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个季的租金,恰好就是顾茵现在完全负担得起的银钱。文老太爷连笔墨和印泥都让人带上了,催着顾茵画押签字。
顾茵却道:“我不能签。”
“你不是说很满意吗?难道是觉得租金太贵了?我再……”
顾茵连忙摇头说:“不是太贵了,是太便宜了。我是初来此处,但也不是任事不懂的孩子。这附近的租子绝对不是您说的这个数。”
正说着话,王氏从外头过来了。
刚才老太爷只顾着观察顾茵,都没察觉什么时候王氏出去了。
她进来后就道:“大丫,我去附近问过了,这街上最小的铺子租子都不止二十两。街尾有一家和这间差不多大的,市口不如这间的,一年要四十两呢!而且都说没听说什么租子能按季付的,最少要给一年的租子。若是抢手些的,直接是三年起租。”
顾茵听完,对着文老太爷解释道:“您看嘛,要是真像您说的这间铺子一年只租二十五两,您看在咱们的交情上,便宜两成,我也就占您这个便宜了。可是这铺子怎么也得租五十两一年,您直接把租子对半砍了不算,还是让我按季度付……这便不太合适了。”
“你管旁人多少租金呢!这铺子我家的,租金多少还不是我说了算?”
顾茵还是不应,文老太爷气呼呼地背着手走了。
她连忙跟上,温声劝道:“您别生气,我不是故意要拂您的好意,实在是不能这么占您便宜。咱们按市价八成来呗,我再攒攒马上就够了。您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老太爷没想到她说着租子的事情突然转到吃食上头,脚下一顿,下意识地就道:“吃鱼羹吧,徐厨子做的忒腥。”
顾茵笑着“哎”一声,“那我明天一早给您做,保管不带半点儿腥味。”
文老太爷又哼一声,爬上了马车,临走前还不忘吩咐文沛丰把顾茵和王氏送回缁衣巷。
王氏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眼那铺子,和顾茵一起上了马车。
文沛丰和车夫坐在一处,马车再次驱动。
回到缁衣巷,文沛丰犹豫再三还是把顾茵喊住。
“小娘子,我多嘴说一句,老太爷是真的喜欢你,前儿个他还对大老爷说,说他现在还年轻,该和大夫人努努力,再生个如小娘子一般的孙女出来,说的大老爷脸都红了。”
想到文大老爷臊得满脸通红,直拿袖子挡脸的模样,文沛丰眼中也泛起一点笑意,“虽我没和老太爷一起去码头,但人和人之间的相处,总是以真心换真心,想小娘子对老太爷也是很有心的。那铺子,是老太爷对小娘子的一点心意。至于那几十两租子对老太爷来说,真的不算什么。”
顾茵笑道:“少掌柜说得对,几十两对老太爷来说确实不算什么,可对我来说,那真的是很大一笔银钱了。而且你也说,人和人的相处,是以真心换真心,就是因为我和老太爷有情分,处得好,所以才更不能占他便宜。这样搀着功利的相交成什么了?老太爷肯定也不会喜欢这样的‘孙女’。”
文沛丰对上她星子般发亮的眼眸,微微垂眼避开,而后才道:“小娘子倒是比我通透。不过那铺子我看你和武夫人都十分喜欢,若是错过了……”
“确实喜欢。”顾茵洒脱地笑了笑,“但若是错过,便是没有缘分了。”
文沛丰能主动说这些,显然是把她当成朋友了,顾茵也承了他这份好意,挥手道:“你快回去吧,一会儿天就黑了,晚上可能要下雨。回去记得帮我劝劝老太爷,千万别生我的气,我明儿一早做好鱼羹等他!”
文沛丰抿唇笑了笑,应了一声好。
…………
顾茵回到家里,武安已经下学回来了,王氏拿出了顾茵写的账册和钱箱,还有她自己的私房钱,都摆在一处,正让武安重新帮着算家里一共有多少现银。
武安跟着文大老爷学了一个月,不止学了开蒙的书,也学了一些算术。
小家伙一通算,算出家里现在一共能拿得出十两左右。
王氏垂头丧气地长叹一声,“按五十两的市价算,老太爷给咱们便宜两成,那就是四十两。一个季度就是十两,够是勉强够。唉,可是新店添置东西,怎么也得再准备个七八两。”
“没事儿啊,娘。”顾茵柔声宽慰道,“咱们现在生意红火,七八两也就是一个月的事。”
王氏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你从前只忙活一早上,如今因为客人多,每天都提前一个时辰起来熬粥,又推迟一个时辰收摊。再忙一个月你顶得住吗?”
顾茵歪头笑道:“娘忘记我是财迷了,有银钱赚我怎么会觉得辛苦?您可别小看了我的财迷劲儿!”
王氏被她哄得面上一松,又起身把她往外推,“快洗漱完歇着去,没几个时辰睡了。”
第二天婆媳俩照常起身,天刚亮的时候葛大婶来取包子,看到顾茵眼睛下面的青影不散,她也心疼道:“你家现在这粥卖的好,不若只熬粥算了。包子就先放一放。”
“没事,这是咱们两家说好的,都签了契书的,现在包子包的少,其实也没费什么工夫。”顾茵笑着把合数的包子交到葛大婶手上,“婶子要真心疼我,回头给我拿您摊子上的油糕我吃。要炸的油汪汪的那种!”
和顾茵合作就是爽快,丁是丁卯是卯,并没有因为她家生意红火而翻脸不认人,也没有因为两家交情好打感情牌,葛大婶越看她越喜欢,小声道:“看你最近瘦的,光炸油糕怎么够,我今天割点肉,明天让我们家老葛炸肉丸子给你吃。”
顾茵笑着应一声。
东西准备妥当之后,王氏和葛大婶自去码头上开摊。顾茵则在家留了一留,给老太爷做鱼羹。
鱼这东西冷了就容易发腥,所以得算着时辰开始做。
今天摊子上照常是人满为患,还没出摊就已经排起了队伍。
王氏把摊子一支棱开,一碗碗热腾腾、浓香扑鼻的皮蛋瘦肉粥就开始对外出售了。
但刚卖没多久,就出了岔子。
一个十分面生、尖嘴猴腮的干瘦汉子刚喝了一口粥,就一口喷出来,“呸!真难吃!”
他这腌臜的吃相已经让旁边排队的人都不觉退开了,后头等他把粥碗一摔,旁边的人就退得更远了。
王氏虎着脸从摊档后头出来,“难吃是吧,来,我退你两文钱。但是你刚砸了我家的碗,承慧三文钱。你再给我一文钱,谢谢。”
她神情虽然凶,但这态度完全称得上是大方得体、有礼貌了。
因为自打生意一天比一天火爆以后,顾茵就给王氏打过预防针,说自家从前只做码头上的生意,还惹来了葛大龙那样的泼皮来寻衅。现在更有其他地方的人慕名而来,早晚还会发生这种事。
若是从前,闹起来就闹起来,自有关捕头或者李捕头来主持公道。
现在则不同,一停下来那就少做小半天的生意。
王氏一听会少赚银钱当时就重视起来了,保证自己遇到这种事一定会冷静。
所以她此时并不发作,只冷静地说退还他的银钱。
对方像是没料到她这恶名在外的恶婆婆会这般好说话,微微愣了一下后,才道:“你家的粥这么难吃,怎么还要我的银钱?”
王氏横他一眼,依旧很平静地道:“都说买粥的两文钱还你,让你付的是摔烂的海碗的钱。算了算了,我儿媳妇说做买卖讲究和气生财,一文钱就不和你计较了。你既觉得不好吃,也把碗摔了,就速速离去吧。别妨碍后头其他排队的人。”
他这么一说,后头还排着队的人也跟着发声,说:“就是啊,你都买完了还占着位置干什么?不好吃就吃别家去呗,我们还等着买呢!”
“就是人家这是‘文老太爷粥’,又不是光我们觉得好吃……你这舌头还能比文老太爷厉害?”
那人听人说文老太爷,眼珠子一转又生一计,啐道:“还‘文老太爷粥’,这粥汤都卖了一个月了,文老太爷要真那么喜欢,咋这一个月都没听说过文家的人来?别是扯虎皮做大旗吧!”
王氏烦躁地蹙起眉,但也不能说天天在自家摊子旁边钓鱼的小老头是文老太爷。
那汉子看她不吱声,越发大声道:“大家说嘛,是不是既没见过老太爷来过,也没见过文家人来过!这家黑心的,就是觉得老太爷性子宽厚,与世无争,所以故意扯人家当招牌呢!说不定人老太爷知道后气的不行,就是懒得同这种黑心商人计较呢!”
正说着话,文老太爷来了。
他今天没带小厮,带了听说顾茵今天要做鱼羹,想来跟着学学的徐厨子。
徐厨子一手拿着鱼竿,一手拿着钓桶和小板凳。
看到小摊子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他赞叹道:“师父的手艺真是没话说,就算在码头上摆摊都能摆出这种阵仗。也不知道他们忙不忙的过来。”
老太爷一听他这意思就明白了,斜他一眼,从他手里接了东西往自己的老位子上一放,就自顾自地开始钓鱼了。
“那您先钓着,我过去看看。”
徐厨子嘿嘿一笑,拨开人群挤过去。
正好就遇上了那精瘦汉子为难王氏。
“谁说没有文家的人,我就是文家的人!”
徐厨子肉山似的身子往王氏边上一站,气势上顿时就把对方压倒了。
那汉子退后半步,说:“你说是就是啊?你咋证明?”
徐厨子气笑了,说:“咋的我还得找衙门写个文书,证明我就是我呗?”
那汉子退后半步,眼珠子乱转一时想不到怎么说,徐厨子提着他的后领,提鸡崽子似的把人提出人群,“来来,我带你到外头问问,看有没有人认识我徐厨子。实在不成,我带你去文家门口问问门房和家丁。”
对方一听他这话立刻扭着身子躲开了。
徐厨子也没想同他掰扯,见他跑了便又回摊子上帮着王氏的忙。
过了一刻多钟,顾茵做好鱼羹过来了。
新鲜草鱼开边后拆出主骨和腩骨,鱼肉用盐腌上一会儿后下油锅,煎至两面金黄出锅,之后拆出鱼肉,拌上生粉。
鱼骨则下锅煎出香味后加水,大火炖上两刻钟,炖好后捞出鱼骨,放入之前拆好的鱼肉,再放青瓜丝、粉丝、春笋丝、鲜菇丝、木耳丝,接着放油、调味。
最后一步则是勾芡——在打一个鸡蛋,在鸡蛋里放生粉,倒入锅中即可。
出锅的时候再撒上一把葱花,一道色香味俱全的鲜鱼羹便做好了。
装着鲜鱼羹的小砂锅送到老太爷面前,鱼汤色泽白如牛乳,入口鲜嫩爽滑,回味无穷,果然是半点儿腥味都没有。
徐厨子帮着王氏卖粥,注意到顾茵过来就立刻跟了过来。
老太爷看他把眼珠子都恨不能贴到砂锅里来,最后特地剩了一些。
徐厨子得了他的许可,尝过一口,砸吧着嘴道:“师父做的鱼羹果然不腥!哎,您教教我呗?”
两人已经一个月没碰头了,难得他能跟着老太爷过来,顾茵自然不吝啬,当下就把步骤和要点都告诉了他。
徐厨子听得连连点头,逐字逐句都记在了心里,后头又帮着她回摊子上卖粥。
一通忙到早市过半,顾茵小声问徐厨子说:“你出来都小半天了,不会误了的你事吧?”
徐厨子道:“不会,我跟着老太爷出来的。而且今天二老爷陪着二太太回娘家,二少爷、三少爷也都跟着一道去了。大老爷他们都是好性儿的,知道我是跟着老太爷出来的,也不会说啥。”
顾茵于是也不再问。
不过这天也得亏有徐厨子在,因为在那个干瘦汉子之后,又来了好几个寻衅的客人。
然而论文,他们说不过顾茵,论武,他们掰扯不过徐厨子和王氏。而且不管他们怎么作妖,顾茵他们都会分出一人去应对,并不影响其余两人接着做生意。
尤其徐厨子亮明了自己文家大厨的身份,对着顾茵恭敬地一口一个“师父”的,越发有说服力,也就再没人敢说顾茵是扯虎皮做大旗,虚假宣传。
忙到下午晌,老太爷收了鱼杆和徐厨子回文家,顾茵则和王氏照常收摊。
而在他们都离开码头后,那几个寻衅发难的人从各个角落里蹿了出来,都聚拢到一处。为首的正是那个尖嘴猴腮的精瘦汉子。
几人嘀嘀咕咕了一阵,汉子给他们都分了钱,便就此散开。
那汉子恨恨地看了一眼顾茵摊子的位置,离开码头沿着小路七拐八绕,最后走进了王家老宅的后门。
老宅的后门里等着一个中年妇人,给那汉子开了门后便问他今天境况如何。
那汉子道:“事情不如您说的那么简单,那恶婆婆并不吃激将法,还有文家那大胖厨子帮腔,兄弟几个忙活一天也没能搅黄他们的生意。”
妇人蹙眉道:“别是你们怕了关捕头,所以特地放水吧?”
“妈妈说的这是哪里话,兄弟几个既然收了银钱,那肯定是办好差事。关捕头虽厉害,至多抓我们进去蹲几天大牢,难道我们还会怕那些?是真的那对婆媳难搞,油盐不进。但兄弟几个都是做了事儿的,您看这辛苦钱……”
妇人听他没把差事办成,本是不想给银钱的,但这件事并不能宣扬出去,便只好还是按着之前说好的数目交付了银钱。
等到把那无赖打发走,妇人关上后门,脚步匆匆地就往主屋去了。
王家老宅的主屋里,王大富和赵氏,王大贵和邹氏都在等着听消息。
听到那妈妈来报,说事情并未如他们预想的那样发展,几人脸上都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大房的赵氏最沉不住气,当家就开始骂骂咧咧的。
她从王氏到顾茵再到武安都骂了一遍,说王氏越老越奸猾,又说顾茵看着年纪小,却是个满肚子坏心思的,活该她这个年纪就守寡,最后说小武安一副短命相,跟他爹和哥哥一样活不长。
赵氏越骂越难听,王大富都听不下去了,拍着桌子骂她:“你这是恨不得把我们王家祖上都捎带上一起骂是不是?再说你现在骂人能顶什么用?”
赵氏都当祖母的人了,被他骂了也不吭声敢还嘴,只放低了声音道:“我不是急的嘛!王宝芸回来就算了,去那三教九流群集的码头讨生活,和咱们也不相干。可怎么就和文家扯上关系了?咱家好不容易打通了文二老爷的路子,要把孩子送到文家上学的,若是让她横插一杠子……”
王大富听到这话也是一叹。
而自始至终没吱声的王大贵和邹氏夫妇对了一眼,邹氏就开口道:“大哥大嫂听我一句,眼下不是想孩子们进学这事的时候。而是该担心王宝芸会不会发现当年的事。毕竟她都搭上文家了,难保不会有别的路子……”
这话一出,几人的面色俱是一凛!
第38章
当年王氏出嫁后没两年,
王家二老便消了对宝贝女儿的气。只是碍着面子,又被邹氏一顿挑拨,才没让女儿归家。
后头听说王氏生了个大胖小子,
二老心里的芥蒂是全消了,
立刻去了家书说等孩子大一些,就让王氏带回去给他们瞧瞧。
坝头村离寒山镇路途遥远,
脚程快的也得走上一旬多,若是带个刚出生的奶娃娃,
那少说得走上一个月。
王氏本以为至少也得等武青意儿子周岁了,
才能耐得住那样的舟车劳顿,
没想到武青意打小就体质异于常人,
半岁的时候就和别的小孩周岁那么大了。更是出生以来就没有过一点小儿常有的头疼脑热。
王氏便在他半岁的时候给家里来去了信,说这就带着儿子动身回去。
王家二老高兴坏了,
让人又把本来就常年在洒扫的北屋收拾出来,又给武青意打了个小孩巴掌大的纯金长命锁,还担心来回奔波对孩子不好,
决定去隔壁县城很有名气的寺庙里祈福。
但那寺庙却是建在远山县的郊外,二老不幸遇到了山匪。那些山匪光劫财不算,
还把本就老迈的他们打伤了,
绑了他们和王家兄弟要赎金。
等到王家兄弟带着赎金去把人带回来,
二老虽然还留着一口气,
但是出气多,
进气儿少,
还不等大夫来,
就知道自己快行不行了,开始仔细交代起了身后事。
他们的意思是要将家里的产业分成三分,他们三兄妹一人一份。
大房和二房的两对夫妻听了登时就不乐意了。
从前他们最担心的就是二老太过偏心王氏,
生怕王氏出嫁的时候要贴出去不少家产做陪嫁。后头二老提出让王氏招武爹入赘,他们几个更是急得几晚上没合眼。
还好二老的打算没能成事儿,王氏还什么嫁妆都没带就那么嫁了人,两房人都当这整个王家都是自己囊中之物了呢。
没成想兜了个大圈子,最后还得分三分之一给王氏这外嫁女!
可是二老那会儿眼看着就要气绝,他们也不敢不应,赌天发誓一定按着他们的吩咐办。
最后在二老一叠声的让哥俩好好照顾妹妹的嘱咐声中,大房和二房夫妇看着他们断了气。
因为当时事情发生的急,连大夫都没来得及请过来,更没来得及通知中长辈,所以见证二老遗嘱的便只有他们两对夫妻。
后来两家一合计,干脆把遗嘱的事儿给瞒了下来。
这才不等二老治丧完毕,他们就争着把家产分了,还心虚地把如期归家的王氏给轰走了。
邹氏还想到了一条计策,安排了一个术士去坝头村,给武青意批了一个天煞孤星、克亲的命数。俨然是要把二老身死归到他身上去,绝了王氏再回娘家的念头。
不过王氏也确实要强,自那之后就没和娘家来往了。
再后来,他们听说坝头村发大水,更以为再无后患,都让人准备去给王氏收尸了,却听人提起说王氏带着儿媳妇和小儿子回寒山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