时没注意,现在才发现,自己的盘子都快被他堆成小山了。

    “哎……”她瞪了他一眼,“你夹这么多……我能吃的名声都要被你传到西城去了。

    ”他被逗笑了,低头看她,眉梢一挑。

    “能吃是福。

    ”晚上回家,忆芝收到了基金会项目专员发来的会议纪要。

    她附上自己的一点补充,转发给杨主任。

    中午那一盘小山吃下去,到现在都不太饿,她削了个苹果慢慢啃着。

    吃到一半,忽然想起中午他问的那句话——“项目这套架构,离你在一线看到的问题远不远?”她当时没回答他,转而问了别的,但她心里其实早就有了答案。

    她拿起手机,想了想,发了一条信息过去:“你中午的那个问题,这个项目确实补上了之前系统里的一整块空缺。

    能不能真正落地,还得看执行和后续反馈,但方向肯定是对的。

    谢谢你。

    ”对面几乎是秒回。

    “谢什么谢,下回再来开会提前说,泡椒鸭腿管够。

    ”后面还加了个一群鸭子摇晃着赶路的表情包。

    她盯着那个表情看了两秒,不由得笑出声来。

    正想关手机,那条信息后面又跳出一句:“也谢谢你。

    没有你,我也不会想到让基金会往这个方向努力。

    你不是来给谁捧场的,这就是你的场子。

    ”她没有回。

    只是把手机屏幕按灭,搁在了一遍。

    窗外的风吹过窗帘,空气里有花粉的味道。

    她靠在沙发上,闭了闭眼。

    很久以后,才轻声说了一句,“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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