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鸽子市的清晨，总是比城里任何一个地方都醒得更早。</p>天还未亮透，这里已是人影攒动，压抑的交谈声和快速交换的眼神，构成了一张无形的、流淌着金钱与信息的网。</p>
林秀云是第一次独自一人来这种地方。</p>
她将自己裹在宽大的旧棉袄里，学着别人的样子，用一条灰色的头巾包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紧张而警惕的眼睛。</p>
她的手心全是汗，怀里揣着公公江卫国交给她的几块钱，那钱仿佛不是钱，而是烧红的炭火，烫得她心慌。</p>
她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而是谨记着江卫国的嘱咐，在市场边缘一个卖自家腌菜的老太太摊位前蹲了下来。</p>
这个老太太是鸽子市有名的“广播站”，嘴碎且嗓门大，任何消息只要进了她的耳朵，不出半小时，就能传遍整个市场。</p>
“大娘，您这咸菜怎么卖？”</p>
林秀云捏着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沙哑一些。</p>
“哟，妹子，想买点啥？”</p>
老太太热情地招呼着，“我这雪里蕻，开胃下饭，一毛钱一斤，保你吃了还想！”</p>
林秀云买了一小撮，却不急着走。</p>
她一边将咸菜包好，一边状似无意地、用一种抱怨的语气，小声叹了口气：“唉，这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什么都金贵，连口新鲜菜都吃不上。”</p>
老太太立刻来了精神：“可不是嘛！这都入冬多久了，除了土豆白菜萝卜这‘老三样’，想见点绿的，比见金疙瘩还难！”</p>
林秀云要的就是这句话。</p>
她顺势接了下去，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神秘和无奈：“谁说不是呢。我们家最近就来了个怪亲戚，也不知道使了什么邪法，非说能在冬天种出夏天的细菜来。整天在院子里神神叨叨地摆弄，还不让我们看，说那菜是给神仙吃的，一根就能换一根‘小黄鱼’（金条）呢！这不是痴人说梦嘛！我看他是疯了！”</p>
她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既有抱怨，又透露出几个惊人的信息――“冬天种细菜”、“邪法”、“一根换小黄鱼”。</p>
老太太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像发现了新大陆的猎犬，一把抓住林秀云的手臂：“妹子！你说的是真的？在哪儿啊？你那亲戚住哪儿？”</p>
“我哪儿敢说啊，”</p>
林秀云连忙做出害怕的样子，抽回手，“他那人脾气怪得很，我要是说了，非打死我不可。我就是心里憋得慌，跟您倒倒苦水。您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啊！”</p>
她越是这么说，老太太心里就越是信了七八分。</p>
她拍着胸脯保证绝不外传，可等林秀云一走，她立刻就跟旁边摊位的人，绘声绘色地讲起了这个“东城奇闻”。</p>
一传十，十传百。</p>
不到一个小时，整个鸽子市都知道了。</p>
“听说了吗？东城有个神人，能点石成金，冬天种菜！”</p>
“哪儿是种菜，我听说是种的人参果，一节能卖一百块！”</p>
“胡说！我三舅的邻居的表弟就在东城住，说那院子一到晚上就冒金光！那人是个从山上修道回来的老神仙！”</p>
谣言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传越邪乎。</p>
......</p>
鸽子市深处，一间没有窗户的里屋。</p>
彪哥正靠在一张太师椅上，闭目养神。</p>
他面前的炭盆里，火烧得正旺。</p>
一个小弟匆匆推门进来，脸上带着兴奋和激动：“彪哥！出大事了！”</p>
彪哥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p>
“哥，市面上都在传，东城出了个神人，能种反季节的细菜！说是比肉还金贵！好多倒爷都疯了，正满世界打听那院子的地址呢！”</p>
彪哥的手指，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轻轻地敲击着。</p>
东城......</p>
神人......</p>
他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那个在夜色中，用一滴水就让枯叶返绿的、高大的身影。</p>
“是他。”</p>
彪哥缓缓睁开眼，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里，再没有了半分慵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人发现顶级猎物时的专注和狂热。</p>
“查。”</p>
他只说了一个字，“动用所有的人，把那个院子给我找出来。记住，只查地址，不许惊动任何人。”</p>
“是！”</p>
小弟领命而去。</p>
彪哥站起身，走到墙边，看着挂在墙上的一副京城地图。</p>
他的手指，在东城那片区域，缓缓地画着圈。</p>
“老神仙......”</p>
他低声笑了笑，笑声里满是玩味，“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神仙，还是......比我们这些凡人，更贪心的魔鬼。”</p>
......</p>
与此同时，城西筒子楼。</p>
江雪梅也听到了这个消息。</p>
是她安插在黑市的一个眼线，火急火燎地跑来告诉她的。</p>
“雪梅姐，现在外面都传疯了！都说东城出了个能种仙草的神仙！”</p>
江雪梅的第一反应，是不信，是嗤笑。</p>
“神仙？这世上要是有神仙，还轮得到我们这些凡人在这里挣扎？”</p>
她抿了一口热茶，姿态优雅，眼神中充满了智珠在握的优越感。</p>
她太自信了。</p>
她笃定江卫国已经被自己那条“严打”的假消息给唬住了，现在正像只没头的苍蝇一样，在院子里干着急呢。</p>
“这不过是他黔驴技穷的把戏罢了。”</p>
江雪梅淡淡地分析道，“他手里或许有点存货，想用这种装神弄鬼的方法，抬高价格，吸引那些没脑子的倒爷上钩。可笑至极。”</p>
她认为，这是江卫国在为自己釜底抽薪的计划，做出的愚蠢应对。</p>
他越是这样大张旗鼓，就越证明他心虚，越证明他已经无计可施。</p>
“不用理他。”</p>
江雪梅摆了摆手，对眼线吩咐道，“让他闹，闹得越大越好。他吸引的目光越多，我这边的行动就越安全。你现在，马上去京郊的几个国营农场，就说我说的，他们仓库里所有准备过冬处理的大白菜，不管品相好坏，我全都要！价格可以比市面上高一成！”</p>
她要加速了。</p>
她要赶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完成自己的原始积累。</p>
“江卫国啊江卫国，”</p>
她看着窗外，嘴角勾起一抹怜悯的冷笑，“你以为演一出戏，就能翻盘吗？你根本不知道，真正的风暴，什么时候才会来临。等你那点可怜的存货卖完，就会发现，整个京城的蔬菜市场，都已经是我的天下了。”</p>
她已经能想象到，当那场真正的倒春寒来临时，江卫国和全城的人，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是如何将一车车廉价的大白菜，变成一座座金山的。</p>
......</p>
东城小院，柴房。</p>
江援朝正生无可恋地劈着木柴。</p>
他手臂酸痛，满身都是木屑，日子过得比在锅炉房还苦。</p>
他偷偷地观察着院子里的动静。</p>
他看到了那两片绿得发亮的菜地，看到了林秀云每日小心翼翼地浇水，看到了江卫国脸上那高深莫测的表情。</p>
但他看不懂。</p>
在他的认知里，这些不过是些不值钱的菜叶子。</p>
他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力气，在这上面做文章。</p>
他更不知道，他亲手递出去的那个“假消息”，非但没有锁住父亲的手脚，反而像一把钥匙，为父亲打开了一扇通往财富和声望的、金光闪闪的大门。</p>
院子里，江卫国正用一把新买的剪刀，小心翼翼地，从一株已经长到巴掌大小的白菜上，剪下了最中间的那片、最嫩的、如同翡翠般的菜心。</p>
他将那片菜心托在掌心，对着太阳看了看，叶片晶莹剔透，脉络清晰可见，仿佛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p>
“火候，差不多了。”</p>
他喃喃自语。</p>
他将菜心用最干净的井水洗净，放进一个干净的白瓷碗里，然后端着它，走到了柴房门口。</p>
“吱呀。”</p>
他推开了门。</p>
江援朝吓得手里的斧子都差点掉了。</p>
江卫国没有看他，只是将手中的碗递了过去。</p>
“拿着。”</p>
“爸......这是？”</p>
江援朝不解。</p>
“去找鸽子市的彪哥。”</p>
江卫国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告诉他，想看货，可以。但想见我，得拿出诚意。”</p>
他看着江援朝那张又蠢又贪婪的脸，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p>
“你就跟他说，我江卫国，卖的不是菜。”</p>
“我卖的，是让他能在这京城里，真正站稳脚跟的，一个机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