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有下人作证,旁人总不会和他娘告状吧!下人们只知道还有位小少爷没回来,倒并不很清楚他具体的身份,但沈寒春确实是自己晕的,顾野除了和她搭了两句话什么都没做,立刻纷纷应和道:“和小少爷无关,是春姑娘自己晕过去的。”
顾野点了点头,背着双手让下人引路,也随后去寻顾茵和王氏他们。
…………
宫墙之内,昔日的义王、如今的正元帝陆守义刚散了朝。
大熙朝和遵循前朝旧例,还是五日一朝。
陆守义打仗前就是个只会写自己名字的白丁,后头队伍成型了,才开始学文识字,给自己改了现在的名字,自封为义王。
但肚里墨水实在有限,他很不喜欢处理那些事儿,尤其是一些旧朝文臣,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他但凡分神一会儿,都听不懂对方在说啥。
“青意还没回来吗?”陆守义一手拿着笔,一手把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挠成了鸡窝。
他近身的大太监并不是前朝的人,而是从前军中的一个小将,名叫钱三思。
钱三思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十来岁就让家里人找了骟猪的匠人,像畜生那样被阉了。
随后家人想把他送进宫廷换银钱,却没想到这种事儿根本轮不到他们这样的穷苦人家。
钱三思没进得去皇宫,又成了阉人,他爹娘干脆就把他扔到了野外,让他等死。
也恰好,钱三思遇到了陆守义,加入了义军之中。
他的境遇其实和武青意很相似,都是在绝境中被义王捡到身边的。也因为这个,钱三思和武青意也说上的话,很有些交情。
“将军前儿个才给陛下传了信,左右就是这两日了。”
陆守义自然是记得这个的,他倒不是指望武青意来帮他处理公务——武青意和他一样,都是大老粗,看到墨水字就发昏的。他是等着武青意把寒山镇上那位三朝元老请过来。
那位老大人虽然是前朝旧臣,却是一心为民的,不然也不会落到被贬官归乡的下场。
而且前头剿灭废帝,那位老大人也是出了大力气的,可见并不是愚忠的人。
又看了一刻钟的奏折,陆守义实在是看不进去了,扔了奏折去了后宫。
大熙朝后宫如今一共有三位女眷,一位自然是陆守义的老娘王氏,如今已经被封为太后的那位。另一位则是陆守义的发妻周氏,如今已经是周皇后了。
还有一位,是昔日滁州守将、现在的鲁国公之妹,冯贵妃。
拢共就三个人,现在是周皇后和冯贵妃给太后请安的时辰,三人都聚在慈宁宫里。
陆守义也就奔着慈宁宫去了。
王太后正带着两个儿媳妇念经。
其实从前的她并不是信奉神佛的人,但自打丢了大孙子,老太太就信佛茹素,一开始是期盼着大孙子能平安归家,后头知道大孙子多半是没命了,就盼着他早登极乐,来日托生回自己家。茹素好几年,即便是陆守义登基,老太太吃的宴都是全素的。
他旁边的周皇后和冯贵妃都有些不经心。
王太后见了难免不高兴,板下了脸来。
冯贵妃先请罪,道:“最近变天,两个孩子都有些不好,妾身……”
大孙子不是冯贵妃肚子里出来的,她自然没有那么上心,何况她生下的那对双生子也都是自家骨肉,又确实比一般的孩子体弱些,王太后摆摆手,就先让她回宫去照料自己的孩子。
只剩下个周皇后,婆媳俩相依为命过来的,从前感情很是不错。
后头大孙子丢了,周皇后就变了个人,整个人变得很是阴郁,后头他又生下个儿子,看的比眼珠子还重,日日恨不能拴在裤腰带上,饮食起居都不让旁人沾手,连王太后这亲祖母想见一下孙子都得经过她批准。
就这种把身边人都当贼防的架势,别说王太后,连陆守义和她的感情都差了起来。
所以最后王太后什么也没说,叹了口气就放她离开。
等她走后,王太后再找宫人一问,周皇后生的小皇子倒是没有不舒服的,只是今早吃饭的时候少吃了一口,所以周皇后这才心不在焉,一直记挂着。
虽说如今一家子都从地底跃到了云头,但王太后有时候也会怀念从前还在乡下的日子。
那时候她儿子还叫驴蛋,并不叫什么守义,只和家里人说自己有一番大事业要做,把他们安顿在偏僻之地,一年半载才回来一趟。
但那时候陆老爹还在,她身子骨也硬朗,儿媳妇孝顺,后头还给家里添了个大孙子,虽然挂心着儿子,但每天的生活都热热闹闹。
不像现在,突然好像除了混吃等死,虚耗光阴,就再没别的奔头了。
陆守义到的时候,就看到王太后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
他挥手屏退了宫人,上前坐到王太后身边,询问道:“娘怎么不高兴了?”
王太后回过神来,见到是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说:“我有啥不高兴的?我们家驴蛋有本事,娘都当太后了。”
说是这么说,王太后的眼神中还是流露出无限苍凉来。
陆守义心中不忍,突然想到了什么,道:“青意回来了,来信说回乡找到了他娘和发妻,已经随他一道上京。娘可要见见她们?”
“青意家的啊,那可以见见。”王太后慈爱地笑道,“他是个好孩子。”
当年陆守义派过武青意去安置自己的家人,也是那次安置,他才知道自己乡下多了个儿子,还已经弄丢了。这才没有改派他人,还让武青意去寻人。
虽然他最终还是没把人寻回,但王太后是承了他费心费力地寻找几个月的情的。
第69章
英国公府主院,
众人正坐在一处说话。
亲人再见,肯定得问起对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王氏先绘声绘色讲了这些年他们婆媳从摆摊到开店,再到躲过废帝风波……其中有多艰辛,
三言两语还真说不清。
王氏说了好大一通,
把自己嘴巴都说干了,也把顾茵说的不好意思了。
在王氏的描述里,
自己简直成了天下顶顶厉害、无所不能的人。
“娘有些夸张,”顾茵脸色微红,
“其实我就是偶然在梦中学会了一些厨艺,
然后做做饭,
过过日子罢了。娘自己也很辛苦的。”
王氏的说话风格,
武重和武青意再了解不过,虽然肯定有夸大的成分,
但肯定没有生编乱造的。
“大丫辛苦!”武重艰难地激动道,“好孩子。”
武青意看向顾茵的时候,目光也变得越发柔软。后头他又看向她的手——这双手这么小,
这么软,柔弱无骨,
却支撑起了一家子的生计,
做到了一般男子都做不到的事。
后来宋石榴和顾野先后进来了,
王氏立刻把顾野拉到身边,
“小野快见你爷,
你爷现在可是大官!”
武重被她这么促狭一说,
脸上一臊,
道:“小野,阿爷给你和武安,准备了……准备了见面礼。”
随后他摸出两个玉佩,
正好武安也没正式拜见他爹,两个孩子一起方方正正地给武重下跪,又磕了个头。
“阿爹!”
“阿爷!”
两个小家伙的嗓子一个赛一个的清亮,把武重喊的又红了眼睛。
王氏和顾茵看着都笑起来,武青意也笑,只是边笑边看顾野。
这小崽子也不知道咋回事,自己和他相处这么久,还是一口一个“叔”的,眼下喊爷爷倒是喊的亲热。
是自己还做的不够好么?这么想着,武青意的眉头又微微蹙起。
其他人都没注意到,顾野被他多看了两眼,却是知道的。
不是他要区别对待啊,是爷奶本来就在一处的,阿爷又身子不好,肯定得让他高兴一些。但是爹嘛,是要和娘在一起的,这个可得好好把关。
顾野若无其事地回看过去,还对武青意笑了笑。
武青意见了也跟着勾了勾唇。还是个不怎么懂事的孩子呢,不能和孩子较真。反正天长日久的处着,父子感情是能慢慢培养的。
也正是这时候,下人进来禀报了一声说沈寒春晕过去了。
“请大夫瞧。”武重说完就摆摆手,让人下去。
因为武重的身子,府里不止有老医仙和沈寒春两个大夫,另还有两个正元帝赏赐下来的前朝御医。
武重对府里下人都不怎么亲近的,只对沈寒春稍假辞色。下人们见人下菜碟,把沈寒春当成半个主子,如今顾茵和王氏等人来了,有了对比,这才知道自己是表错了情。
平白被扰了一家团圆的气氛,武重还不怎么高兴地看了那下人一眼。
那下人离开后便去了沈寒春居住的小院子。
沈寒春其实已经醒了,但因为惊惧过度,还显得有些病恹恹的。
看到去传话的人过来,她强撑出一个笑脸,“国公爷怎么说?可是一会儿要来瞧我?”
那下人之前还一口一个“春姑娘”喊着的,此时却是皮笑肉不笑道:“国公爷让沈姑娘请府里大夫看呢。小的多嘴说一句,国公爷自个儿身子也不好,又不是大夫,这样的差事沈姑娘往后还是别托到小的跟前了。”
沈寒春上辈子没少见过这种两面三刀、一时三变的人,但此时还是有些气愤地道:“怎么就是我托到你跟前?”
明明是对方主动要帮她跑腿的。
那下人也不接话,笼着袖子就离开了。
只留下沈寒春气得捏紧了拳头。
下人们从前唤她“春姑娘”,那就是认她做半个主子,如今再唤她“沈姑娘”,都知道英国公府姓武,这就是突然把她架到客人的位置上了。
武重,好个武重,真和武青意是一对亲父子!一样的冷心冷情,狼心狗肺!
沈寒春嚯的站起身,但脑海内又浮现起那双无甚感情的狭长眼睛,她膝头发软,又噗通一声坐了下来。
正院里,孩子们喊完了人,王氏说完了自家婆媳的事儿,自然问起武重父子这些年的境遇。
这事儿武青意之前已经都在路上交代过了,但是他们父子日常不在一处,境遇自然也不同。
而且王氏有心要让武重多说说话。她家小野从前还不会说话呢,练到现在说话也很流畅了。
如今也就王氏能逼着武重多开口了,在一家子期盼的眼神中,武重张嘴了。
“其实也没啥,一开始做小旗,一年后又升、升任了总旗……三年前,升了千总。”提到过去未受伤前的那段过去,武重脸上展露出了另一种自信的风采,但说到此处他忍不住叹息,眼神一黯:“可惜……可惜后来受了重伤。”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他又咳嗽起来。
王氏给他捋着背顺气,武安跳下椅子给他端水,顾野则从自己的小荷包里拿了个无核的梅子干,喂到武重嘴边。
武重顺过了气,喝了小儿子端的水,吃了个大孙子喂的梅子干,脸上也带起了笑,接着道:“受伤后,听闻坝头村洪水,中了风,就到如今了。如今的好日子,还是靠青意。”
武青意立刻道:“爹这是说的不对,您是为了就陛下才受的伤。”
正元帝之前的意思就是把国公位给武青意,另外封个侯爵给武重。
一门两父子,一个国公一个侯爵,实在是烈火烹油,武青意这才跪求着让他收回成命,只把国公封给武爹。
“唉,大郎说的对!”王氏笑道,“戏文里咋说的,这叫救驾之功!你这伤可不是白受的,咱家的功劳也有你一半。”
察觉到孩子们濡慕的眼神,武重心中郁结一扫而空,还罕见地昂了昂下巴,自豪道:“那是,当年青意可不如我。”
一家子说笑了半天,王氏把手往武重面前一伸。
当着几个孩子的面,怪让人不好意思的。武重老脸一红,还是把手覆了上去。
王氏疑惑地说你干啥,又把他的手拍掉,说:“拿钱啊!”
得,合着是要那个。
武重看他一眼,让人把送来了家里的库房钥匙。
王氏揣起库房钥匙,拉起顾茵就走。
被下人引着去库房的路上,王氏还同顾茵耳语道:“大丫,咱家真发达了。往后这钥匙就你收着。你不是想开新店?你拿着银钱自己买,看中哪里买哪里!”
在寒山镇的时候,她就想着要给顾茵买个铺子。
虽然那会儿是为了给儿媳妇添产业,好再嫁,眼下自然不是为了再嫁,但王氏是个重诺的人,一直把这件事记挂在心里。
英国公府开府没多久,武重和武青意父子也不是讲究人,家里的金银珠宝就都堆在一个大库房里。
看到一个个到人小腿高的大箱子把开阔的库房堆得满满当当,王氏眉开眼笑,忍到让下人下去了,她才笑出了声,豪气干云道:“娘刚说的不对,这么些好东西,买一间哪儿够?你喜欢的都买,买它一条街!”
顾茵也跟着笑。哪儿有人不喜欢银钱呢?自家再不用为生计发愁,那真的是再好不过的事。
王氏说完就去开箱子了,第一箱是各色珠宝,她抓了个大金镯子就往顾茵手上套,第二箱子是大件古董,她不懂分辨,就让顾茵自己看,让她挑喜欢的放自己屋里。第三箱子是字画卷轴,王氏没动。第四箱是一些纸张发黄的书,她就说回头都塞武安屋里去。第五箱是布匹料子,她选了个颜色好看的,说回头给顾茵裁新衣。
接着第六箱,第七箱……一口气开了泰半,王氏汗都出来了,奇怪地嘟囔道:“金银呢?难道家里就没有能直接花用的?”
自然是有的,最后一摞叠在一起的、个头小一些的箱子,最上头的一个里头装着的就是一箱子银元宝。
王氏又笑起来,再开下头的……然后她脸上的笑就戛然而止。
第二箱装的是金元宝,但是空了一大半,只剩不到两层。
其他几个箱子更惊人,居然是空的!
王氏一口气把剩下的十来个全开了,脸黑的比锅底还黑,拉着顾茵回了主院。
那边厢,武重知道武安和顾野都学了本事,俩孩子正一个表演舞拳,一个表演背书给他看。
武重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一会儿看看小儿子,一会儿看看的大孙子。
要不是他现在身子差了,真恨不得把俩孩子都搂怀里掂掂。
他正享着天伦之乐,冷不丁,王氏一阵风似的刮进来了。
“这个年纪了,你慢些。”武重笑着笑着,发现老妻面色不虞,立刻止住了笑,小心翼翼地问她:“咋了这是?谁、谁惹你?”
武安和顾野可比他有眼力见儿,两人从王氏的脚步声就察觉到不高兴了,早就停下来站到一旁去了。
王氏把钥匙重重地往桌上一放,“你惹我了!”
吵架没好话,他们夫妻久别多年,没得刚见面就因为钱财伤了和气。尤其武重说话不利索,怕是急起来解释都解释不清。
顾茵先让王氏坐下,又解释道:“娘方才和我去了库房,看到家里金银珠宝和古董字画都没动,只是金银那些所剩不多。”
又劝王氏:“爹和青意是什么样的人,娘难道不知道吗?咱们农家人最是俭省的,娘先不忙生气,咱们先问问清楚。真要是他们乱花销,我就和娘一起……一起生气。”
王氏听到这话忍不住抿了抿唇,“咋的光我一个人生气不够,还得加个你一起生气呗?”
顾茵笑了笑,“那我能干啥?我总不能和娘一道把爹揍一顿吧。武安快来,背背律法,这要是揍了当朝国公,我得关几年?”
“别听你嫂嫂胡吣。”看到武安还真要张嘴被律书了,王氏总算是笑起来,“听你的,我先不气了,咱们好好问问。”
武重方才是真的急了,从前家里闹出这种阵仗,非吵上大半天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