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孕
一年零三个月后。北京的九月还带着闷热,忆芝胳膊上起了点shi疹。
医生说无大碍,外搽内服即可,现在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
山里一到入夜,气温就降下来,他们周末一般会回这边,晚上关了空调,开着窗子睡。
今晚不知怎的,两个人都翻来覆去。
风透过松林吹进来,扬起了窗边的纱帘,却吹不散屋子里那点说不上来、却让人不那么好睡的燥意。
他们并排躺着,谁都没出声。
彼此靠得不算近,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熟稔而沉默的夜晚。
靳明侧过脸,看她闭着眼,睫毛偶尔轻颤,像在想事。
他没忍住出声,“你是不是也睡不着?”“嗯。
”她睁开眼,眼神清亮。
“聊会天儿?”他问。
“好啊,你想聊什么?”他凑过去亲她,鼻息缠着热意,掠过她耳侧、下颌、锁骨一路往下。
她被他逗得轻笑了一声,“有你这么聊天的嘛?”“我这不,没话找事呢。
”他忙着,声音咕咕哝哝。
夏天穿得都少,卧室里的空气像是瞬间就被点着了。
他轻车熟路,在这件事上永远劲头十足。
她今天却有些懒懒的,只耐心地配合着。
他们太熟悉对方的一举一动了。
他很快察觉了她不够投入,一边埋头亲着她脖子怕痒的地方,一边故意给了她几下重的。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笑着揪他头发和他闹腾,反倒是下意识地抵住他的肩,身子往后缩。
她在抗拒。
不是反感他,也不是抵触这件事,而是一种本能的……回避。
一个念头从他脑海里嗖地一下窜了过去。
他赶紧刹住,贴着她xiong口的手指微微收了下。
她睁开眼,眼神迷蒙,轻喘着问他怎么了。
“你……多久没来了?”他问得没头没脑。
她也愣了一下。
大脑没转几圈,就啪地弹出一张画面——两个多月前,他们在夏威夷度假,庆祝结婚一周年。
一整周都住在游艇上,每天开船、浮潜、钓鱼,烧烤。
一到晚上,繁星满天,四下无人。
船舱里、甲板上,两个人黏着黏着就……出海之前他们一通采购,吃的喝的,防晒药品,换洗衣服,补给买了满船。
偏偏忘了买……套。
“我们好像……在夏威夷那几天,一次都没戴。
”她声音发虚。
他们四目相对,互看三秒。
靳明脑子里嗡地一下,赶紧退出来,跪在床上盯着她的腹部。
谁都没说话。
半晌,他小心地抬手,摸了下她的肚皮。
一秒内,最好的和最坏的情况,在他眼前像走马灯一样演了一遍。
他一骨碌爬起来,“我去买。
”她拉住他,“都几点了,你得开到西北旺才有药店。
明儿再说吧。
”“现在就去。
”他手脚麻利地穿上衣服,飞快开车下山。
将近一个小时后,他拎着验孕棒回家,买了好几种,满脑子都是说明书。
忆芝接过袋子,和他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转头进了洗手间。
门虚掩着,她没锁。
他就守在外面,连呼吸都快忘了。
这阵子他一直睡不好,总做梦,却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件事。
他有点怨自己,刚才那么没轻没重,现在简直后悔又后怕。
洗手间里半天没动静。
他想问问,可连门都不敢敲。
忆芝光着脚靠着洗手台站着,身上穿着他那件旧t恤,现在是她夏天的睡衣。
两条线。
她测了两次,答案一样。
她打开门,他瞬间站直了。
她看向他,手里拿着验孕棒,眼神有些飘。
“有了?”他嗓音发哑。
她点点头。
他头皮发麻,抬手扶了下墙,心跳如擂鼓般几乎要冲破他xiong口。
他稳住神,才发现她已是满脸泪痕,他心头一紧,随即把她紧紧抱住。
测之前她已经猜到结果,却在此刻忽然慌了,“怎么办?”她带着哭腔问。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可她确实哭了。
她一直不觉得自己抗拒怀孕。
在游艇上那几天,她其实想过,顺其自然就好。
可事到了眼前,以前有过的那些犹豫、假设、恐惧,一瞬间全都扑了上来。
她害怕,他知道。
“别怕。
”他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压得很低。
“我也……有点怕。
可——咱们俩一块怕就不算怕。
”她闷闷笑了一下,眼泪流得更凶了。
“明天去医院,确认一下。
”他温柔地亲着她额头,想用吻把她的忧虑都抹平。
“要是真的有了呢?”她重新抱紧他,脸扎在他颈窝,鼻音重得一塌糊涂。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先做检查,听听医生怎么说,再决定不迟。
”他把她抱起来放回床上,她靠过来,在他怀里一言不发。
他明白她的顾虑,手指缓缓捋着她的头发,“你怎么选,我都陪你。
”北京某外资医院,第二天上午11点。
诊室里安静得出奇,只听得见探头在皮肤上滑动的细碎声响。
医生眉头微蹙,把探头顺着原路径又走了一遍,视线紧紧盯着超声屏幕——不是担忧,而像是在反复确认什么。
“罗女士,您看一下——这里和这里。
”忆芝坐起身,凑过去。
两个并排的圆圈,中间各有一颗极细、极快的光点,在一闪一闪跳动。
“……两个?”她的声音哑了一下,手指不自觉地揪着床单。
医生点头,笑容温和,“目前看来是双绒双羊,心管搏动都很清晰,胎龄大概六周多,发育得不错。
”忆芝一时间没说话。
进诊室时她没让靳明陪着,本来是想问问医生……另一种选择。
可这一下子,整个人像被冻住了一样,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医生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迟疑。
毕竟,很少有人在听见“双胞胎”这三个字时,会一点都不激动。
她换了一种更沉稳的语气,“您不用现在就做决定。
先做个血项,拿到nt结果前都还有时间。
”忆芝点点头,慢慢整理衣服,看起来还是有些失神。
医生让助手先出去,见她还有些恍惚,又忍不住轻声补了一句,“如果您有任何顾虑……”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朝门外瞥了一眼。
“我们不会向其他人透露您的检查结果,完全保密。
”“其他人”,自然是指靳明。
忆芝轻轻抬头,看向她,眼里没多少光,只轻声道了句,“谢谢。
”医生将打印出的影像和检查结果放进信封里递给她,便离开了。
诊室重新安静下来。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腹部,平坦如常,没有任何迹象。
可那里,明明已经住着两个新的生命。
是他们的孩子。
鼻腔开始发涨,一股莫名的酸意浮上来,眼眶却干得厉害,连一点泪意也没有。
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却还没来得及疼。
b超结果的信封被她捏在手里,薄薄几张纸,指尖却仿佛能感到,纸面之下,那两颗光点仍在微微跳动。
两个。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随时能按下放弃键的人。
早早排练好了退场的姿态——怎么爱得浅,怎么抽身快,怎么忍着不眷恋,怎么在关键时刻潇洒地说:我其实也没那么想要。
她甚至连一个人过完这一生的剧本都背得滚瓜烂熟——孤独、冷静、不过如此。
可自从遇见靳明,那些剧本就一页页失效。
她说不谈真感情,他就偏要闯进来。
她主动离开他,可那场洪水却把她推回他的身边。
而现在,她站在另一个岔路口前。
进这间诊室前,她反复查过流产手术的流程、风险和恢复期。
但那些字眼,那些理性判断,此刻全像没沾上墨的草稿,在那两点清晰跳动的心率面前,一笔一笔被擦去。
她忽然有些分不清——这一切,到底是命运一步步把她推到了这儿,还是她自己,一直在不动声色地,逆着命运做选择。
她知道自己过去太擅长放弃,可这一次,她不想再亲手,把那些刚刚开始跳动的东西掐灭。
门外传来靳明低低的声音,“忆芝,我在这儿。
你慢慢来,我等你。
”她和他隔着一道门,可她知道,他一直都在。
“进来吧。
”她开口,声音不再发虚。
门推开的瞬间,他先看了她一眼,然后视线才落到她手里的那张影像。
她没有躲闪,主动把那张纸递过去。
影像他看不懂,只能慢慢扫过结论那一行,视线停住,随后亮了起来——两个!他像被什么击中,嘴唇微张,一时间失去了所有语言的能力。
他蹲在她面前,半跪着,握住她的手,眼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期待,仿佛在寻求最终确认。
她点头,笑着流泪,“是双胞胎。
”她抬手抚过他侧脸,语气尽量放轻快,“我们要当两个孩子的爸爸妈妈了。
”这是她给出的答案,也是他们共同的答案。
靳明眼圈一下子红了。
他俯身,额头贴在她膝盖上,呼吸里全是翻涌的惊喜与敬畏——像是在向小小的生命致谢,也像是在向她致谢。
谢谢你在成全自己的时候,恰好也成全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