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沈桑宁心中既悲,又愤,拳头朝着桌子猛砸一下,“哪个狗杂碎,贪的哪里是银钱,分明是人血馒头!还有,血书上说提前告知了知府,迁离了百姓,可传回京城的消息,却并不一样,我看就是知府怕担责,把能推卸的都推卸到了姜太爷身上。”反正人死不会说话,会说话的姜璃,也下落不明。
她光是想想都够愤慨的,可想而知,此刻姜璃若还身在扬州,该有多无助。
是的,她就是相信姜璃还活着。
姜璃水性极佳,若非如此,姜家也不会放心让她跟着姜太爷去扬州。
“阿衍,我跟你一起去扬州吧,我们一起把姜璃带回来。”她道。
裴如衍却是沉默着,仿佛听不见她的话一样,抬手将她的拳头从血书上移开,盯着某几个的字眼,“这血书是写给陛下的。”
啊?沈桑宁被他的话转移注意,顺着他所指方向,看见“望天垂怜,允吾孙归家”。
天,是谁,当然不是苍天,而是陛下。
通篇未提及陛下,只叙述经历和罪责,末尾处暗暗地恳求陛下允许姜璃回家。
允许,或许说保护更合适,只要陛下恩准,自然有人护送姜璃回家。
血书是写给陛下的,难怪血书上没有提到裴如衍,可为何要交到裴如衍手上?
哦,也对,姜璃的父亲太直了,若非阿衍阻拦,今日就撞柱自尽了,怕是连血书都来不及看到。
沈桑宁想通后,还有不解的是,“姜太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甚至不信亲儿子,相信的却是陛下?”
信陛下,能保全他的孙女。
裴如衍低低“嗯”了一声,沉吟道:“有君如此,他愈发愧对,故决然赴死,用生命给出交代。”
水难是人祸所致,不是姜太爷的错,但姜家领了差就摘不出去,这事要有个交代。
姜太爷深知陛下不会随便处置自己,而这势必会被不知内情的世人所诟病,世人要交代,故姜太爷自愿赴死,不愿陛下难做。
陛下是明君,姜太爷知道,所以一腔忠心,至死都无怨无悔,君臣相互信任,于是有了这绝笔血书。
直到如今,沈桑宁才明白,姜太爷赴死,更深层的意义。
一为愧对百姓,二因愧对陛下,三则用命给出交代,拖延时间,待陛下派人查明真相,就可保全姜氏族人。
沈桑宁从未这么直观感受到,臣子能这般信任皇帝的。
反正前世的记忆力,她所知道的官员,就没有能完全把后背交给谢玄的。
谢玄就有病,不仅喜怒无常,在同等条件下,还喜欢提拔家中不受宠的孩子,对嫡长子自带不满。
所以哪怕裴彻挣了军功,回京受封,也不曾被刁难。
包括幼年凄凉的阿舟长大,成为谢玄爪牙,沈桑宁也并不觉得阿舟能把后背交给谢玄。
所以,晋元帝真是个好皇帝,只盼这次真的能还姜氏安宁。
不过……
“阿衍,”沈桑宁的话题又回来了,“姜太爷将这血书交给你,说明也很信任你,信任我们能够将阿璃平安带回,所以我们不能辜负他的期望。”
她话中意味再明显不过,裴如衍深深看她一眼,别开脸去,顾自将血书折了起来,放进木盒。
见他起身,沈桑宁跟着站起来,“你怎么不理我?”
裴如衍唇瓣抿紧,“说了你要不开心。”
虽然碰到姜家这事,没有谁能开心,但——
“你不说话,我更不开心。”她道。
裴如衍将木盒放到柜子上,闻声回头看她,“那我说,你不能去。”
……
沈桑宁两条眉毛深深拧起,“为什么?”
他斟酌着用词,严谨道:“堤坝未筑成,洪水随时有可能再来,是其一,其二是百姓怨气,加上粮食紧缺,随时有可能有治安问题,其三城内死伤惨重,尸体遍地,这次陛下特意让杜承州一同前往,也是防止疫病。”
“总之,很危险,你不能去。”
沈桑宁眉心沟壑不曾舒展,朝他走近一步,“你是不是忘了,我骨子里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不是没见过世面,算起来,我比你大了十八岁!”
裴如衍静静看着她,语气平静且坚定,“八十都不许去。”
语毕,他径直朝床榻走去,留她在桌边站着干瞪眼。
第307章
夜色下,公府的另一处。
这个时辰,大通铺的下人房里叽叽喳喳地聊着天,素云一进房门,里头七八个丫鬟瞬间停了声朝她望去。
目光有怜悯或好奇,亦有不在意或鄙夷的。
甚至有不嫌事大的丫鬟在此刻开口问,“素云,你和那个姓周的有夫妻之实吗?他被赶出京,你要跟着走吗?”
此言一出,偌大的房中静默到诡异,不少人竖起耳朵,好奇地等待答案。
素云在门内顿住脚步,没往里走,又听另一丫鬟没好气地对提问的丫鬟道——
“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问那么多干什么。”
不嫌事大的丫鬟不以为然,“有什么不能问的,待到明日,全京城都知道他们主仆用同一个男人,就算我不问,外头的人也好奇呢。”
是啊,全京城都会知道。
素云低头,虽没回答,心中却更坚定了离开京城的想法。
她留下只会抹黑国公府,抹黑世子夫人,增添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已经是自由身了,这些年也攒了几十两银子,足够离京生活一阵子,往后怎么活全可凭自己心意,再找个活计总不至于饿死自己。
素云不再在意周围投来的眼光,朝着自己的床位走去。
还未收拾被褥,只见床头压着一封信函。
信函上盖着京兆府的印章,见此,她心中冒出一种猜测,伸手将信函打开。
是判决下达的和离书。
素云怔怔地看着和离书上的每个字,想到自与周韬成亲以来的种种……闪着泪花的眼睛一眨,热泪滴落在和离书上。
她保持着站立姿势,看了许久,久到同房的丫鬟们都好奇纸上是什么,怎么还哭了。
方才不嫌事大的丫鬟误以为是被问哭的,讪讪道:“我不问就是了,这有什么好哭的。”
素云仿若未闻,她的唇边蓦地露出笑沟,抬手擦了眼泪,将和离书收在怀里。
她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左右肩各背了个包袱,腰间还缠了个包袱,不顾众人注目,朝着门外走去。
经过青云院时,素云驻足观望,听里面安安静静,或许少夫人和世子已经休息了,于是抓紧包袱背带,疾步朝公府偏门而去。
今夜守着偏门的是一个年纪小的护卫。
素云将包袱解开,想用卖身契证明自己是自由身可以离开。
手都伸进了包袱里,才想起卖身契已经撕毁。
正尴尬时,那小护卫已经快速将门打开。
透过窄门,可以看见府外被路灯照亮的后街,还有摊贩在卖宵夜,素云重新将包袱捆绑好。
小护卫突然道:“等等。”
然后转身小跑到凉亭内,拎起什么再跑回来。
待走近,素云看见他手上的小包袱,护卫将小包袱递给她,“少夫人说,若你要走,就将这个给你,天凉了,去城南雇个马车吧。”
素云迟疑一瞬,伸手接过,打开看了看,是一件秋衣,秋衣里裹着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相当于她半年的月银,就这么白白给她了。
她心中五味杂陈,同护卫道了一句谢,又将包袱缠在了厚重的腰侧。
随即,跨门而出。
方走几步,就听窄门吱嘎一声,门关上了,她厌恶的生活,也真正结束了。
“姑娘,吃夜宵吗?”卖夜宵的摊主问道。
素云看着卖夜宵的老伯,突然转身,面对着国公府,朝着青云院的方向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最后一次迟迟不曾抬起。
未来会如何,虽迷茫,但她不会后悔。
当抬起头时,已是崭新的充满希望的素云,她朝着夜宵摊走去,爽快地朝着摊主道:“吃!两碗!”
“嘿嘿,好。”摊主应下,还怪会吃的嘞。
低头,是冒着热气的夜宵,葱花点缀着挂面,就同星星粉饰夜空。
抬头,是月亮,点点星光伴随悄然绽放。
广阔无垠的夜空下,青云院熄了最后一盏灯。
床榻上,穿着秋季亵衣的女子枕靠在男人的臂腕里,翻来覆去没有入眠。
沈桑宁伸手放在他的胸上,在静谧中开口,“你去扬州,要保护好自己,平安回来。”
“嗯。”裴如衍的手收紧了些。
沈桑宁又问,“今日筹了多少钱?”
他不假思索道:“抛开公主和宣王外,是二十一万四千零十二两七十文。”
一百多位官员,拢共筹了二十一万。
他们不是没有钱,而是不愿多拿出来,如今还差一百多万的空缺。
裴如衍又道:“我打算一路上,找商户筹款。”
商人有钱。
沈桑宁小幅度点头,“我能补二十万,这二十万,我可以帮你筹来更多的善款,商户那边交给我。”
裴如衍是官,商人与他无法共情,沈桑宁不一样,她可以。
“待此事办好,我要跟你一起去。”
沈桑宁都想好要怎么办了,奈何身侧的男人一语不发,她摇摇他,他却一动不动,避讳话题就装睡。
短暂的夜,很快过去。
京城的天边泛起鱼肚白,扬州却未曾迎来黎明。
时隔两日,雨暂时停了。
城中土黄色的江水漫过平房,仿佛整座城都是江,分不清哪是陆地。
水上漂浮着的尸体,在微暗的光亮下,露出一张张肿胀的脸,随着水慢慢下降,尸体开始堆叠,有的留在了冲毁的房屋之上。
少女浮出水面,不再有原本的秀丽,蓬头垢面,双眸红肿,双唇惨白,面上留着黄色的泥,双手都被水泡发。
她接受了祖父身亡的事实,此刻正搬运着一具具尸体。
“姜姑娘,”庄河一直跟着她,没比她好多少,“全城的人都在找你,你先躲躲吧!”
姜璃不听,搬完一具尸体就转身跳进水里。
单薄的衣裳全是黄泥,紧贴着身,她却顾不上在意。
忽闻不远处有人喊了一句:“姜璃在那里!”
随即,成群结队要讨伐她的人,纷纷赶来,庄河拦不住,姜璃便被围在了中间。
她神色无光,带着无所谓的绝望。
“是姜氏害死了我们的家人!”
“她凭什么活着!打死她!”
姜璃被挤在人群中,不知谁起头推搡了她,一群人挤挤攘攘,拉扯她的头发,撕扯她的衣裳。
让她受着最恶心的世俗目光,让她去死。
庄河挤不进去,救不了人,转身朝着府衙跑去。
就在姜璃闭上眼时,忽听一阵阵铁蹄踏着污水而来,几瞬间包围了众人。
未出鞘的宝剑从天而降,划开了人与人的距离,身着盔甲的侍卫们强硬地将百姓隔开。
为首的侍卫粗声大喊——
“金陵王世子在此,不许闹事!全部退后!”
第308章
男人英姿勃发,身着银甲,周身仿若环绕着淡淡的银辉,一手拉着缰绳,将身下四蹄生风的战马停住,另一手持长长的银枪。
下一瞬,他手中银枪飞跃,刺破黎明前的乌烟,只听咻的一声,寒光凛冽。
百姓意识到危险,在压迫下朝四处散开。
银枪如破竹般落地,刺入退潮后泥泞的土壤,笔直竖立在少女身边。
少女蹲在地上,浑身污垢,衣袖和肩胛处的衣裳被撕开了口,露出了被泥黄色糊住的肌肤。
她双手抱着自己,发觉周身的人群散开,空气中的汗臭味不再,剩下同样令人绝望的腐尸味,无光的双眸后知后觉地朝身侧望去,只见长枪立于身侧。
枪柄雕刻的繁复的云图,细看又像一只兔子,但即便如此,锋利处闪烁的寒芒还是令人心悸。
天地似有共鸣,银枪戳穿了大地,仿若穿破了云层,在这一刻,天边云雾散开,金光乍现,数日不曾出现的太阳,自东边缓缓升起。
光亮,是那么刺眼。
姜璃看着阳光,不喜不怒,她甚至忽略了旁人的指指点点,说她衣不蔽体。
可是衣不蔽体,不是这些指点的人造成的吗?
一抹讽刺的笑自唇边蔓延,面前脚步声渐近,那人停在了一丈外,显然是来取长枪的。
然而长枪还未拔地而起,一件外袍迎头抛开,将姜璃的整个人笼罩住,她一动不动,仿佛原地消失。
“姜姑娘,你的父母在等你回去。”
男人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只是不知该如何安慰此等情况下的人,故而语调放缓,就当安慰了。
隔着一件笼罩人的外衣,传入姜璃耳朵。
她动了动。
她还有家,虽然祖父身亡,可她依然还有家。
而后,又听对方道——
“我受人之托,要送你回去。”
此言一出,先前散开的男女百姓听闻,又壮着胆试图靠近,人群中忿忿不平——
“她凭什么回去,他们祖孙将我们害成这样,凭什么一走了之?!”
“是啊,她能回家,可我们都没有家了!”
“享受着我们的供奉,却将我们害的家破人亡,我们可怎么办啊……”说这话的人难忍悲痛地哭嚎着,倒地不起,晕厥过去。
百姓们越发愤恨,朝着姜璃形成包围圈靠近。
而这次在包围圈里的,还有谢霖,还有谢霖带来的一众侍卫。
侍卫在圈内形成圈,提着未出鞘的刀拦人,显得没有威慑力,但侍卫们常年训练,力气非常人可比,慢慢地将包围圈扩大,让百姓远离。
姜璃伸手拨开头顶外衣,露出泥黄的脸,“我不回去。”她一边说,一边将外衣穿到自己身上,将自己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