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短短数日,郑太后头发又斑白了些许,她强笑着安慰周容道:“没事,这一出不过是皇后咽不下这口气,为她母亲不平……意气而为。”仿佛为了确定,她又喃喃了一遍。
“意气而为。”
“她还是太嫩了,比她外祖母差远了。不过竟也敢袿衣临朝,面斥丞相。哀家倒是有些对她刮目相看了。”
……
平阳侯出了事。
郑氏依旧倾力奉迎新妇。
婚事像起不可逆的卷地秋风,以摧枯拉朽之势向前推进着,扫荡出两个坊的映天红糜,带来了继帝后大婚之后的第一桩惊动长安的盛事。
十月初三,吉日,吉时,雅乐弥奏,郑公子黑袍青骢,黄金为络,白玉为鞍。
在他身后有玄车一乘,描金点翠,从车两乘,珍珠作帐,携鲜雁一羽、乃得皇帝特赏从上林苑猎来。后有车骈各十,骑奴侍僮,夹毂节引。
在他面前有仆妇六名,金盏捧手,执烛引导。
侍女正在给朱令月上妆,玉粉敷上,胭脂盖上,又很快被她的泪水冲的支离破碎。
侍女上了三次,妆都被冲花了,见吉时将至,众人催促不休,忙劝道:“贵人不要哭,再哭上不了妆了,郑公子马上就到。”
朱令月双眸红肿,抽泣不歇,摇着头道:“我不嫁了,我要阿爹。”她说着就要往外冲,朱恂夫人张氏忙来按着她道的:“阿月,阿月!没事的。”拥她在怀,抚摸颈脊安慰她。
“你爹不会有事的。”
朱令月埋在张氏怀里,上气不接下气:“他们说,御史台弹劾的罪名,大不敬、大不敬可能要杀头的。爹爹,爹爹……”她紧紧攥着张氏的衣袖,浑身颤抖,切齿战栗道:“是她,是……朱晏亭。”
抬起一双红肿的双眸,忿声道:“朱晏亭恨我,她要杀了我的亲爹,她要杀了自己的亲爹。”
张氏唬得一跳,忙掩她口:“怎可对殿下不敬。”
朱令月挣开她手,厉声道:“不是她捣鬼又是谁,她不仅不救爹爹,还……还……她根本瞧不起朱家,恨不得没有姓这个‘朱’,怎么不跟国姓去,怎么要生在我们家。”
说到最后一句时,已声嘶力竭。
“住口!”张氏便是再和软的性子,此时亦是语出铿锵的堵了她的话。复高声道:“这是朱氏女郎说得出口的话吗?你的荣华富贵是从谁身上来的?你以为真的是从你爹吗?你知不知道这话传出去就能治你的罪!”
朱令月被她吼得一愣,四顾一圈,眼泪唰的流了满面。
张氏吼完,喝令奴仆封口,叹了口气,又将她搂在怀里。
“我要我娘……等我娘来……”朱令月红着眼,抓紧她的衣袖,目中迸出愤恨,喃喃“等我嫁过去、她等我嫁过去。”
张氏只顾哄着她快些梳妆,掏腹说着和软的话:“你娘在章华看家,过些日子就来了,等你成了世子夫人,得了封诰,接你娘来,你也好为你爹爹说话啊,好孩子,快些梳妆罢。”
朱令月渐渐停止了哭泣,坐回妆台前。
奴仆又来梳妆。
金冠簪入她黑得滴水的发。
胭脂盖上她红得如渗血的眼。
……
从上林苑猎来的大雁,足上打了金环,关在桂枝做的笼子里,由郑无伤的童子捧上。
朱氏宅邸前早已围得水泄不通。
郑公子亲迎,朱令月众星捧月一般被捧了出来,她已梳妆整齐,面覆盖巾。
赠了雁,行过礼后,朱令月至车前,随礼官唱“授绥”,郑无伤将车上的红索递给了她,扶她上车以后,亲自执过绳辔驾车。
翩翩少年郎,生的面如傅粉,一路散花而行,金玉摇铎,佩环叮当,路过的妇人便也朝车上抛掷鲜花。
郑无伤哈哈大笑,捡一朵海棠别在了帽侧,红花映郎面,愈显得神姿灵动,捡缰策马之际,围观人群哄笑不止。
侍奉朱令月的奴子小声笑着说:“郎君好俊雅,又是高门嫡子,风流会疼人,女郎好福气。”
朱令月听着车外喧嚷,眼角红痕未消,被她宽慰得心下稍松。
……
这日也是廷尉寺提审朱恪的日子。
廷尉寺紧连着令人闻风丧胆的“诏狱”,千石官进去都要脱一层皮。执掌廷尉寺和诏狱的是为人刻板,颇有“酷吏”之名的张绍。
张绍很年轻,三十许人,与李延照一样皆是齐凌提拔起来的新贵。
今上作风大胆,官吏任命上更是率性而为,频出郑沅、李弈等惊人手笔、
与这些相比,出身平凡,少有慧名,八岁就与大儒应答如流,童子身就才气震长安的“河东张郎”执掌廷尉只是算一个平平无奇的安排。
黑石雕刻巨大獬豸雕像,工整密匝的房廊,“诏狱”之间恻恻之风,令廷尉寺盘踞的这一隅威严庄重,鸟鸣亦不闻。
因为有皇帝的特别关注,朱恪从落狱到提审的时间只有短短十二个时辰。
密密一垒文书叠在了案头。
这日的提审,张绍亲自坐镇,御史台也来了人。
玄甲刀门光,皂吏水火棍,震天的沉沉击鼓之声,早就让朱恪吓破了胆。
他从被牢里带出来,到坐在堂下等询时,浑身都在不可抑制的颤抖,转头数次问身侧官吏“我获罪要杀头吗?”自无人回答他。
因他还暂留平阳侯的爵位,张绍对他还算和软,传唤之前也未用刑,口吻温和,翻着文书,先问他籍贯、出身等诸事。
朱恪在回答的时候,目光向四处扫,看见御史台设坐的后面,放置着一个不起眼的屏风。
他眼角如被刺,回答张绍问题的时候,就数次往屏风处看。
“公尚明贞太主是哪一年?”
“昭瑞二十三年。”
“太主殁是哪一年?”
“永安十二年。”
“兰氏的奴籍是哪一年消的?”
“永……永安六年,她被长公主逐出了丹鸾台……”
“朱令月生辰是哪一年?”
朱恪额角起了密密的汗。
他没有答话,张绍道:“圣旨上说的,是永安三年。”他顿了一顿,道:“平阳公,你是在兰氏还是明贞太主奴仆的时候,和她生下的朱令月?”
张绍说话间,斜眼轻扫过派来的年轻御史,目中不无轻蔑之意。男子婚后有外室是无罪的,但是私通奴仆是有违人伦的重罪。
御史台的弹劾看似天花乱坠,实则根本没写到点子上,当通读一遍九章律。
兰氏消除奴籍的时间和朱令月的生辰就是他罪证关键之处。
《九章律》户律第三十二条,私通奴仆,当坐城旦之刑,罚金十万钱。
若是戴罪之身,篡改朱令月籍册,接受天子加封就是大不敬。
朱恪久久没有说话。
张绍提高声音,又问:“平阳公?”
朱恪浑身颤了一下,嘴唇微张,正要说话。
屏风后忽然传来一句女声:“禀明公,我有话说。”
看来转出来的娉婷一影,朱恪傻眼了。
他猜测了许多种屏风之后的可能性,唯独没有想到,来者居然是鸾刀。
她一身素服,腰挂椒房殿的宫牌,立在堂中,回答张绍的话。
“我从昭瑞二十三年太主出门的时候就一直跟着她了。”
张绍翻阅她的文书。
“从前是长亭殿的宫人?”
“是,我是太主的陪嫁。”
张绍颔首,问:“你想说什么?”
鸾刀道:“永安六年,太主之所以把兰氏赶出丹鸾台,并不是因为朱公的事。而是她行为有些不检点,和丹鸾台上的守卫不清不楚。”她侧过头,看向朱恪——
“朱公,你要好好回忆一下,她永安三年生的朱令月,是不是你的亲生女。”
朱恪浑浑噩噩的脑中如被一道明电剖穿,仿佛即将溺水之人窥见波澜汹涌的水面照来一缕天光,他浑身打了个激灵,蓦的坐挺了背。
鸾刀像是故意一样,重复了一遍:“你要好好想想。”
这话反反复复,如魔音蛊惑,回荡在耳。
张绍微微笑了笑,意味深长的看了鸾刀一眼,又与旁侧的廷尉中丞交换了一个眼神,几乎要当场抚掌了。
他想了想,便做个顺水人情,当着鸾刀道:“平阳公,刑不上侯爵,我不想对你用刑。你的罪,大不敬是跑不掉的。大不敬可轻可重,重者、枭首。”
汗水渐渐湿透衣衫,汗渍爬上了他的背。
朱恪面如土色,唇也是惨白的,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汇聚在胖硕的下巴侧。
满堂寂静等着他。
约莫一刻钟后,他嘴唇动了动,抬起了头。
“阿月……令月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她是兰舒云和别人生的,不是我女儿。”
“永安六年以前,我与兰氏没有……没有、任何关系。”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29
20:22:29~2020-08-06
14:47: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5个;蓝乔
3个;寻安、木子妹妹vivi、保护我方吧唧、星星上有小王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离你远一点
30瓶;一口小锅几
10瓶;未央、6瓶;木星上的雨、calm选⑿⌒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定疆(一)
黄昏,
迎亲的队列走过了长乐坊,正是人群拥阏之时,
郑无伤将车赶到了家门前,
牵下锦衣华服的新娘,正要入门的时候,忽闻人群中哄闹之声,
紧接着一行人破列而来,当先一女白马素衣,腰挂马鞭,
手持玄卷,
正是鸾刀。
扬声道:“郑公子,
恭贺来迟。新妇,你过来听一句话。”
朱令月听到她的声音,笑容僵在颊侧,脸上红晕渐消,伸手取下了遮面的覆巾。
鸾刀道:“你的婚礼,皇后殿下不赠你什么也说不过去。”
朱令月冷笑道:“长姐现在想起我了?你等我行了礼,别耽搁吉时。”
鸾刀笑道:“这可不行,
有件事也需要知会一下郑公子。”
郑无伤满面疑惑之色,鸾刀虽来得蹊跷,
但她在未央宫辈分极高,
连郑无伤也不敢慢待。他整衣道:“请姑姑言。”
鸾刀道:“我才从廷尉寺过来,今日平阳侯受审,承认了朱令月并非他亲生女,是从前长公主奴子兰氏和丹鸾台上的守卫徐悭私通生的,
证词大多合得上,
过几日案件定下,
就成文书昭告天下了。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句,门前红烛高照,拜堂三尺神明,堂前验明正身,看清楚她的来路。你的新妇应当归还本姓,她叫——徐令月。”
说罢,扬手抛掷手中那一玄卷,扔向郑无伤。
郑无伤大惊之色,伸手接住,展卷一开,面如土色愣在当场。
朱令月尖声刺耳:“你撒谎!”她花容失色,震惊和恼怒迫得热血倒流灌满脸颊,从面到耳根尽数红透:“说谎!阿爹不可能说这样的话!我是我阿爹的女儿!你颠倒黑白,仗势欺人!”她转头拉住郑无伤的袖子,摇头迫切道:“不要相信她。她嘴里说的都是谎话。”
郑无伤在她拉扯之下一动不动。
鸾刀也没有反驳,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静静坐在马背上。
朱令月逐渐开始颤抖,从手到肩,再到全身。她面上红晕逐渐退的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白,膝软腿沉,向后退了一步。喃喃:“不可能。阿爹不会说这样的话,阿爹不会的。”
鸾刀忽然打马欺近,全场惊动死寂,一众人各怀心思,竟也无人拦她。她笑绽面侧,俯下身去,在朱令月耳边低声道:“才过审不到一个时辰,也没有动刑,丞相想去救,派的人都来不及走到诏狱……你的‘阿爹’,为了保住自己,不要你了呢。”
字字剖心,利刃穿膛,朱令月如蒙雷劈,四肢泛冷,瘫倒在百宝七香迎亲华车之前。
郑无伤不料阖府曲意逢迎、百般折腾之下,娶过门的竟是个和皇后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奴仆私通的奴产子,而此时三书六礼过定,竟成了整个长安的笑柄,他气的浑身发抖,顾忌着礼数好歹没有发作。将那文书卷了一卷,狠狠抛掷到朱令月脸上。
她头上戴的是郑太后开恩赐的赤金三华彩凤扬翅华胜,被文书打偏落到地上,登时乌发蓬飞,钗横鬓乱。
郑无伤撂开牵她的朱绥,足踩过去,拂袖径自先进了门,竟就将新妇众目睽睽之下扔在了家门口。
一时场面尴尬至极。
鸾刀也掣缰而去。
刹那间方才还众人簇拥华灯万盏的地方,只有远远围着的人群还在凑热闹打趣。冷言冷语的奚落伴随两三声低压着的笑声飘过来。
朱令月还匍在地上,从朱家带出来的侍女低声哭泣着扶她起来。
她满面死白,惶然间转过头,望向装点华丽的郑府大门。往里黑黢黢一片,华灯也照不亮。
“徐氏病了。”
朱晏亭再一次听到朱令月的消息,是她大婚的一个月之后,平阳侯朱恪案件尘埃落定的第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