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以至于朱宅上下都以为她就是这么温吞如水的软弱性子,险些忘了——她是那个曾经领兵打仗、封疆守土的章华长公主之女。朱晏亭持刀动作熟稔,握刀的手十分稳当,刀刃贴着家丁脖颈上,一寸寸迫近,锋利刀芒破开皮肤,鲜血淋漓而下。
兰口轻启,冷冷发问。
“你觉得,我今日斩你头颅,可会为你赔命?”
家仆吓得浑身发抖,慢慢下滑,萎顿在地。
那把沉重的长刀,便跟随着稳稳的一点一点下沉。
朱晏亭眉宇之间有逼人锋芒,手稳的出奇,令众家仆毫不怀疑,再说一句悖逆之言,她会毫不犹豫的手起刀落。
他瘫软在地上不敢说话,朱晏亭抬眼看,他人见短刀白刃的出了血,多面如土色,眼神躲闪,似无再敢悖逆者。
朱晏亭转头看了刘壁一眼,问他:“你可还能骑马?“
刘壁急忙点头。
朱晏亭提着刀,环顾面如土色的侍女家丁,收刀而前,走入雨帘——
“带路。”
她才走出门,只听后方传来低沉得一声:“晏亭,放肆!”
转过头,只见一衣着华美贵妇人,在仆妾的簇拥下立在廊下。是朱恪在长公主过世以后娶的继室,兰夫人。
兰夫人本名兰舒云,是长公主来章华以后收的的侍女,不知何时与朱恪有的私情,二人甚至诞育一女。长公主未过世前,朱恪只敢悄悄把兰夫人和私生女养在外面,三年前,长公主刚刚去世,朱恪便将她堂而皇之三书六礼娶了进来,作了继室。
这三年,朱恪多领着她和她的女儿朱令月住在丹鸾台。
朱晏亭独居老宅,是以二人未打过照面。
今夜想是朱恪知道自己素来与李弈情厚,让她来坐镇老宅。
朱晏亭略侧头想了想,记起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情形——那是先皇还在的时候,八年以前,长公主以其品行不堪为由将她申斥了一顿,赶出丹鸾台。
那时,兰舒云披发敷面,以头抢地,状若疯癫,不肯遵从,苦苦哀求公主留她,直至被人强拖下去。
今夜她着烟罗绛裙,雨中如笼烟霞,头发被玳瑁青玉梳一丝不苟绾在头顶,露出光洁额头,眉目间宛然有楚楚之色,竟是个没看出来的柔弱美人。
朱晏亭微微一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舒云姐姐。”
竟还是旧年唤仆妾的称呼。
兰夫人勃然大怒,面色陡变:“你放肆!你也是君子六艺,诗书礼仪教大的女子,怎出这等目无尊长之言。我是你父亲三书六聘,娶上门的夫人,于纲纪伦常,你不唤娘亲,也该尊一声夫人。”
她一面说着,一面环顾庭院,目光灼灼迫视刘壁,又投到朱晏亭身上:“夜半三更,待嫁之身,私会男子,你这是还要与人野奔?怎么,你真的想学你的母亲不成?”
朱晏亭怔了一怔,继而将刀递还给刘壁,向她走来。
她走得极快,瞬息之间已到兰夫人身前。
顷刻间,手起掌落,一个耳光狠狠甩在了兰夫人面上。
“啪”一声脆响,众人均没有反应过来。
兰夫人被打得脸偏向半边,发上玉簪也落了,面上瞬乎便红肿起来,她捂着脸,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的望着朱晏亭。
从惊转怒,大为光火,后退两步,啐道:“你这没有娘亲教养的衰女子!”一壁急呼家仆:“给我拿下她。”
然而一面是夫人,一面是积威尚在的长公主亲女,又刚刚见过她拔刀伤人的身手,家仆竟一时不敢动。
只几个从妾,将兰夫人护在后,免她再受朱晏亭所伤。
朱晏亭身量高挑,兰夫人姿态玲珑,竟是比她足高了半个头。她面上没有什么神情,只眸中如蕴寒冰,目光锋利得似恨不得生剜眼前之人,一字字道:“你一奴仆,也配得上张口闭口我母亲?”
兰夫人厉声道:“胡说!我是你父亲娶进门的夫人!”
朱晏亭冷笑道:“容我提醒你一句,我朝律法,私通仆人为重罪,当坐城旦之刑。你的奴籍哪年销的?我那个‘妹妹’年纪又是多大?”
兰夫人未想到这一层,经她一言,浑身被冷汗所浸,虽然满心惴惴,仍勉力扬着下巴:“那又如何?莫非你要去状告你亲生父亲不成?莫怪我没有先说,你父亲可是现在章华郡守的老师!”
朱晏亭笑道:“我只是好心提醒,好好的丹鸾台有就住着,粱饭珍馐有就吃着。你本窃取而居,当龟缩苟且,潜身觍颜,莫再引吭吠叫,玷污旧主,贻笑人前。”
她说罢,转身离去。
兰夫人气得浑身颤抖,几乎要站不住,把仆妾之手,遥指朱晏亭背影道:“你今夜走出此门,明日你私通之名会传遍整个章华郡。”
朱晏亭没有理她,步履疾切,匆匆与刘壁打了个照面,在他目瞪口呆的神情中,歉然微微一笑:“家丑,让将军见笑了。”
当前一步迈入雨帘:“走吧。”
第3章
章华(三)
雨越下越大,雨幕泛着白,鞭子一样敲策在大地上。
朱晏亭身披大氅行在前,刘壁切切跟在后头。
她骑的马,浑身雪白无一丝杂色,如砌霜堆雪,乃大宛名种“雪骢”。
这马名贵至极,莫说章华郡,整个楚地也寻不出一匹,乃是先皇天授五年朝中年节封赏,指明给她的。
故朱恪不敢私吞,加之他为人重文轻武,向来对骑射不屑一顾。
便容许这匹马养在老宅里。
从前雪骢只在朱晏亭出门宴游时用,白马玉羁,青丝尾,黄金络,拉纱幕遮挡的辎车,矫视龙行,是章华国百姓引颈以盼的佳景。
无人想到,时隔三年,这匹马再度驱驰,竟是在声势浩大的雷雨之夜。
雪骢轻疾稳驰,跑在刘壁之前。
刘壁努力在雨幕里睁大眼睛,喊道:“女公子,就我们二人回去也没用啊!”
朱晏亭道:“贼匪手无寸铁,不过人多,我们去找城旦兵,请他们出兵。”地方上除了郡兵这样有编的正卒,还有由囚犯组成的城旦兵,平日多做工事、修筑城墙等,以长公主残存的影响力,调城旦兵相对容易一些。
刘壁道:“李将军早已想到了,来找女公子前我去寻过一趟,章华的城旦兵今夜都被调空了。”
朱晏亭吃了一惊:“怎会?近来无旱涝之灾,城墙也无损坏。”
刘壁也不知:“很是反常,说是直接从朝廷下来的命令,不止章华郡,还有隔壁三个郡统共一万多的城旦兵都被临时征用了。这个阵仗,从未有过。”
朱晏亭心里狠狠一沉,意识到今夜谋划此事者心思之缜密——他已先得了信,知道朝廷有大事,今天城旦兵被征用,李弈一点救兵都搬不到,这是下狠了要一击置他于死地。
朱晏亭倒吸了一口气:“我们现在去找王都尉,请他发兵。”
王安是现在章华郡的都尉,辅郡守掌军。
章华郡征来的正卒,都归他来调遣操练。
刘壁闻言一惊:“王都尉和您父亲过从甚密,他不会发兵的。”
朱晏亭呼吸一凛,猛然勒缰回过头来:“你知道是我父亲所为?李将军也知道?”
刘壁自觉失言,微微垂首:“……该是,无人不知。”
朱晏亭抿着双唇,没有说话。
刘壁低声道:“对长公主不利的谣言,早已传遍章华。李将军首当其冲……”
朱晏亭倒吸凉气,微微仰面,雨水刷刷而下,冲的她眉目皆凉。
这三年,她被幽禁在老宅,消息不通,虽隐隐听到了风声,却不知竟到了这样的田地。
如此一看,章华郡不管是百姓还是士族,都信了谣传,李弈败走陨身,竟是众望所归,无一人愿意伸出援手。
如山覆顶,如泽泱泱。
她已过世的母亲,竟被世人口舌,污蔑到这样的地步。
牙间一痛,是不知何时紧咬住齿关,舌上亦传来隐隐腥味,手中缰绳深深嵌入掌心,磨得掌中发白。
她缓缓闭目,胸口慢慢起伏,复睁眸定视刘壁,拨转马头,猛一策缰绳。
“我们去找王都尉。”
……
章华郡去年征的正卒,都在郡城西郊的华阳县屯兵操练。
近来贼匪横行,都尉王安也在那里常驻戒备。
靠近华阳县,雨逐渐歇止。
狂奔走马半个时辰,雪骢尚好,刘壁的马已累得喘促不安,摇摇欲倒。
眼见前方就是军营壁门,上有巡哨,刘壁加了几鞭,赶到朱晏亭马后说:“女公子,倘若喧哗大营,无论是谁,都尉都有权无令先斩,您一定要好好说话,切莫急躁。”
“……”
驻马营前,朱晏亭对守备卫士道:“回禀你们都尉,章华长公主之女朱晏亭有要事求见。”
卫士听这名号,不敢轻忽,应声去禀。
不一会儿,他回转过来:“都尉请女公子营里说话。”说着招呼人敞开壁门。
朱晏亭道:“劳烦你再替我禀都尉,我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只有两三句话,请他来壁门一听。”
卫士依言又去。
约莫一刻钟后,披甲执锐的章华都尉王安出现在了壁门内,身后跟随数个亲兵,策马缓缓走出来。
他面上倒还礼貌,看不出什么情绪,勒马停在二人几十步之距。
道:“朱家女公子?你深夜造访,有何贵干呀。”
他说出“朱”字的瞬间,朱晏亭嘴角便扬起了一个弧度轻微的笑。
王安以前也是母亲的旧部,此人出自名门,只不过长公主评价此人“辞大无功,言过其实”,故不与重用。李弈作章华国都尉统兵的时候,他只是麾下一队率,司掌粮草辎重。王安那时便常有怨言,说长公主任人唯亲,任用李弈这等寒门之子,打压章华本土士族。
长公主去世后,他这个本土士族便顺理成章扶摇而上,顶了原该是李弈的位置,领了章华郡都尉的职。
他此时,定是最恨不得落井下石的那一个。
朱晏亭沉默片刻,道:“都尉,李弈李将军今晚遇险——”
她话没说完,王安便有些愠怒的打断了她:“斥候无信,军信非儿戏,请女公子慎言。”
骤被打断,朱晏亭眉尖轻蹙,顿了一顿,续道:“我将赴李将军处,请都尉调兵护我。”
王安大笑:“好大的派头,你以为这章华郡,现在还姓长公主?”
朱晏亭愕然失笑:“不然?我母与陛下同姓,是他亲姑姑。章华不姓她的姓,莫非要姓你我的姓?”
王安自度失言,怫然不悦。
冷哼道“你愿意去你便去,郡兵无令不可出,我不做违抗军令之事。”说罢拨转马头,就要转道。
朱晏亭亮出掌中一物,扬声道:“王都尉,你看这是什么。”
王安侧目而视,见她指间出现一物,珊瑚为络,葳蕤坠着一枚通体洁白,雕镂繁复的玉指环。
王安嗤笑:“你莫不是想以此物收买我?”
朱晏亭又道:“请将军复细看。”
她将指环递给刘壁,刘壁策马上前,送到王安手中。
王安紧蹙双眉,藉营上火光,细观指环,于莹然白玉之内,看到了阴文的浅浅一“凌”字,倏然色变。
这正是新登基的皇帝单名,元初元年,此字已讳为“陵”或“淩”。论理,无人敢冒着大不敬的罪过镌刻。
他眯眼细看,确实是“凌”,一点不差。
玉指环,是纳采信物。
这个镌刻着今上之名的玉指环,出现在曾经是准皇后的朱晏亭手上。
王安满腹狐疑,抬眼观察朱晏亭。
火光艳艳,映照她面庞,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还沾她面上,连她坐下贵比千金的雪骢也鬃毛耸刺,如同刚从水中捞出来,换个人早已狼狈至极,朱晏亭却如雨浇玫瑰,越冷越艳,容光摄人,叫人挪不开眼。
天下皆盛传陛下不愿立她为后。
可,三年后位空悬也是不争的事实。
王安轻喃道:“莫非此次圣上东巡,与你有关?”
距离太远,朱晏亭没有听清:“王都尉可想好了?”
王安转着玉指环想,天意不可度,上意不可测,万一他朝一旨圣令封后,此时开罪与她,绝非明智之举。
可朱恪在章华势大,自己顶头上司还是他学生,王安也万万不愿在这个当口触怒他。
两相权衡,择一择中之举,王安厉声道:“左右,恭请女公子入营。”
然而,朱晏亭似早有预料,他话音未落,即策马离去三丈,回头抛下一句:“壁门守备数十,今夜皆知我来。倘我今夜殒身章华,死在流寇之手,罪责皆在都尉一身,都尉三思!”
说罢,猛鞭马背,一骑绝尘。
雪骢日行千里,轻轻一跃,白影已在几百步开外,远远抛下追兵。
王安急得双目泛红,额暴青筋,由不得多犹豫,策马而出:“传令集兵!追!”
第4章
章华(四)
芒砀山在章华郡北,乃本朝高祖的龙兴之地,天子的□□父曾在此落草为寇,后占据半壁河山,进而一得天下。
正春日杂草疯长时,马蹄答答疾雨敲地,扬起一阵尘沙。
朱晏亭的雪骢一骑绝尘,跑在最前方,刘壁追马在后,高声为她指路。
距二人百丈来远,王安携骑军穷追于后。
雪骢乃大宛千里良驹,奔驰山林,若腾云驾雾,奔走半夜,天际已微微泛白,尚不露疲色。
刘壁坐骑虽也是战马,然护送他脱敌,又跑了半夜,早是强弩之末,全赖刘壁伸出袖中匕首,狠扎马背上,方奔命而跑,勉力跟在白马之后。
……
山林草木,拂面而来,朱晏亭紧夹马背,一手控缰,保持着和后方追兵百丈来远的距离,不至于太快让他们跟丢。
辟行、穿林、过野。
歪歪绕绕,渐入芒砀深处。
草木渐深,藤葛纠缠,不远处便是一山丘,山上有惊鸟。
刘壁猛一勒马:“且慢!”
朱晏亭回头望他。
刘壁道:“李将军就在山丘上,据高地以箭矢相抗,贼匪凶悍,必伏林野中。”他回望一眼:“既已引来追兵,女公子不宜再前,宜退军后。”
朱晏亭住马拨转马头,仰首眺望,远处马蹄密集,切切往此来,眼看就要赶上来。
她摘下发间插的青玉簪,一头青丝散落,又猛撕下袖间锦缘,引绸带将垂落肩畔的半干头发挽起,挽进每一绺发丝,整齐束高——
这是从前,那个叫李弈的将军教她的。
……
那时,李弈瞒着母亲悄悄带自己打猎。
她尚未及豆蔻之年。
脱离母亲的独自行动让她好奇又兴奋,提前好几日就开始试衣裳,梳起重重叠叠的繁复发髻,偷偷戴上母亲的瑞兽金步摇,牵一束霞光帔。
她这个装束,从辎车走出来。
一身简袍手持弓箭的李弈,看着她,足足愣了好久。
“女公子。”他走过来,停在车畔,将弓箭交给仆从,温声劝导她:“拆了簪子和步摇,换身衣裳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