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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没有尽头,没有出路。

    他不断告诉自己,宋澄此刻不会认得他,他是孟南帆。

    却依旧不敢抬头。

    连路衡谦都无法忽视他此刻的不对劲。

    可薛枞好不容易才从宋澄身边逃脱,决不能再让他发现一点端倪。

    从刚刚开始就越发苍白,而今已毫无血色的唇终于张开,有几分嘶哑的声音从口中传出:“宋律师,抱歉。”

    他伸出手与宋澄回握,对方的体温偏低,连原本温度稍高的掌心也是冰凉的。

    薛枞恍惚觉得自己被一条毒蛇紧紧裹挟,刹那间动弹不得。

    幸而宋澄也没有与他多作交谈的意思,很快便收回手去:“没什么大不了的。”

    “辛苦你白来一趟。”薛枞又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片刻前的笑意与轻松早已荡然无存。

    “不送。”路衡谦见他如此,也不愿再搭理宋澄,只顾着催医生快些过来。

    宋澄挑了挑眉,没再说些什么,见孟南帆像是十分痛苦的模样,就更不会自讨没趣,道别之后便迅速离开了。

    不过这孟南帆,倒是有点意思,宋澄回去的途中,有几分好笑地想着。也不知何时,竟变得这般……

    他思忖片刻,也形容不出对方的神色。

    似乎是,畏惧?

    第3章

    医生来得很快,匆匆忙忙检查一番,在路衡谦几乎称得上凶狠的瞪视下,还是硬着头皮说出诊断结果:“没什么大碍……”

    薛枞早已在宋澄走后,逐渐收敛情绪,现在也已经恢复如常:“我没事了,路……”他顿了顿,最终没能将对路衡谦的称呼说出口。

    没法像孟南帆那样亲昵地叫他“阿衡”,更不可能顶着孟南帆的脸,像从前那样,将“路衡谦”三个字硬邦邦地从口中丢出来。

    见这人仍是忧心得狠的模样,忍不住伸手轻轻拍了拍他攥得极紧的拳头。

    感受到动作中的安抚意味,路衡谦紧绷的情绪也才松懈下来。他决不能忍受孟南帆在他眼皮子底下,再受些什么重伤。

    待医生开了些消肿止痛的药,又顺带帮薛枞拆掉左腿本就不必上的石膏,已经是下午三点。

    薛枞在这兵荒马乱的一连串事件之后,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想着接下来的计划,一抬眼却看见路衡谦捂着胃坐在一旁。

    “有胃药吗?”薛枞问道。

    “嗯。”路衡谦一怔,又恍然道,“我?不用了,休息一会儿就行。”

    薛枞也没再多说,一手撑着拐杖站了起来。拆了一边石膏的腿比之前要容易控制许多,他的行动也自如了不少。

    路衡谦见他动作,倒没有联想些什么,只担心他走路不太方便,就在距他不远的地方小心看着,直到看到薛枞烧了热水,又拿出药箱,才有些明白过来。

    要说不奇怪也是假的,他与孟南帆关系是亲近,在学校时,谁扛着谁去医务室都是平常事,像这次,孟南帆替他挡个车也算不得意外,但若是真生病,对方多半便是一句“记得吃药”,便交给医生,也没见亲手替他端过。

    倒不是多难,只是两个男人之前,毕竟没那么细致。

    于是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药汁端到眼前的时候,路衡谦像是脑子瞬间短路,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不怪我了?”

    薛枞不过是见他为了孟南帆从昨天忙到今天,连饭也顾不上吃,才有些自责。薛枞一向是自己照顾自己的,顺带照顾一下其他人,也没什么要紧。

    虽然路衡谦的本意绝不是照顾薛枞,不过他占了人家身体,享受了这些好处,也没有一丁点抱怨的资格。

    “本来就没怪你。”

    路衡谦似乎从他的眼神里捕捉到模糊的笑意,一瞬即逝,让他错觉是自己眼花。

    一向爱笑的孟南帆从醒来到现在,没见过几个人,更没露出几个笑脸,连现在这个笑,都像是路衡谦用来哄骗自己的。因而路衡谦想也不想,就把责任归咎于自身。

    “你不开心。”连疑问都不算,路衡谦的语气相当肯定,“怎么了?”

    薛枞摇摇头,他知道症结在哪里,可也装不出个笑来,只说:“你先去休息。”

    那药里有安眠的成分,路衡谦此时也有些困意,便不在此话题再做纠缠:“那等会儿一起吃晚饭。”

    不知怎地,这副模样特别像一个吵着要和人拉钩的小孩儿,薛枞忍俊不禁,他甚至有些羡慕地,微微一哂,可惜路衡谦没能看到。他已经回房休息了。

    薛枞没有支使别人的习惯,他淘米煮了粥,温在锅里,再随意炒了几碟小菜。路衡谦醒来的时候,还不到六点,桌上已经满满当当地摆好了餐具。

    若说方才见孟南帆替他冲药只是有些稀奇,如今这幕对他而言,几可以称得上是石破天惊的震撼。

    不仅仅因为对方竟然会做饭,竟然替他做了饭,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一眼望去,餐盘里绿油油一片,间杂着一点惨淡的白,倒也不是全素,只是就连仅有的几片肉也像是清水里捞出来的。

    摆盘不是不漂亮,可是……

    人生信条就是及时行乐的孟南帆,在外人面前倒是人模狗样,回到自己家中,蜷着腿跪坐在沙发画画是偶尔的,躺在地上东倒西歪是经常的,一声不吭去户外采风然后在车里裹着外套睡一晚上的时候更是数不胜数。和他谈论身体健康,他的反应只会是胃疼时硬要可着劲儿加辣椒,还告诉你:“小酌怡情,今晚缺一杯酒,算是可惜了。”

    若有人劝说,再亮出十分人畜无害的笑脸:“学艺术的,哪能这么死板。”

    路衡谦对着他,劝也劝不住,也只得放任自流。

    如今,这算是大病一场,改邪归正?

    薛枞见他并不动筷,疑惑的眼神轻飘飘扫过去:“不合口味?”

    与这样的眼神对视,路衡谦再有满腹疑惑,又只得暂且压下:“辛苦你了。”

    可这白糊糊的一碗,看起来像是白粥,喝下去果然也没有更多惊喜,甚至连一勺盐也没加。

    他向来不爱清淡的口味,自小也吃得精细,遇上不合口味的饭菜,最好的状态也不过是克制着不要露出难以下咽的表情来。

    路衡谦喝了一半又哽住的样子被薛枞看在眼里,薛枞解释道:“你胃不好。”

    不忍辜负他的好意,路衡谦又喝了小半碗,顾及着他的心情,连眉头都舍不得皱。

    他暗忖着,不是改邪归正,怕是矫枉过正了。

    终于熬过这受难一般的进食,抬眼却见孟南帆一口一口,嚼得十分细致,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佳肴,竟然格外地严肃认真。

    就好像……

    就好像活着,对他而言,是一件特别美好神圣的事情。

    路衡谦察觉到自己的思绪实在是飘得过于渺远又可笑,在对方停下筷子的时候,问道:“好吃吗?”

    薛枞垂首看向空了一半的水煮白菜,思考了一瞬,抬头的时候,路衡谦仿佛从他的神态里读出了“如果不是我已经吃过了就给你尝尝吧”的遗憾神色。

    路衡谦一点也不遗憾,他敬谢不敏,只得令好友打消这个念头:“你真觉得好吃?”

    就差补上一句:“南帆别吃了,家里有厨师。”

    薛枞好像终于明白了他的潜台词,语气也有一瞬的尴尬:“……能吃。”

    路衡谦见他这样,却像是自己做了多大错事。他这两天是真的觉得孟南帆金尊玉贵,一个烦恼的眼神砸过来就能让他紧张兮兮,于是忙不迭补充:“我是说,很好吃。”

    又连忙去厨房又盛了满满一碗:“真的。”

    薛枞是真的没有见过他这一面,唇边绽开一点笑意,然后像是怎么也止不住一般,笑痕逐渐扩大,只轻声道:“不用。我知道。”

    他这次没有再不留神将“我习惯了”说出口,便低下头去。

    可那弯弯的笑眼里,像是有着是藏不住的苦涩意味。

    路衡谦蓦地觉得,这一幕像是过于安静,安静到荒谬的地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从这混乱的一顿晚餐中得出了这番结论。

    或许因为醒来后的孟南帆,总是显得特别沉默。就连方才的笑容,也没能让他找到熟悉的感觉。他猜想,是因为对眼前这人欠了天大的人情,而不自觉地多虑了。

    这个从三岁开始就与自己竹马相伴的好友,同他一般地家世优渥,甚至可以称得上显赫,又难得地父母恩爱,家庭和睦。这一路以来,连算得上波折的事也数不出几件,是无论如何,也不至露出如此沉重、压抑到令人心疼的神色。

    他在人群中总是闪闪发光,他的笑容和他的才华一样耀眼。

    可如今却沉静得出奇。

    路衡谦带着这股难以言明的探寻,再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对面的好友。这人吃饭时几乎不会发出声音,连筷子偶尔触碰到餐具的声音都轻得惊人,脸上罕见的没有任何表情。大概得益于孟南帆五官的柔和,这副冷冷清清的模样,只会让人觉出些许忧郁,而不是冷漠。

    他所不知道的是,即使饭局里最孤僻的那个人,也仍然是身在局中的人。那种安静是被喧闹又温暖的烟火气所衬托出的。

    而有一些人的安静,是彻彻底底的隔离,是绝不会有人可以探之一二的死寂。

    就如同他从未放在眼中的薛枞,从很多年前起,他的世界,早已是真正的静阒无声。

    是十几年如一日的死寂沉闷。

    活着不过是为了祭奠一个死人,用这条残喘的生命去凭吊一个故人。

    很多年很多年,他都这样一个人生活过来,早就不奢求什么,遇到想要的,便躲得越远。

    如此心思,生而幸福的人,是不必费神去理解的。

    薛枞看着眼前之人深邃的眉眼,暖黄色的灯光落入他的瞳孔,仿佛冷凝的霜雪被夕阳余光所化开,宽松的家居服让他在这如梦一般的画卷里显得尤为真实。

    这个画面,他记得就可以。薛枞所求本就不多,如今有这一时一刻,便很满足。

    即使这片刻时光也是偷来的。

    而薛枞所不知道的是,路衡谦冷眼瞧着这满桌无法入口的食物,脑中升起的诡异念头竟然是:和孟南帆待在一起,每天吃点清粥白菜,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这顿说不上成功的晚餐在两人无法同步的脑回路中结束了,薛枞的身体并没有完全康复,很早就回了房间。

    他在睡梦中止不住地战栗,似乎有人扼紧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喃着什么。

    倾倒的烛泪一滴一滴淌下来,烧灼着他的皮肤,仿若再一次置身火海的惊惧令他不断地挣扎,却又被人一次又一次地压制着,动弹不得。

    似笑非笑的薄唇,扬起一个恶意又狠毒的笑容,像是淬了毒汁的声音在他的耳边炸开:“小枞。”

    十分怜惜似的,他碰了碰薛枞锁骨间,还未结痂的一小块伤口,又忽然发狠地狠狠咬下,将它粗暴地撕扯开来。

    薛枞感受到一阵尖锐的疼痛,可他喉咙被扼住,发不出声音,只能怔怔望着那人沾染了鲜血的双唇,它一开一合,又唤了一声:“小枞。”

    这一声温柔至极。

    只有薛枞能明白这个名字对他意味着什么,难以出声的他,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嘴:“对不起……”

    那人松了他的脖子,转瞬间却更加暴戾:“你闭嘴!”

    长时间的折磨让薛枞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他好像又被丢进了浓烟滚滚的房间,氧气渐渐消失殆尽。

    他的头脑一片昏沉,却仍然不住地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

    在近乎窒息的时候,雾散云开一般,那个身影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准确来说,是一个近日来,对他而言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小枞,”那个声音带着笑意,和止不住的担忧:“快醒过来。”

    薛枞猛地惊醒,他睁开眼,目之所及,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就在这时,脑海里的声音竟然又蹦了出来:

    “你好呀,小枞。”

    第4章

    压下心中惊诧,薛枞试探着,出声道:“孟南帆?”

    回答他的是满室静默。

    薛枞只能将一切归于将醒未醒的幻觉,毕竟还有更值得头疼的事——上班。

    按理说孟南帆去不去工作室也没所谓,但路衡谦自作主张,觉得他一定在家闲不住,很早便让司机在门外候着。

    车程不到10分钟,薛枞倒巴不得距离再远一点才好。他从未去过孟南帆工作的地方,推开车门,连腿往哪个方向迈都不清楚。还好孟南帆人气足够高,又是老板,离得很远就有一群人一拥而上,硬是簇拥着他一步一步找到了路。

    可这短短几步也折腾得他够呛,光是“好点没好点没”“大家想死你了”就听了数10遍,七嘴八舌,从各个角度无孔不入,也偶尔夹杂着几句“那个薛什么,到底从哪儿冒出来的?莫名其妙得很,推你干嘛?八成是腿瘸了脑子也有病。”

    可薛枞也不能捂着耳朵,只一概不理。

    除了有笑话可看以外,他的身边从没围绕过这么多人。薛枞好像天生就有招人讨厌的本事,任谁见到他都是躲闪开来,还带着假惺惺的体贴,不愿让人一眼看穿。

    他始终不明白假装热切的讨好有什么意思,毫无意义的玩笑又究竟何以值得发笑。

    薛枞孑然一身的冷清永远融不进这满屋子的热闹。

    而今,几十个人围在他的身边,絮絮叨叨地说话。

    原来这就是孟南帆的生活。被人喜欢,被人关心,被人挂念,是这种感觉。

    可这不是薛枞,这是人人都喜欢的孟南帆。是对隐匿在黑暗里的薛枞都愿意伸出手来的那个人。

    交谈的声音渐渐小了,或许他们终于察觉出孟南帆今日的不同,又回到薛枞所熟悉的那种安静中去。

    他找到自己的办公室,将门带上,将探寻的目光挡在门外,自己却一筹莫展。

    孟南帆是画家,他可不是,难道今天就在这里躲一天?接下来呢?躲一周?一个月?一年?

    他单手支着下巴,有些无可奈何。

    “怎么?不会画?”

    蓦地,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从而耳边传来。

    薛枞像是被吓了一跳,背脊都下意识绷紧了一些。

    又是一声轻笑。

    薛枞看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保持着凝固的坐姿,话到嘴边,都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孟、南、帆。”

    那人又不理睬他了。

    “你给我出来!”薛枞被他耍了这两次,多少有些恼怒,“究竟怎么回事。”

    那人像是察觉不到他的怒气,反倒很愉悦似的:“脾气见长呀。”

    薛枞又四处看了看:“你人在哪里?”

    “你说呢?”孟南帆比他还委屈似的,“我要是能出来,也不必这样和你讲话。”

    薛枞这才确定,孟南帆竟然真的和他在同一具躯体里。若要深究,却是薛枞鸠占鹊巢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心虚使他的声音弱了一些,“我怎么才能回去?”

    在别人身体里醒来这么荒谬的事,早已让他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如今终于有人可以谈谈,他也不免松懈一些。

    “谁知道呢?”对方却反而是相当无所谓的语气。

    薛枞面对这个说话毫无章法的人,也无计可施,“这可是‘你的’身体”,他着重强调了归属权,“你不想把我赶出去?”

    “当然不要,”孟南帆十分无辜,“有一个可爱的小弟弟在我身体里,多有趣,求之不得。”

    薛枞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如果我抢了你的身体,你怎么办?”

    “有什么关系,”孟南帆仍然坦然,“说不定我可以就去你身体里了。”

    “你——”

    薛枞不明白寻常人要怎么才能和古怪的孟南帆对话超过十句以上。

    “正好我很无聊,”孟南帆把声音压低一些,装出昏昏欲睡的模糊语调,“而且最近也想休个假呢。”

    薛枞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孟南帆在脑海中示意他噤声。接着,薛枞听到孟南帆真正的声音从他开合的双唇传出:“进来。”

    秘书见他唇角上扬,显然是心情很好的模样,长长呼出一口气:“老板,你可把外面的人吓死了。”

    “嗯?”孟南帆唇角的弧线又上扬几分,“为什么?”

    “还问呢,你自己刚才一脸严肃,小叶子都不敢说话了,”孟南帆的秘书李谨被他感染,也笑得放松了不少,“大家都以为你的腿真好不了了,生着闷气,还派我来侦查一下。”

    李谨拍了拍胸口,显然心有余悸:“给个准话呗,您这腿究竟能好不?”

    “担心什么,”孟南帆悠悠然笑道,“过两天就好了。再说了,我一个画画的,就算腿真断了,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李谨也觉得自己小题大做,见他无碍便十分雀跃:“那我先出去了,跟他们都说说,省得外头气氛压抑。”

    孟南帆点点头。

    薛枞模模糊糊听了几句,他感觉自己对身体的支配权好像消失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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