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齐行舟不语,沈桑宁伸手用帕子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低声细语地问:“疼不疼?”他还是不说话,只默默点了点头。
“说话。”
“疼。”他抿着小嘴。
沈桑宁百感交集,“知道疼,下次就放手,没有什么东西比你自己的安危还重要。”
“可那是募捐来的,不能丢。”
“不管是怎么来的,身外之物都没有你的安危重要,有姐姐在,不管丢了多少银子,都会与你一起承担,但若今天没人救你,你的命与身外之物一起没了怎么办?”沈桑宁语气加重些,势必要让他明白两者的重要性。
却不知他怎么想的,能品出其他意思来。
“对不起,”齐行舟低着小脑袋,宁愿看着神医上药,也不好意思看姐姐,“我没有用。”
第317章
这是怎么想的,她何时说他没用了啊!
沈桑宁轻叹一声,放弃说道理,“阿舟,你已经是最棒的孩子了,是我想让你多在乎自己些,小胳膊小腿上那么多伤,要疼好久的。”
齐行舟仍旧是垂着头,留给她一个黑乎乎的头顶。
小脑袋用着几不可查的幅度点了点,忽而,将头偏到一边去。
随即,一滴透明的小水珠落在小宋神医的手背上。
沈桑宁瞧见了,心知阿舟要自尊心不愿让她看见眼泪,她便假装没瞧见。
岂知,小宋啧啧一声,“谁水晶掉我手上了,不是挺能忍的吗,原来这么疼吗?”
……
齐行舟咬紧牙,眼眶湿润,被戳破后更不好意思抬头了。
这时,帕子又探了过来,无声地擦了擦他的脸颊。
好了,这下没眼泪了。
可沈桑宁这无声的举动,却让他眼眶中晶莹之光更甚,垂着头,小水珠频频往下掉。
阿舟一向坚强,沈桑宁看着他那小眼泪止不住,凑近些拍拍他的背,温声道:“阿姐和神医都在这里,什么药都有,我们阿舟不会疼的。”
语毕,齐行舟突然朝她扑了过来,双手环在她的肩颈处,埋头在她肩上哭,就仿佛是崩溃了一般。
往日哪有这样过呀!
但也就是这样,才真正像一个七岁孩子。
沈桑宁顺着他的背脊拍着,“姐姐在,不用怕了,坏人已经被云伯伯打跑了。”
他哭了好一会儿,才松手,“阿姐,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金陵。”
面对泪眼朦胧的阿舟,这次,沈桑宁迟疑了。
没听到她回答,他垂下湿润的睫毛,“你和姐夫都不在,我在京城没有亲人了。”
如此,还真就说服了沈桑宁。
这一去不知多久,阿舟只是个七岁孩子,留他在家里太残忍了些,去金陵还能见外祖父外祖母……
这一权衡,她便点了头。
于是立马让府中下人去书院告假,又想到阿舟的心性都受了惊吓,方端午或许也好不到哪里去。
结果一看马车外的方端午正坐在台阶上发呆。
她招来端午,询问一番,端午羞赧地挠挠头,“我没怎么受伤,小公子冲得太快了,我慢了一步,没保护好他,对不起。”
沈桑宁哪里会怪他,赶紧让他回家去休息一段时日。
端午是书童,此行金陵就不带着了,省得他家中父母担忧。
回马车时,见阿舟已经擦干了小脸,恢复了严肃的小模样,好似刚才哭的不是他一般。
“阿姐,我们要出发了吗?”
他讲话的时候倒不流血了,但……那门牙中间空了一块,这……
沈桑宁忧心地问小宋,“我弟弟这牙还会长的吧?”
身侧,齐行舟竖起耳朵。
小宋看他佯装不在意的小样子,啧啧两声,又故意“嘶”了一下,果然看见姐弟俩凝重的模样,然后才缓缓道:“七岁,刚到换牙的年纪,会长的。”
还是换牙年纪的齐行舟,蓦地松了口气。
小宋又补充一句,“这阵子讲话会漏风,注意点。”
闻言,齐行舟紧抿住嘴,不露出难看的牙齿。
小宋暗暗乐了。
正要下马车,齐行舟又道:“我后背也有伤。”
小宋闭了闭眼,又开始忙活。
那头,云叔与云昭不过是讲了几句话,早就讲完了。
云昭上马车时,小宋正撩起齐行舟的后背处衣料,沈桑宁位于齐行舟面前,自然是看不见的,可云昭一打开车门就看见小身板上交错的血痕。
门一开,风一吹进,齐行舟背上一凉,忙挣扎起来要将衣服放下。
“你害羞什么,别动。”小宋皱眉。
云昭是不在意的,但看小家伙在意,所以又钻出去了将车门关了起来。
这下,齐行舟才乖乖上药。
待处理好伤口,一行车马终于出发,加上护卫一行共五十多人。
穿过几条街,经过承安伯府时,齐行舟探出头瞧了眼匾额,又钻了进去。
伯府门房瞧见这宁国公府浩浩荡荡的车队朝着城门去,转身进府告知了主人。
马车内,齐行舟思忖后开口,“阿姐,昨日那位柳夫人陪着沈二小姐游街了。”
沈桑宁看他,“你小小年纪,不要关心这些不相干的事。”
“传得沸沸扬扬,我今天如果正常上课,肯定有同窗会问我,”齐行舟正经道:“而且这不算不相干,与阿姐有关系的。”
沈桑宁将车窗关上,“究竟想问什么。”
齐行舟酝酿一二,“柳夫人有没有虐待你?”
问出口,又觉得这样问不对,恐伤了她的心,他抿抿嘴,重新组句,“我本来是不想姓齐了,想和阿姐姓,可是……感觉姐姐也不想姓沈,这下我不知道该姓什么好。”
改姓计划就此搁置。
沈桑宁失笑,“你小小年纪,脑子里尽想些什么,改姓是大事,哪有那么随便。”
她抬手刮刮他的鼻子,然而心中却感慨道,弟弟和自己都有相同的纠结。
她前世想的是,待能真正自己做主的那天,她要改姓微生,可一想到微生家弃她于不顾,这改姓便搁置了。
至于今生,微生家虽未弃她,可多年前实打实不顾母亲意愿,将母亲送入火坑,倘若母亲在世,说不准也不想姓微生了。
她回过神,看着阿舟低头思索的模样,笑道:“说是大事,也是小事,若实在不想姓齐,你便去百家姓里挑一个顺眼的,自己喜欢就好。”
“那阿姐呢,阿姐想姓什么,我就姓什么,”齐行舟小脸认真,一心与她同姓,“这样,我们就是亲姐弟了。”
沈桑宁面上动容,唇瓣的笑加深了些。
连带着安静的云昭也笑了,小宋左右看看,凑到云昭身边说话,“伯父跟你说什么了?”
窗边嘭的一声,剑柄敲了敲窗门,仿佛是一种警告。
小宋自觉地往边上坐了坐,离远些。
这下,轮到沈桑宁看笑了。
隔着一窗之距,车厢外,骑着大马的云叔收回剑,明明已经经过了伯府,他还是克制不住,回头撇了眼“承安伯府”的牌匾。
面具下,尽是杀意。
第318章
承安伯府。
门房将消息传到沈益耳朵里的时候,沈益根本无暇顾及,“她爱去哪里去哪里!来人,堕胎药煎好了没有,记得再去药铺买麻沸散来,别让妙妙太疼。”
堕胎药煎好了,下人便捧去给沈妙仪,结果一进屋,就被沈妙仪打翻。
她悲怒交加,“我不喝,我不会打掉孩子的!”
守了沈妙仪一天一夜的柳氏面容憔悴,见状拉住她的手,苦口婆心地劝道:“妙妙,终身大事不能意气用事,昨日你也听到了,外人都骂这孩子是孽种,生下来,会影响你一辈子的,不如打掉,将来还能再选个夫婿,做继母也是好的。”
“继母?”沈妙仪仿佛想到什么很不好的事,“娘,你不就是沈桑宁的继母吗,你们也成不了真正的母女啊!”
实话实说,也确实如此,柳氏一想到沈桑宁的母亲好命,能嫁进伯府做原配,而自己出身官宦,一朝沦为平头百姓,从云端坠落,只能嫁给不入流的八品小吏,便心生不甘。
即便柳氏知道,一切怪不得微生颜,即便没有微生颜,沈益的原配之妻也不会是她。
青梅竹马没有为自己守身,很正常,娶妻纳妾与别人有了子女,也很正常。
但这不妨碍柳氏不满,她无法对沈益的其他子女真心,因为她对沈益是真心的。
自打父兄沦为平民,柳家没有靠山,够不上伯府的地位,柳氏日盼夜盼,盼死了丈夫才嫁给了沈益。
如今的好日子都仰仗着沈益,她不能怪沈益什么,可她的不满需要有一个口子,将命运的不公而产生的怨怼,全部从这个口子宣泄。
面对女儿口无遮拦的话,柳氏无从辩驳,“不一样。”
沈妙仪了然一笑,“有什么不一样我就是想要一个亲生的孩子,至于男人……娘,连亲爹都靠不住,我还能指望哪个男人?再指望别的女人生的孩子?”
柳氏听闻,知道沈益的做法终究让女儿伤心了,“妙妙,你要想好了,若真留下这个孩子,将来——”
“娘不必说了,我意已决,若这个孩子不能活,我……也没有什么念想了。”
沈妙仪决绝的言语,给了柳氏心头一棒,柳氏惆怅一叹,转念间还是决定顺了她的意。
此时,门外传来一声呵斥:“这孽种决不能留下!”
母女俩望去,见房门被打开,一脸怒气的沈益从门外走进——
“这药,你不想喝也得喝!若再打翻,就再煎一副!”
“爹!”
“老爷!”
母女俩同时出声恳求,可沈益的态度却很坚决。
“爹,你为何这么残忍?”沈妙仪指责道。
沈益皱眉,“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的姊妹们,哪一个有你这样随心所欲的?因为你,我丢了多少脸,游街过后,我依然可以好吃好喝养着你,但这个孩子,我是决不让步的!”
“老爷,”柳氏走到沈益跟前,“妙妙若失了这个孩子,此生就无法再拥有自己的子嗣了呀!”
沈益不语。
沈妙仪酸楚道:“爹若怕丢人,就将我送去外头吧,我到外头去生,不影响您的名誉。”
“你怎么就这么执迷不悟!”沈益指着沈妙仪的鼻子,“枉我这么疼你!”
沈妙仪直视沈益愤怒的眼睛,问:“爹是疼我,可不也为了冠玉的声誉,想让公府将我悄悄沉塘吗?”
沈益被怼得说不出话,柳氏生怕沈益彻底放弃女儿,连忙道:“妙妙,怎么又扯到沉塘去了,现在说的是你腹中孩子的事,你莫要再惹你爹生气了!”
沈妙仪果然不再咄咄逼人,苦涩道:“爹如此爱玉儿,为何就不能理解我也想保护自己孩子的心呢?”
此时,沈冠玉冲入房中,在柳氏的暗示下,一把抱住沈益的左腿,“爹!你就放了姐姐吧!求求你了!”
“你,你们!”沈益想甩腿,念及孩子年幼,还是没忍心,“你们真是煞费苦心,也不怕教坏了玉儿!”
沈妙仪突然跪下,跪在沈益的右腿前,“爹,我也求求您,我肚子里的孩子不论父亲是谁,都是您的外孙啊!”
沈益低着头,左右看看自己最爱的儿子与女儿,无可奈何地垂下手,思索片刻后,不容置喙道:“出城吧,你去城外住着,别在京城里头,遭人议论。”
得到想要的回答,沈妙仪重重叩首,“多谢爹成全。”
“多谢爹爹!”沈冠玉学着姐姐的样子,给沈益叩头。
刚叩完,就被沈益一把抱在怀里,外头响起管家迟疑的声音——
“老爷,方才竹阳书院传了话来,说特殊渠道招满了,明年不收八公子了。”
沈冠玉眼珠子懵懂转悠一圈,“爹爹,什么叫特殊渠道?”
特殊渠道,便是不经过考试,招收的学生。
每年启思堂都会有特殊渠道,招收三十位小学子,多是权贵子弟。
沈益都打点好久的关系了,原以为板上钉钉的事,现在突然说收不了……
沈益抱着儿子的手都在抖,“可有问什么缘故?难不成妙妙游街,已经影响到玉儿上学的事了?”
闻言,沈妙仪不声不响地往柳氏身后躲了躲。
管家:“书院的人只来传了话,没说原因,不过他们说,特殊渠道进不了,但八公子可以通过真才实学考进去。”
“爹爹,什么是真才实?”沈冠玉又问。
儿子眼中的好奇,充满童真的疑问,恰好回应了管家的话。
沈益头疼道:“他一个六岁的小孩子,能有什么才学!就是书院不愿收我儿了,一定是宁国公府捣的鬼!”
他放下儿子,就欲去书院和国公府搞清楚真相,快步朝外走去,刚到府门处,又犹豫了。
这节骨眼上,还是不要出府吧。
即便确定是宁国公府捣的鬼,他又能如何做呢?不管是去理论还是比权利,他都拼不过人家呀!
思及此,沈益折返回去,柳氏欲上前安慰,被他拂开,朝沈妙仪发脾气——
“若不是你,你弟弟怎么会为上学发愁,你若是还做国公府的二少夫人,书院看在国公府的面子上,都不至于将你弟弟踢出来!”
沈妙仪有苦难言,“玉儿也是沈桑宁的弟弟,书院也没看在她的面子上收玉儿啊,可见根本不是因为我。”
“你还挺有理!”沈益扬起手,真想扇人。
柳氏忙拦住,“老爷,妙妙还怀孕呢……对了,妙妙不是捐米了吗,到时候宣扬一番,用美名洗去污名,说不准竹阳书院还能收玉儿呢。”
第319章
“糊涂!”沈益气得两眼发黑,“这一看就是有人在背后使绊子,美名有屁用!”
沈妙仪悄悄抬眸,小声道:“爹现在说有人使绊子了,方才还怪我呢。”
还敢顶嘴,沈益再次扬手,“要不是你惹是生非,谁会使绊子,你还不服气!”
“老爷!”
柳氏再拦。
这一家子鸡飞狗跳,外头下人还在问管家,打胎药究竟还煎不煎。
……
“阿嚏。”
车厢外传来打喷嚏的声音。
沈桑宁打开车窗,看向与车马齐平的铁面,“云叔,你要不要添件衣裳,天凉了,容易感染风寒。”
“不必。”他高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