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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岂料沈桑宁大方承认,“亦是弟妹,但今日之后就不是了。”

    她的目光顺着窗子往下,落在游街车上单薄的白衣女子身上。

    此刻,沈妙仪似有所觉,仰起头,微红羞愧的眼睛与沈桑宁生疏的眸子对上。

    沈妙仪面色憔悴,似是承受不住路人刻薄的话,意满楼上,沈桑宁面颊红润,刚筹到巨额善款,唇瓣是遮掩不住的弧度。

    沈妙仪近乎执着地看着楼上的人,这一次,眼中不是嫉妒仇恨,而是对命运的无奈。

    或许谁也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记得跟随母亲刚进伯府时,那是沈妙仪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房子,那么多能使唤的下人……优渥的生活,仅仅过上几日就无法抛却,可惜她以为自己是个继女,她不止一次地幻想,若自己是承安伯沈益的亲女儿就好了。

    她是小门小户周家出来的,初入京城,对周围鄙夷的神色十分敏感,为了融合其中,为了当一个真正的千金闺秀,她夜里躲起来偷偷练习,练习如何使唤丫鬟看着从容自然些,慢慢的,在丫鬟讨好的态度下,她越发得意,认为丫鬟的讨好是应该的。

    为了不被“继父”沈益讨厌,她将自己当成一个真正的千金,逐渐习惯众星捧月的生活。

    但好景不长,刚进伯府没过几日,身处金陵的伯府嫡女就回来了。

    那是沈妙仪第一次见到沈桑宁,十二岁的沈桑宁即使身穿素衣,她也能感受到那周身矜贵的气质。

    根本不像她,她要很努力地装,走路吃饭睡觉都装得板板正正才行。

    她承认,她嫉妒了。

    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好命?

    在沈桑宁面前,她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图谋别人生活的小丑。

    她心里不愉,将气撒在了丫鬟身上,她没有错,丫鬟是下人本来就可以随意打骂。

    却被沈桑宁瞧见了,出声制止。

    那时候,就像现在这样。

    十二岁的沈妙仪一抬头,看见靠在阁楼上的小姑娘一脸生疏,告诫她,不许乱发脾气。

    真是可笑,主子凭什么不可以发脾气。

    心里是这样想,但她没有反驳,真的放了那小丫鬟,但在心中对此极为不满,就凭沈桑宁是伯府嫡女,就可以管教自己吗?

    沈妙仪不服,然而,她发现沈桑宁总是偷偷看着沈益。

    十二岁的小姑娘,都是渴望父爱的。

    沈妙仪见状,越发讨好沈益,没多久,就改了沈姓,得到了沈益的偏爱。

    她认为,她再不需要学那些繁文缛节和端庄了,她不要和沈桑宁一样,做个端庄的千金小姐有什么好,连爹都不看沈桑宁一眼,就让沈桑宁一个人孤独死好了。

    往后三年,她们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主要是沈桑宁维持得好,因为沈益不喜欢看姐妹不和。

    直到了十五岁那年,两人及笄,沈妙仪偷听到,沈益想将沈桑宁嫁给上峰做填房。

    那个上峰都四十好几了,沈益果然是不喜欢沈桑宁得很。

    沈妙仪偷偷高兴好几日,结果,沈益前脚请了上峰来家里,还没提及亲事呢,宁国公府的马车便到了门口。

    宁国公府与承安伯府从没有往来,以承安伯府落魄的样子,手中是一点权力都没有的,沈益作为家主,打点关系只能谋个闲差。

    老宁国公突然造访,沈益喜不自胜,一时间连上峰都不顾不上了,一心想着和公府攀点关系。

    在对方说想结亲,想替家中嫡孙求娶伯府嫡长女的时候,沈益开怀地一口应下,根本不想给老宁国公反悔的机会。

    原本是想偷听沈益和上峰对话的沈妙仪,抱着看戏的心态,岂料得到这样的结果,气得跑回了院子。

    宁国公府嫡长孙是什么人?那是三日前,陛下钦点的状元郎,是京城闺秀闻之脸红的对象!不知有多少千金闺秀抛橄榄枝,沈妙仪连想都不敢想的人物啊!

    可这个节骨眼上,老宁国公却要和伯府结亲,这是图的什么?伯府救他命了?疯了?

    沈桑宁可真是好命啊!

    沈妙仪不服,一面又怕攀附上峰的人成了自己,连夜为自己想出路。

    她一直不甘于沈桑宁之下,听闻公府次子纨绔之名后,便刻意制造偶遇,几次下来,真的获得了对方芳心。

    有裴彻亲自说服长辈,定了婚事后,沈益高兴得巴不得连夜把两个女儿打包送过去。

    奈何,定亲的流程走完,老国公病逝了。

    当时,沈益是真怕这婚事不作数了啊。

    一晃又是三年,彼时的裴如衍已经是世子,沈妙仪私下与母亲柳氏商量换亲,她就要嫁给世子,她要让沈桑宁屈居自己之下!

    第310章

    哪料被沈益听见,沈益竟然十分赞同。

    有了父母的帮助,就变得容易许多,唯有沈桑宁被蒙在鼓里。

    成婚的前几日,沈妙仪听到紫灵那个死丫头追着沈桑宁,幻想着说——

    “大小姐,昨日奴婢与紫苏上街买东西,碰到了国公府的马车,奴婢悄悄在旁边偷看了眼,看见世子穿着深红色的官袍,可有气势了呢,紫苏你说对吧?”

    紫苏在一旁笑,没有紫灵的咋呼劲,“新科状元,勋爵之后,小姐这门亲事是顶顶好的,夫人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紫灵叽叽喳喳地道:“大小姐,大小姐,奴婢现在可要多喊几声,待小姐成了世子夫人,奴婢们就要改口啦。”

    而沈桑宁坐在池塘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绣着新婚夜要用的团扇。

    那笑容,在沈妙仪眼里极为刺眼,但转念一想,届时换了亲,恐怕沈桑宁再也笑出不来了,于是她便看开了些。

    且再让沈桑宁欢喜几日吧,反正也笑不到最后。

    就这样,到了新婚之日,沈益将两人的婚服对调,还将跟着沈桑宁的紫灵紫苏想办法遣开,沈桑宁盖着盖头什么都不知道。

    紫灵紫苏回来时,错将已经调换成功的沈妙仪当成了主子,跟进了沈妙仪的送嫁队伍。

    等到拜了堂,一切尘埃落定。

    即便前世新婚夜距今已经数十载,可沈妙仪永远忘不掉自己欢喜期待的新婚夜。

    她心中紧张期待,听着房门被打开,略急促的脚步在门槛前驻足,没过一会儿,沉稳地踏入房中,她想,这个传闻中清冷孤傲的世子,多少也是与她一样,抱以期待的吧。

    只听来人在房中踱步,先走到圆桌边端酒,又放了下去,去一旁拿揭头盖的玉如意,最后朝着她踏步而来。

    随着他脚步的节奏,沈妙仪听见自己的心跳加快,仿佛要跳出来了。

    彼时,身侧一排国公府的丫鬟们抬手,将卷好的床帐散下,一边唱着吉利话——

    “铺床撒帐,喜气洋洋。”

    再将桂圆红枣撒在大红色的床榻上,“早生贵子,多子多福。”

    “祝世子与夫人永结同心,白头偕老,幸福绵长!”

    “退下吧。”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语罢轻咳两声,显得并不那么从容。

    丫鬟们鱼贯而出,沈妙仪等了许久,双手摆在膝盖上捏紧了。

    下一瞬,头盖终于被男人挑开。

    沈妙仪缓缓抬头,露出桃色双颊,眼眸如水波流转地看向她的新郎官。

    映入眼帘的,是一身喜服,满面红润的公府世子——裴如衍,他如传闻中一样丰神俊朗,喜不外露。

    他虽抿着唇线,但沈妙仪能看出,他的眼中是压不住的欢喜,因为她也是一样的心情。

    思及此,她不由畅想未来。

    曾经一心想比沈桑宁嫁的好,如今她有了新的目标,她要和裴如衍白头偕老,相互扶持,成为京中人人艳羡的夫妻。

    她专注于憧憬,唇瓣弯起,面如桃靥,却不曾注意到裴如衍看见她时,拿着玉如意的手僵在半空,眼底压抑的笑意,成了不可置信的恐慌。

    待沈妙仪回过神看清裴如衍逐渐沉下的脸,她突然想起来得装一下,“啊,世子,怎么是你?我不是嫁给裴彻吗?”

    回答她的,是“嘭”的一声,玉如意落地,不慎砸掉到了她的脚上。

    她“啊”地轻喊一声,低头想去看脚上伤势,顾自摸了摸,注意到身前人不曾有变化,甚至没有一句关心和愧疚,免不了心生不满——

    “世子,你弄疼我了。”

    说着,她抬头,猝不及防地对上裴如衍阴冷的眸,她背后起了凉意,朝他柔柔伸手,“看来是拜堂的时候弄错了,可眼下想换回来……也来不及了,我们都难以接受,可前院宾客都未散去,这等事,不宜闹大,为了家族,不如将错就错,今后我定能做好贤内助,夫他甩开她的手,后退一步,“别这样唤我!”

    “夫君,你——”

    “闭嘴!”他嫌恶地拧起双眉,转身跑了出去。

    沈妙仪愣在原地,但一想也是,换亲之事将公府蒙在了鼓里,裴如衍接受不了也正常,但她有信心,今后通过引诱男人的手段扭转局面,她能让裴彻倾心,自然也能让裴如衍倾心。

    而现在,决不能让成败毁于一旦!

    她不顾脚上的疼痛,追了出去,一路喊着“夫君”,不仅是喊给裴如衍听的,更是喊给前院没散去的宾客听。

    喊了一路,找了一路,府中下人和宾客都知道她才是世子夫人了。

    最终在接近福华园的位置找到了裴如衍,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外面,沈妙仪抬头朝里面望,隐约瞧见主屋的灯逐一熄灭。

    但里面的光景,无人瞧见。

    红色的灯笼下,裴如衍的脸色是黑的,他抬步就要往里走,此时管家赶了过来——

    “世子,国公爷和夫人请您过去。”

    因为沈妙仪的几嗓子,连虞氏和宁国公也提前知道了。

    遂,将裴如衍唤了过去。

    沈妙仪跟了几步,碰到了一个找茅厕的宾客,那宾客对着裴如衍和她好一阵恭维,听得她飘飘然。

    待宾客一走,裴如衍就冷着脸告诫她别再跟着。

    沈妙仪看着裴如衍远去的背影,萧条而孤寂……自己又何尝不是?

    她心中苦涩,明明都是伯府的小姐,谁嫁给裴如衍都是高攀,为何公府还在意嫡女名分,求娶只考虑沈桑宁呢?

    但无论如何,从这一刻开始,世子夫人只能是她。

    她独自一人回了青云院,看着院中大丫鬟冷淡的模样,得知这大丫鬟是裴如衍乳娘的女儿,长得有几分颜色,想必留着将来也会是通房丫头,沈妙仪心里有了危机。

    她不知宁国公夫妇与裴如衍说了什么,反正夜里她没能将裴如衍等回来,夜半去寻他,直接被拦在了书房院门外的十几丈外。

    这一夜,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会独守空房。

    大红色的被褥上,红枣桂圆洒满一床,唯独是没有莲子,显得是那么讽刺。

    正经的婚礼都要撒莲子的,她出身伯府,公府却连莲子都省去了。

    满园下人,除了素云,无人主动来替她卸钗环。

    她和衣躺在被褥上,忍受着硌人的桂圆红枣,盘算着要如何才能勾住裴如衍的心,让他放下芥蒂。

    却不料,第二天面对的,是婆母刁难,夫君避而不见。

    第311章

    裴如衍不仅不要她,也不纳妾,不近女色,理智冷静地像是入了佛道,任她使劲浑身解数,对方都会斥责一句,然后冷漠关门。

    沈妙仪一直怀疑他身有隐疾,而换亲的厌恶,只是不碰她的借口,隐藏不举的理由。

    最终,她一生被厌弃,一生无子嗣,看着沈桑宁从逆境爬出,风生水起。

    重来一世,沈妙仪不想换了,她想要裴彻了,裴彻爱她,裴彻还会是大将军,她只需要等着做将军夫人就好了。

    而沈桑宁嫁给裴如衍只会重蹈她上一世的覆辙。

    她真是这么想的!

    直到如今,沈妙仪终于醒悟,这好命不是她的,她怎么努力都没用。

    思绪从回忆中出来,她无奈一笑,游街的车已经走远了十丈,她扭过头还想再看意满楼的窗边,沈桑宁此刻究竟是怎么笑的。

    却已经见不着沈桑宁了。

    看不见了。

    “啪!”

    游街车行驶到了闹市,一个臭鸡蛋猝不及防地飞过来,拍在沈妙仪的额头,腥臭的味道刺鼻,粘稠液体从头上流下,流了一脸,她被迫打断思绪,闭上了眼。

    “奸夫淫妇!该死!”

    “民风就是被这种人败坏的!”

    闹市区的路人,多是早起干活的或早起买菜的,个个怨气重得很,刚好手上有菜篮子,就顺手扔两片。

    买到臭鸡蛋的,就气愤地把臭鸡蛋扔出来。

    比之起初的自觉羞愧,现在的沈妙仪已经麻木了。

    突然,腰腹处一疼,是鸡蛋砸到了她的腰上,她再次拼命挣扎起来,“不要砸我,不要砸我的孩子……”

    “怎么还有孩子?”路人听见了,奇怪地看向她未显怀的腹部。

    “啧啧啧,不会是孽种吧?”

    “肯定是啊,不然宁国公府能让自家血脉流落在外,跟着这不要脸的娘一起丢人吗!”

    “孽种还留着干嘛!”

    得知她有孕在身,大部分路人嘴上骂着,都停下了扔菜叶子的举动,还有小部分仍旧拿东西砸人。

    沈妙仪害怕保不住自己唯一的孩子,悲恸地哭和挣扎着,忽然,一抹青绿色的身影蹿进人群,不顾阻拦,拼了命地爬上游街车,隔着牢笼般的木板,挡在沈妙仪的面前。

    “妙妙不怕,娘在呢!”

    柳氏双手扒着木板,才得以抓稳不掉下去,站稳后,伸出一只手替沈妙仪擦去脸上污秽,看着女儿的模样,心中一阵阵抽疼,“娘陪着你,不怕。”

    沈妙仪听闻此言,心中的恐惧与无助瞬间被一股暖流所替代,双眸蓄泪,“娘……”她颤抖着唇瓣,嗓音透着懊悔,“娘,你快下去,爹知道了要怪你的。”

    柳氏摇头,不肯下车。

    领着游街车的男子见了不由称奇,从未见过有母亲愿意陪着游街的,这丢脸的事,一人受着还不够,要两人一起。

    即如此,男子也不将柳氏拉下来,她们要一起就一起好了。

    那厢,沈桑宁已经看不见游街车的影子,与三位老板寒暄着吃完饭,就回了府。

    不出一个时辰,三位老板送钱的车,便大张旗鼓地送来了。

    游街的车绕着京城一圈,送钱的车也绕了一圈。

    竹阳书院。

    老夫子悠扬的声音响起,“先天下之忧而忧。”

    紧接着,一众稚嫩的声音跟着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书斋内,第三排的中间位置,小少年心事重重,嘴巴没有张开,也不知拿课本挡住脸,一眼被老夫子瞧见,老夫子抬手,众小学生噤声。

    老夫子慢慢走到第三排,见小少年没有任何反应,手拿戒尺敲了敲他的肩膀,“你来说,这句话什么意思。”

    被点到的小少年,回过神,“夫子,学生觉得没用。”

    “谁没用?”老夫子瞪起眼,“齐行舟,即便你在上旬校考中表现出色,平日里也不能懈怠学习,知道吗?”

    齐行舟偏头,见坐在前面的包赢和甄斐都在给他使眼色,他点点头。

    老夫子见他听话了,语气稍微放轻,带着对好学生的纵容,“嗯,坐下吧,下次好好听。”

    齐行舟却不坐,“夫子方才问我,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意思,是字面意思,还是实际意思。”

    “你只管讲你的见解。”老夫子道。

    齐行舟一脸正色,“学生以为,光理解字面意思不够,还需要与实践结合,才能让学生们学得更通透,更能领悟到天下之忧,而非课本上浅薄的一个忧字。”

    “如今天下之忧,是扬州水患,若以课本之意,我们应该为此感到忧虑,并为此出力。”

    老夫子和蔼地点点头,放下戒尺,“你说得很好,但你还年幼,你有这样的思想,将来有望成为国之栋梁,好了,坐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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