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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然而,

    此时一院之隔的男人无从感知心上人的误会。昏暗的北面房间里,

    郑淮明合衣侧倒在床上,

    半合着眼,艰难地喘息。他的手不知何时又搭在了胃上,

    强忍着深深顶进去以暴制暴的冲动,腹部的衬衣已经被揪得一团褶皱。

    极度疲惫拖曳着身体想要坠入黑暗,

    可疼痛却刺激着神经,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反复撕扯。郑淮明知道,

    以自己身体的状态,

    前天和电视台的学长吃饭就不该喝白酒。可托人办事,

    如果推三阻四就显得没有诚意,

    只好次次一饮而尽,

    饭局结束后他的衬衫全湿透了。

    躺了一会儿,

    实在难熬,

    郑淮明还是撑起身子,在公文包里找出止疼片,

    抖着手扣了三片。身边连一杯水都没有,他仰头干咽了下去。

    要是他刚刚将她倒的那杯热水带进屋里了就好了……

    伴随着苦涩的口中蔓延,郑淮明闭上眼睛,静静地等着药效融进血液。

    不到十分钟,越野车就停在了院门口。沈望关上车门,手里拎了不少零食和日用品,笑着走进来。

    “路上这么久,很累吧?”方宜出来迎接,嘴角挂上笑意。

    沈望一眼注意到她今日的精心装扮,眼前一亮,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他讲不出多华丽的甜言蜜语,真诚、直白地夸道:“你今天真漂亮。”

    被他如此直接的赞扬,方宜心里也蓦地一暖。

    说好了要认真地对待彼此,她不想扭扭捏捏,笑着直言:“谢谢,因为……因为今天你要来,我特意化了一点妆。”

    沈望的耳朵一下子红了,挠挠头:“那我们走吧?”

    两人进屋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苗月早就迫不及待,手里拿着渔网玩具,喊着要去海上捕鱼。

    临走出门时,方宜望了一眼对面紧闭的门,还是坦诚说:“其实,今天早上郑淮明来了。”

    沈望明显一愣,危机感悄然升起:“他来做什么?”

    “不知道,他说借卧室休息一会儿。”她淡淡道,“不过我告诉他了,今天出海的事与他无关,他可能歇一会儿就回北川了。”

    沈望见她反应平静,心里舒了一口气:“我们回来得下午了。”

    碧海的天气常年宜人,一入初春,总是晴天。和煦温暖的阳光下,海面波光粼粼,沙滩上也聚焦了不少游玩的居民和孩子。码头旁有好几家私人船舶,大小不一的船零零散散地停着。

    见他们上了码头,几个老板纷纷围上来推荐,正当方宜不知如何抉择时,后面冒出一个熟悉的少年。

    余濯手里缠着粗绳,咧嘴笑道:“跟我出海吧,我家的船是最好的!”

    他家有三四艘船,每辆上都架着十分威风的蓝旗子,印着“大鱼船舶”四个字。余濯带着他们上了最大最新的那一艘,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船稳稳地朝大海中央驶去。

    “你家大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在码头?”沈望笑问。

    “我一个人就能顶两个大人!”余濯拍拍胸脯,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骄傲,转而眼里又泛起一丝幸福,“我妈妈快到预产期了,我最近要多赚些钱,买好多奶粉和玩具。”

    方宜扶着栏杆,眼前湛蓝的大海一望无际,十分轻松惬意。

    过了一会儿,余濯将船停在海上,教他们钓鱼、捕鱼。没想到,沈望操作起渔具十分利落熟练,就连船上的机械化捕鱼网,他也略懂一二,和少年配合得极好。

    随着渔网从深海中被牵回甲板,不少鱼蟹在浅水中蹦跳着,沈望戴着手套捡出不少形状奇奇怪怪的鱼。

    “你看,这是黑鲷。”一只身上布满暗褐色横带的鱼扑腾着,沈望抓起它放入水箱,“晚上可以红烧、清蒸,这种鱼在海里特别多。”

    苗月撇撇嘴:“它有点丑丑的。”

    “但它很好吃的,哥哥做给你吃。”

    沈望挖宝藏似的,从网上来的海藻中抓出各类鱼,一一科普着。苗月十分好奇,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方宜也不禁被吸引。

    “你怎么懂这么多?之前都没听你说过。”她有些惊喜地问。

    沈望蹲在甲板上,一边挑捡着海货,一边抬头笑说:“我外婆家就在一座南方的海岛上,小时候,我去过暑假,我外公就会带我去捕鱼。每天晚饭吃什么,就要看我们当天抓到了什么……”

    他絮絮叨叨地讲了些趣事,说吃不完的鱼父亲就带他去集市上卖,卖来的钱全用来买玩具小汽车……

    方宜听得专注,不禁有些向往。她不敢想,像电影里那样全家都疼爱着一个孩子的故事,也会出现在现实里。

    沈望说着,发觉了她的沉默,有些不好意思道:“是不是我讲太多了?”

    “没有,我很喜欢听。”方宜真诚地笑,她不是不想回应,只是自己的童年实在没有什么能拿出来分享的。

    “你如果喜欢的话,今年夏天我带你去我外婆那儿玩吧,我们一起去海上捕鱼。”他欣喜地提议,“虽然我外公这几年腿脚不好,不能出海了,但他烧鱼特别好吃,比北川的大饭店都要好。”

    方宜微笑着点点头。

    沈望蹲在地上,将湿淋淋的鱼举到苗月面前逗她,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好不温馨和谐。

    一下午在欢笑中转瞬即逝,苗月玩累了,返程时趴在沈望怀里睡得香甜。余濯站在船头的夕阳中,少年的身影是那样意气风发。

    方宜望向笼罩在日落中的碧海市,温和清凉的海风拂面,内心宁静。

    停好船,时间已经接近五点,大家都已经饿了。这个点再回去买菜、做饭就要很晚了,沈望和方宜商量了一下,决定在社区找家餐馆随便吃些什么。

    沈望招呼余濯一起去,少年也不认生,乐呵地答应了。

    一行人踏着夕阳往回走,顺路路过院子,准备现将背包和渔具放回去。

    方宜推开院门的瞬间,却意外地闻到了一阵饭菜的香气。正是饭点,起初,她以为是附近居民家在烧饭。

    可走近几步,看到厨房亮着的灯,她脚步猛地停住。

    半敞着的窗里,郑淮明微微低头,黑衬衣挽在小臂间,手执菜刀,正在案板上切着什么。一旁的灶台上,火苗燃烧,一盏小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小院中的食物香气正是从厨房里飘出来的。

    方宜惊讶地瞪大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郑淮明会做饭?

    记忆里,她从没见过他切菜的模样,方宜还以为他那双漂亮的手只适合拿手术刀。

    郑淮明闻声转过头,透过老旧的窗子,他似乎不意外她的震惊,浅浅地笑了一下:“回来了?饭马上好了。”

    他的笑意如此柔和,全然没有清晨对话时的阴沉和嘲讽,如纯白的雪色般清朗。方宜有些恍惚,仿佛这一扇窗超越了多年的时光,又见到了大学时的郑淮明……

    那时,每周四下午郑淮明都在医学院一楼的教室上课,为了能早些看到方宜,他都会坐在靠窗的最后一排。她来了就会小心翼翼地藏在树丛里,朝里面望,他对她笑,无声地用口型告诉她马上就下课了。

    后来,去的多了,慈祥的老教授终于调侃道:“谁的家属在窗户外面啊?外面那么冷,进来等吧!”

    全班哄堂大笑,起哄的声音连绵不绝:

    “是郑淮明的女朋友!”“老师,我们医学院男神已经名草有主了——”

    老教授乐呵说:“哟,人家天天陪女朋友还能考第一,其他人反省一下?”

    方宜赶紧把头藏下去,满脸通红。

    回忆翩然而至,那时幸福的、轻盈的时光竟还会有碎片留存在身体里,平日里深藏在她自己都发现不了的角落,却会在某些时刻浮现,带来一丝温暖……

    只是,不知何时,他的笑容不再干净澄澈,她的眼里也再没有了纯粹的依赖和仰慕。

    方宜怔怔地问:“你怎么还没走?”

    太阳一点、一点落下,沉过远处屋檐的瞬间,院子里骤然暗下去。

    郑淮明哑然失笑,拿刀的手顿了一下:

    “我没说过我要走,只是休息一下。”

    方宜回忆了一下,他早上进屋前确实只说借用卧室,看着满满当当的灶台,一时间哑口无言。

    玉米排骨汤拿小火炖在汤锅里,京酱肉丝、地三鲜和肉沫豆角已经炒好,拿保鲜膜封好放在一旁。郑淮明还在切着青椒丝,似乎还有菜没有做完。

    见她一直没有出来,沈望疑惑地走进院子:“方宜?”

    待他看见厨房里郑淮明的身影和一桌菜,嘴角的笑意立即淡了下去。他看了看方宜表情,颇有些不满道:“郑主任,我正准备去餐馆吃饭,先回来放下包。”

    或许是计划好的独处被打乱,他的语气算不上好。

    可郑淮明只是伸手将煤气灶关上,手里垫了一块防烫布,慢条斯理地将小锅撤下,盖上锅盖。他眼睫微垂,温声道:“如果你们想去外面吃,这些就放在冰箱里吧。”

    郑淮明不卑不亢的态度反而把沈望噎了一下。

    如果执意放着屋里做好的饭菜不吃,倒像他挑刺了。

    “有郑主任准备这么丰盛的晚饭,我们怎么会还去外面吃呢?辛苦你休息日还大老远从北川跑来。”沈望笑说,“不过还请来一位客人,这些菜可能不够五个人吃。”

    方宜不明所以地看向他:苗月只能算是个小孩子,这几个菜绰绰有余了。

    沈望眼里是难掩的胜负欲,挑明说:“今天我们捕到几条新鲜的鱼,我也来和郑主任切磋一下厨艺?”

    郑淮明敛下目光,难得的低顺,淡淡笑说:

    “我厨艺不算好,只是几道家常菜,没法和沈先生比。”

    没想到对方不接这暗潮汹涌的战书,沈望耸耸肩:“郑主任就别谦虚了。”

    说罢,他回院子里挑了一条最肥的黑鲷,搬板凳在水龙头旁利落地杀起鱼来。方宜退出厨房,回庭院里收拾桌椅。

    夕阳已经完全落尽了,院子里昏黄的小灯亮起,照出一片柔和的光。余濯在屋里陪苗月玩耍,她凑了几个凳子,搬到石桌旁。

    这时,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闪着“李栩”的名字。

    方宜有些疑惑,李医生怎么会这个时间给她打电话呢?但怕有什么急事,还是接了起来。

    李栩略显焦急的声音响起:“郑主任,您在家吗?这里有一份关于采购的文件需要你签一下字,我值完班来找您行不行?”

    方宜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拿错了郑淮明的手机。

    都是黑色的透明外壳,她的手机在羽绒服口袋里。

    “不好意思,李医生,我拿错电话了。”她简洁地解释道。

    “方、方宜姐?”李栩不可置信,“你不是在碧海吗?”

    “我是在碧海,今天你们郑主任来看苗月。”方宜刻意说得很官方。

    李栩性子急藏不住事,语气惊讶:“可是郑主任晚上还有大夜班啊,他昨天通宵值班,今早六点多才从医院走。”

    庭院另一头,厨房暖白的灯光中映出郑淮明挺拔的背影,他一身黑色大衣,默然站在稍矮的灶台前,低头翻动着炒锅里的菜。

    这样的场景实在与他清冷的气质格格不入,他似乎更应该出现在会议桌的中央、手术台前,或是那些挂着光彩吊灯、明净敞亮到冰凉的地方。反正不是这里,一个沿海小院简陋、潮湿、连窗子都合不拢的厨房。

    “是吗?”方宜拿着手机的指尖因用力微微发红。

    六点多出发,十一点到碧海,大概连家都没时间回一趟。

    “方宜姐,你……”李栩有些犹豫,但心里的担忧还是超越了理智,轻声说,“你也劝劝主任吧,他这样身体会受不了的。前两天他去参加一个饭局,喝了不少酒。我去接他的时候,他胃疼得厉害,路都走不了,我把他架回家的,但他也不让我进门……”

    “医院什么工作要喝成这样吗?”方宜不自觉地皱眉。

    李栩老实答道:“不是医院的事,好像是什么朋友,我也不认识。”

    联想到郑淮明早上苍白的脸色,方宜眸底一暗,他胃病那么严重,还非要去饮酒作乐糟蹋身体?

    “如果他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说什么也没用的。”她声音微沉,不想再聊,利落地截断这个话题,“你等一下,我把电话给他。”

    对面李栩手一抖,咽了咽口水,他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方宜快走几步,将手机递给郑淮明:“李栩的电话,我不小心拿错手机了。”

    郑淮明有些意外她的靠近,点头道谢,接过了手机。

    这通电话十分简短,等他按下挂断键,身后的女孩早就离开了。郑淮明本能地抬眼寻找,却通过窗户见她蹲在沈望身旁,眼里带笑地看着他处理鱼鳞。远处是余晖最后一点深红,两个人不知在说什么,时不时笑着。

    饭菜很快复热好端上来,摆了满满一桌。郑淮明起身给大家倒了温好的热橙汁,余濯不怕冷,拿起冰镇的可乐就咕咚咕咚喝下去。

    沈望红烧了一条黑鲷鱼,色泽鲜亮、酱汁浓厚,还炒了一道菌菇杂烩,菌类独有的香气扑鼻。方宜尝了一口鱼肉,肉质鲜美柔软,酱汁咸香适中,既没有掩盖鱼肉本来的味道,又恰到好处地提了鲜。

    余濯即使常在海边吃鱼,也很少吃到这么好的口味,不吝赞美道:“这鱼烧得真好,你教教我怎么做的?我回去烧给我妈妈吃。”

    “这是我外公传下来的做法。”沈望笑说,将做鱼的步骤一一简单解释,又夹了一大块鱼肚子上最软的鱼肉给方宜,说道,“下次去我外公那,他烧得更好。”

    方宜端着碗点点头:“好啊,那我太期待了。”

    “不过没想到郑主任也这么会做饭,还以为你工作忙都没时间研究厨艺呢。”沈望客气地夸赞道。

    郑淮明微笑,浅浅说:“我平时是很少做。”

    他家里厨房一年也用不了几次,不是在食堂吃,就是随便对付几口面包。这些菜,都是他搜了菜谱一样按步骤照做的,忙了一整个下午。

    方宜尝了几口,才发现郑淮明没有谦虚,他炒的菜确实不算好吃。玉米排骨汤飘着油腻,调料味盖过了排骨本身的鲜甜,肉末豆角炒过了火候,京酱肉丝也有些咸。

    原本,这些菜也绝对不能说是难吃,普通家常菜的水平,但有了沈望这两碟作对比,就黯然失色、难以下咽了。

    除了沈望不咸不淡地赞美了几句,桌上再没有人评价郑淮明做的菜,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只有鱼和菌菇吃完了,其他菜都剩了不少。

    “你们拍纪录片的设备很专业吧?能不能也给我们家录一段?”余濯捧着空碗,十分期待地看着方宜,“我想……我想把小余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样子拍下来,这样等他长大了,就会知道我们有多爱他!”

    “当然可以。”她能够感受到少年的真诚,肯定地点点头。专题片里恰好有一段关于孕妇的内容,“如果你愿意出境,说不定还能剪到纪录片里。”

    “真的吗?那我们是不是会上电视?”

    饭桌上十分热闹,但自始至终,郑淮明都带着淡淡的笑意聆听,几乎没有开口说过话,筷子也动得极少。一餐饭下来,他手里那碗米饭除了沾上些许调料,看不出什么变化。

    方宜和大家聊着天,不可避免地时常注意到坐在对面的男人,内心有些五味杂陈。

    这一桌饭菜完全出乎了方宜的预料,以她对郑淮明的了解,从前他的自尊和清高都不会允许他这样做。可他不仅擅自做了菜等他们回来,还甘愿坐在饭桌上接受与另一个男人明里暗里的对比。

    她有些食不下咽,没吃多少就停下筷子。

    本来临时加了两个菜就有些多,一餐吃完,除了两个空盘,其他菜都只浅浅动了一点。这时,郑淮明主动开口,眉眼柔和地看向方宜:“剩的都倒了吧,吃隔夜菜不好。”

    方宜应了一声,起身帮忙收拾碗筷。

    待沈望端着盘子走进厨房,郑淮明低头看了一眼表,对她说:“我晚上还有值班,得回去了。”

    大夜班是十一点开始,夜里高速畅通,但此时也已经快到不得不出发的时间。

    倒是和李栩说的一样,方宜不知作何回应,只淡淡地点头,转身往厨房走去。

    “方宜。”郑淮明站在原地,轻声叫住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我有话想和你说,能出来一下吗?”

    方宜眉头微拧,经历了上次的事,她本能地不想和他独处。

    他上前一步,低声说:“一小会儿。”

    想到郑淮明驱车来回近八个小时过来,方宜犹豫了一下,之后苗月的事还要多拜托他,不想闹得太僵,还是跟了出去。

    碧海夜里的温度依旧寒冷,街上行人寥寥,只有灯光微弱的路灯伫立。更远处是平静无边的海,隐入一片漆黑的天际。

    郑淮明无言地往前走着,一直走出离院门一百多米,依旧没有停下。

    不知道他想去哪里,方宜停下脚步:“就在这儿吧。”

    郑淮明的呼吸声有些沉重,步伐不稳:“坐下说,可以吗?”

    街边远处有一把长椅。

    方宜不欲多纠缠,走过去坐下。

    眼前是黑夜中的大海,看不清海面,却能隐约听到海浪声。这里远离市中心,头顶的夜空如黑绸缎一般,明亮的星星闪烁着。

    半晌,郑淮明低哑地开口:“上次的事……对不起。”

    随着他这句话,那日的回忆又浮现在方宜的脑海。昏暗苍白的屋子里,他跪在她面前,拽着她的手抚摸自己的脸颊,一片冰凉潮湿……羞耻和恐惧让她蓦地心头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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