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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如果能站起来的话,薛枞并不比孟南帆矮多少,可坐着,却很难够得着。

    孟南帆在等薛枞开口求助,可等了半天,对方还是铁石一块。

    逞强我也不会帮你啊。

    他恶趣味地想着,却还是伸手拿过钥匙,利落地把门锁好。对上薛枞惊愕的眼神,又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笑来。他的手还覆在薛枞的手上,被薛枞狠狠拍开了。

    孟南帆心里偷笑,见薛枞转身就走,便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你桌上怎么摆了那么多申请材料?”孟南帆像是和他很熟的朋友一样,没有半点被冷待的尴尬,“高三时间那么紧,累都累死了。”

    登记成绩都是他帮老师做的,所以知道薛枞从没跌下过年级前三。

    出国和高考同时准备,还要保持这种成绩,能把自己折腾死。

    薛枞回头看他一眼:“跟着我干嘛?”

    “同路啊,”孟南帆耸耸肩,“你不知道咱们住得很近吗?”

    薛枞懒得回他。

    “想出国的话,高考的课程就放下吧,”孟南帆没什么自讨没趣的自觉,又继续说,“这样会轻松很多。”

    薛枞像看傻子一样白了他一眼。

    “没钱。”

    是很理所当然的语气。

    孟南帆噎住。

    他的选择里,从来不会因为这种因素而受到干扰。

    而且据孟南帆前几天誊写的家校联系簿来看,薛枞应该是住在一个地段很好的小区,房价不是普通收入的人可以承担的。

    “嗯,那……”孟南帆反而不知道怎么接话。

    “有奖学金才去。”薛枞却没有半点不自在。

    孟南帆还待继续往下问,就被一通电话打断了,是朋友临时有事,拜托他送自家的猫崽子去宠物医院。他遗憾地和薛枞道别,薛枞当然是没什么反应。

    医院很近,孟南帆来回一趟,也花不了多长时间。事情刚办好,他就折返回来,想顺便看一眼薛枞有没有安全到家。

    本以为是多此一举,却还真的碰到了这人再次负伤,只是旁边有路衡谦陪着,受伤不是很重。

    “疼吗?”孟南帆见他掌心划破了一道很长的口子。

    薛枞摇摇头,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却意外的清亮,像是倒映着光的镜子。

    孟南帆都来不及想这两个人是怎么搅合到一起的,医务室早就关了,只能把薛枞送去急诊。

    “没报警?”这句话是在问路衡谦。

    “一群小混混,”路衡谦的声音有些喘,显然是刚进行过剧烈运动,“不值得报警。”

    事实上他也是半路来的,见薛枞被几个人团团围住,弄不明白是谁挑的头。又怕薛枞留了案底,像上次那样被警察带走。

    他难得地多替薛枞考虑了一回,却懒得解释。随手帮忙到这个地步,也就仁至义尽了。

    薛枞的书包在打斗中掉在地上,书本洒得到处都是,路衡谦替他捡起一部分,但灯光昏暗,难免漏掉一些。

    地上还有一张试卷,孟南帆捡起来,见皱得狠了,又替他摊平,压在书里,递给薛枞:“分数很好啊。”

    薛枞没有接。

    “留着复习吧,”孟南帆又确认了一遍,是接近满分的成绩,决不至于拿回家丢脸,“也能让你爸妈开心开心。”

    “丢了。”薛枞冷声道。

    “……要签字的。”

    孟南帆总觉得他处理得太随意了,谁拿了这样的成绩舍得不回去找父母讨些奖励?

    薛枞的目光从试卷移到孟南帆的脸上,是能把寒意送到人骨子里的眼神:“没有人。”

    他的声音毫无起伏,也并无不甘,像是一个单纯的疑问句:“给谁签?”

    “你……哎,对不起,”孟南帆有些不知所措,结合薛枞的腿伤,推测出来的可能性令他心惊,他从前是没这么想过,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安慰道,“一切都会好的。”

    薛枞听完,没有答话,只翘起一边嘴角,露出个似是而非的笑来。是自嘲还是什么,那时的孟南帆看不明白。

    他只是凭空升起一股保护欲——是少年人心中常常激荡的那种。

    却不知道有些东西,根本不是他拯救得了的。

    孟南帆握着试卷的手没有收回去,薛枞于是将它接了过来,揉成一团,扔在不远处的垃圾箱里。

    路衡谦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薛枞,少见地没有说出更刻薄的话来。但也见不得薛枞的乖戾脾气,拽着还想说些什么的孟南帆,径直离开了。

    第八章

    “我真蠢,”重温一遍当年的幼稚举动,孟南帆也有几分哭笑不得,“你那时候是不很讨厌我。”

    薛枞摇头,他现在对孟南帆的态度,和从前称得上判若两人。

    “我只是,”他想了想,把“很讨厌”吞回肚子里,“不太喜欢学艺术的人。”

    “……那我改行好了。”孟南帆半真半假地调侃。

    他是真心喜欢,才会不顺着父母的意,忽视他们铺设的的康庄大道,执意去成为一个画家,放弃又哪里会这么简单。

    “不是这个意思,”薛枞的语调仍没什么起伏,却柔和了许多,“你不要乱想。”

    “那阿衡呢,”孟南帆本也是说话留一线的类型,如今却不满足于这种中庸的表达,“你为什么喜欢他?”

    这个“喜欢”,单纯地是和“讨厌”相对,孟南帆没多想,却足以让薛枞愣住。他以为自己的心思已经藏得够深,却竟然轻易地便被人窥破。

    说不上是羞耻还是难堪,薛枞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眼眸垂下。

    “喜欢?”孟南帆等了很久,才等到薛枞的回答,是晦涩难懂的语气,“是喜欢。”

    孟南帆的脑海里闪过什么念头,快得抓不住。

    那些被他忽视的细节好像终于有了由头——还有薛枞蓦然亮起来的眼睛。

    为什么从前会毫无察觉呢。

    “这样啊,”孟南帆福至心灵,虽然想不通薛枞怎么会愿意和这么闷的人待在一起,却终于找到了能让他开心起来的办法,“正好,阿衡的生日快到了,这次你陪他过吧。”

    路衡谦不愿意折腾,更不喜喧闹,每次生日,也就和孟南帆随便找个餐厅应付。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薛枞这样一贯受尽冷待的人,却偏偏是最能分辨真心的一个。虽然从来不说,但都默默记在心里。

    本以为孟南帆会觉得恶心——怎样鄙夷的说辞他都认了,却没想到这人会大度到这个地步。

    “当然。”孟南帆故作轻松地笑笑,“这都过了二十几个生日了,我可不想每年都看到他。”

    他是不承认自己不如路衡谦的,但薛枞还能在他身体里待多久都是未知。

    懒得计较了。

    “那好。”

    薛枞少见地不去推辞,反而像是决定了什么一样。

    他的声音带着些许孤注一掷的茫然,和让人难以琢磨的喑哑:“你……可以出来阻止我,任何时候。”

    孟南帆反正是无所谓,搞不懂薛枞为何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这有什么,”他伸了个懒腰,“我再睡一会儿。”

    --

    在孟南帆看来,路衡谦是个无聊到极点的人。

    在校时纯粹是个学习机器,偶尔打打篮球都是被孟南帆硬拖出去的;工作之后又沦为工作狂,和一切娱乐活动绝缘。

    永恒不变的是那张拽得要死的脸,和合该被封起来的、毒起来不要命的嘴,害得孟南帆都接连损失了好几个朋友。

    可惜死党也是真死党,又有两家父母盯着,孟南帆只能多多照顾这个情商为负的老友,没得逍遥。

    当然他不知道长辈们交代给路衡谦的,又是另一番说辞。

    总之指望这人记起自己的生日是毫无可能的。

    路衡谦也果然如他所料地,将这个日子忘在脑后,直到收到一张芭蕾舞剧的门票,署名是孟南帆。

    这种天马行空的风格路衡谦已经习惯了,他下班之后径直开车过去。

    他推了一个会议,结果满脑子仍记挂着会议本该有的进程。等进了场,在前排坐下,才注意到剧院里空无一人。正想拿出手机,周围的光线却暗下来,幕布拉开。

    他扫了眼票面的介绍,《葛蓓莉亚》。

    俏皮的音乐响起,舞台渐渐热闹起来。

    路衡谦虽没多少艺术细胞,却也看得出功底,久等孟南帆不来,就沉下心看了进去。

    因为是喜剧,没什么晦涩难懂的部分。大致是说生性风流的少年,被阳台边惊鸿一瞥的姑娘吸引,让女主人公暗自嫉妒,最终却发现那姑娘不过是一具漂亮的机械木偶。

    当然是美满的团圆大结局,翩跹舞姿里,男女主人公互表心意,欢欢喜喜地订了婚,然后落幕。

    可这么完满的结局和薛枞毫无关系,他选一出喜剧,只是为了与生日的气氛相称。

    “怎么样,”谢幕回来的女主角拉了拉薛枞的袖口,“还不错吧?”

    “嗯,”薛枞难得地露出一个微笑,将准备好的花束递到她手里,“辛苦你了。”

    “有钱赚谈什么辛苦,”罗灵抿唇一笑,“承蒙看得起了。”

    薛枞却知道,以罗灵今时今日的名声,付再高的价码,也不见得就请得动她,更别说这场演出只有一个观众。

    “你拿了不少奖。”

    薛枞的目光扫过墙上一排排的奖杯与合影。

    “是啊,”罗灵将缠得很紧的头发松下,“但她还在的话,就轮不上我。”

    这倒是自谦的话了。

    “你也很好。”薛枞轻声道。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她”。但正是因为薛枞自称她的朋友,才令这位首屈一指的舞蹈家肯赏脸过来。

    “说起来,”罗灵背过身去,神色一动,“你认识宋澄吗?听说他回国了。”

    “……不认识。”

    薛枞是以孟南帆的身份与她接触的,闻言,手指都僵硬了一瞬。

    “我也是昏了头,向你打听他——还以为你们多少会打些交道,”罗灵的语气更接近自言自语,“宋澄他,早就不和我们联系了……你说网络这么发达,他玩了十来年的消失,怎么还轻松得很。”

    宋澄是以那人青梅竹马的身份出现在她们眼前的,又弹得一手好琴,每到周末,总是被舞院的一众女生拉去帮忙伴奏。说是练习,但他一坐在钢琴边,就活脱脱是书里走出的白马王子,温柔又洒脱,免不得被春心萌动的少女们团团围住。也就是因为脾气好,才耐得住她们折腾,都不知道被多少人暗地里动过心思。

    大概是提起故友,才让罗灵难以自制地缅怀起过去,毕竟宋澄所承受的痛苦,也不是旁人可以理解的。她心中酸涩,都有些顾不得失态:“那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薛枞点点头,又指了指被工作人员靠在墙边的木偶:“卖给我吧。”

    “可以送你,”罗灵强打精神,“本来就准备换掉了。”

    薛枞和她道别之后,才回到后台候场的位置。从他的角度,透过门框,正好可以看到低头等待的路衡谦。

    脱下的黑色大衣被松松地挽在手臂,是随时准备离开的姿势。

    他的着装从来都打理得一丝不苟,连随意出门散步都不会松懈,如今也是穿着很正式的深色西装。剧院的灯光昏暗,他斜斜靠坐在暗红色的座椅上,双腿交叠,和开董事会议的时候也没太大不同,仍是气势天成的样子,只有那双寒光流转的眼睛,好歹显得温和了一些。

    再过五十秒,路衡谦看了看表,他就不准备再等了。

    终于,一阵规律的铃声在空荡剧院响起,是孟南帆。

    “生日快乐。”对方先发出声音。

    路衡谦这才想起自己的生日,他有点无奈:“你在哪?”

    孟南帆却没有回答他,只是让他看看右边的位置。

    座位是空的,路衡谦早就注意到上面放着一个蛋糕,其上还有一个巴掌大的礼物盒,用灰色缎带精心包裹着。

    “拆开看看。”薛枞没有从后台出来的意思,他站在那里,就能看清路衡谦的一举一动。

    率先掉出来的是一张白色卡片,没有花哨的图案,只简简单单写了路衡谦的名字,再配上一句“生日快乐“。

    字迹和平日的似乎有些不同。

    里头的夹层被包裹得更加严实,路衡谦拆了几圈,才隐约看到一点轮廓。

    “小心一点。”薛枞见他拆得太快,出声提醒道。

    路衡谦本来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看到那所谓的生日礼物。

    是一把铂金的匕首。

    即使用昂贵的材料打造,刀柄镶了纯色的钻石,也掩盖不了它是一把匕首的本质。

    锋利得足以见血。

    可有谁会在生日送出这样的贺礼?

    剧院里信号不好,通话时混杂着沙沙的电流音,在落幕后的空荡剧院里,一切都显得失真。

    所以当路衡谦听到里那句过分冷淡的“我喜欢你”传来时,都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孟南帆又一个心血来潮的无聊玩笑。

    薛枞的心跳得很快,颤抖像电流一样绵延到指尖。

    原来深藏心底的感情,在唇边滑落时,竟也只是如此轻巧的几个字而已。可他偏偏学不会任何花俏的东西,没人听得出他口中无波无澜的四个音节,已经耗尽了半生的勇气。

    从前与路衡谦最近的距离,大概只有张贴公布成绩的榜单时,路衡谦稳居第一,就在薛枞名字的正上方,中间除了一根黑色的边框线条,不会有任何别的人。

    将心意传达出去,是薛枞从未想过、也不敢去想的事情。

    经年未见,却在这样的情境下有了交集。

    或许也从来没有真的想去忘记。

    他听到路衡谦蓦然紊乱的呼吸声,在对方即将开口的刹那,将他打断。

    “嘘——”

    薛枞的手指靠近唇边,他感到喉咙有些干,只听得见胸腔里急促的心跳声。

    他深深吸气,嗓音低哑:“不要说话。”

    路衡谦猜不出他的意图,却也配合地噤了声。

    收拾舞台的工作人员早就离开了,在落针可闻的安静里,好像只听得到对方的呼吸。

    忽然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轻响。

    路衡谦正将那把铂金匕首放回原处,定睛一看,才发现刀柄上垂着一个银色的挂饰。

    竟是一枚戒指,被喧宾夺主的匕首夺去视线。

    路衡谦不知道,这才是薛枞真正的礼物。

    薛枞看他拿起戒指,低头端详,神色被长睫下的暗影遮蔽,不知在想些什么,心却忽地安静下来。他并不是第一眼就将路衡谦记在心里,更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对他产生过界的感情。

    硬要说起来,也是那一回,薛枞下了自习回家,迎面就撞上两个熟人。

    是抢劫过沈安的歹徒之一,听说后来被弄进看守所待了几天。

    已近凌晨,街道上连零星的行人都没有,薛枞避无可避。

    “嘿,瘸子,”高个的男人晃了晃手里的刀,“还记得我吧?”

    那几人本是建筑工地的临时工,没讨到薪资不说,闹了事还直接被开除走人。周玉琪拿了笔钱找上他们,也不计较沈安的伤了,只吩咐一句“看着办”。

    究竟办什么、怎么办,她自然不会明示,只看这些工人够不够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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