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北川市没有真正的黑夜,宽敞的大路上永远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城市的夜景不断向后席卷着,郑淮明合眼仰靠,头痛欲裂,脑海里无数纷乱的念头交缠。唯一温暖的,是想到方宜的侧脸。她那双如小鹿般灵动的眼睛,总是坚定的、柔和的,好像能瞬间让他平静下来。
她现在会在做什么?可能是在陪苗月讲睡前故事吧……
直到手机响起,郑淮明点进微信,是医院的大群出了新一个月的排版表。他粗略看了一眼,滑出群对话时,朋友圈一栏里,方宜的头像赫然亮着。
郑淮明指尖一顿,立即点了进去。
是一张吃火锅的照片,方桌上摆满了各色菜肴,看起来像是某家饭店。对面也摆了一副碗筷,露出一双女孩纤细的手,手腕上戴着一条青绿的镯子。
这支手镯郑淮明认识,是周思衡送给金晓秋的。
他一瞬愣住——方宜现在和金晓秋在一起,而金晓秋白天还在科室上班,说明她人现在就在北川。
这家火锅店,他查到在方宜家附近确实有连锁店。
随着轿车的颠簸,昏暗的光线下,郑淮明盯着手机屏幕不可置信地看了又看,本能的反胃感被他完全忽略,身体的不适在涌起的巨大欣喜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他是如此渴望见到方宜,仿佛即将窒息的人想抓住最后一丝氧气。
“麻烦你……改去云锦嘉园。”
第38章
你和他离婚好不好?
深夜十一点,
夜风清凉,出租车停在云锦嘉园门口,方宜踩着高跟鞋走进小区。
第一次院内审片会即将开始,
她两天前就安顿好苗月回到北川,
准备这至关重要的放映式。
傍晚从工作室下班,
收到闺蜜的临时邀约,两个人去吃了一顿火锅,又喝着啤酒聊天、压马路到半夜。方宜许久没有这样心情舒畅了,浅咖色的长风衣开敞着,微醺的脚步尤其轻盈,准备回家洗个热水澡就睡觉。
风沙沙地吹动树叶,
落下绰绰灰影。方宜走到楼栋口,
忽见几步之遥的花坛边站着一个男人的身影。
清浅的月光下,
郑淮明一身单薄的深灰色西装,衬衣领口解开了两颗,
像是刚结束什么重要场合。他起身大步走来,身形少见地有些颓然,
步伐不稳。
方宜不自觉后退了两步,大脑一片空白,
她都没有告诉过他自己回北川,
这么晚他怎么会在这里?
可没等她开口,
郑淮明竟是一把抱住了她,
满身的酒气扑面而来,
让她不自觉拧紧了眉。
男人身上一片寒意,
没有丝毫温度,
激得方宜不禁瑟缩挣扎。可郑淮明比她高太多,双臂牢牢地禁锢住她,
一时间使人动弹不得。
“你喝酒了?”
郑淮明没有回答她,下巴顶在方宜的脖颈,温热的呼吸喷洒。他在楼下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忍不住吐了两回,痛得几次在冷风中意识模糊,全凭意志强撑下来。
可见到方宜的那一刻,对上她柔软的目光,所有打好的腹稿都灰飞烟灭,疼痛也都顿时消散,化作紧紧抱住她的冲动。
他是如此贪恋这个拥抱,感受到女孩在臂弯间真实的温度,氧气才得以涌进胸腔……
所有的爱意伴随着酒精的冲动,再也压抑不住。
“方宜……”郑淮明低声喃喃道,“我爱你……”
这句话犹如一支利箭重重射在方宜心口,一瞬间扎得支离破碎,让她喘不上气来。
深更半夜,前男友喝醉了堵在家门口说爱她?这算什么事啊?
“郑淮明,你松开!”方宜用了些力气尝试挣脱。
手肘坚硬的骨头在她胡乱动作间撞在郑淮明的胸口,他本就难受得紧,闷哼了一声,高大的身影晃了晃。
抬手揪住衬衣,轻按住抵抗不适和反胃,他踉跄着后撤一步,眼眶猩红地注视着她。
男人的瞳孔漆黑,眸光中带着低顺、卑微的恳求,深处却藏着某种危险的暗流涌动:
“你听我说,能……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方宜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颤,本能想逃,却被郑淮明抓住手腕。
他微微弯腰,与她平视,声音低哑道:“以前是我不好,我都弥补你……”
方宜对这几日医院发生的事全然不知,也未曾了解他日日辗转的思念与纠结,一时被郑淮明强烈的情绪所吓到:“你是不是喝醉了……你醒醒酒吧,我要回家了。”
回家?
那亮起的窗口后,是另一个人男人与她的家……
郑淮明无疑被这个词刺激到了,步伐上前,目光在黑暗中极具压迫感,抓着她手的力气越来越大:“我很清醒,方宜……沈望能给你什么?我都加倍给你,你知道的,我能做到……我哪样比不上他?”
一句惊醒梦中人。
方宜这一刻才意识到他不是酒后胡言,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大半夜你发什么疯啊?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不需要你补偿我什么,你就让我好好地生活不行吗?”
“不能没关系……”郑淮明的腰身一折再折,弓起的脊背颤抖,引着她的手探向自己的胃腹。那里痉挛的器官正在愈演愈烈,疼得眼前模糊,只剩手中抓住的最后一抹希望,郑淮明多么渴望她的温暖能将他拉出痛苦的深渊:
“呃……上次我没学会,你帮帮我……好不好?”
方宜切实感受到他的痛苦,头皮直发麻,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压抑住情绪,温声说:“这样,我陪你去医院,你的车停在哪里?我也喝了酒不能开车,我去找……代驾吧,好吗?”
她不想激怒他,刻意回避了沈望的名字。
“不去医院……我只想你陪我待一会儿。”郑淮明微微抬头,眸光湿润,姿态低到了极点。
方宜直觉他精神状态很差,提了一口气,半搀半架地将他扶到花坛边坐下。刚一挨到石坛,郑淮明就止不住地将身子蜷缩起来,漱漱发抖。
远处昏黄的路灯洒下淡淡的光,眼看无数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滚下,方宜替郑淮明擦去冷汗,不免心急,一手将他下滑的身子搂住,一手抓住他往上腹按下去的手:“你怎么疼成这样啊?你身体这样喝什么酒,工作重要还是命重要?”
郑淮明忍痛的呼吸都断成了几截,可久违地靠在方宜的怀里,是那么温暖、柔软,感受到她的紧张和在乎,竟是连痛觉都仿佛游离出了身体。
他闷闷地笑了:“你其实还是爱我的、在乎我的……你和他离婚好不好?你留在我身边……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听到这句话,方宜愣了一下,霎时气得浑身发抖,为刚刚自己心头涌起的心疼感到不值。
她关心他、理解他,可眼前的这个男人却如此得寸进尺、不知好歹!
在某个隐秘的角落,更有一丝莫名的气愤。郑淮明伤了她那么多次,她好不容易、几番艰难才终于决定走向全新的生活和爱情,获得一份健康的爱,他却想这个时候再一次毁掉她?
方宜的声音冷下来,面上从未如此冷静:“我给你打120送到二院,或者我打电话给周思衡,你自己选吧。”
郑淮明急切地抬头,死死抓住她拿出手机的手,呼吸急促,目光失神:“难道不是吗?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你只是在骗自己!没关系,没关系……不离婚也行,你爱我吧,爱我好不好?”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方宜简直晴天霹雳,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用力地将靠在自己身上的人推开,唰地站起来。
过去他在她心里至少是一个正直的、顶天立地的男人。可他这番话,不仅作践自己,更羞辱了她的人格。
方宜咬牙切齿道:“郑淮明,你给我滚!”
郑淮明虚软的身体差点跌倒在地,撑住石坛边缘缓了半晌,才冷汗涔涔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愧疚:“方宜……”
他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说错了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春末的夜风寒凉,沙沙地吹动树叶。几罐啤酒的微醺早就被吹散,方宜只觉心里冷得彻骨,直直地看着郑淮明:“那你说说看,你是什么意思?”
郑淮明低眉不语,他喉头滚了滚,竟找不出一句话来辩解。他不敢否认,甚至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有一刹那,他确实动了这样的心思。
哪怕……哪怕她有丈夫,只要能触摸到她的爱,和她在一起,身份、人格、尊严又算什么呢?
半晌,望着狼狈不堪的男人,方宜的嘴角忽然弯了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她的生活,那她为什么要让他好过?
“郑淮明,你以为我拒绝你,是因为我结婚了吗?”方宜近乎残忍地轻笑。
深夜寒气逼人,女孩双手抱臂架在胸前,亭亭玉立。柔顺的长卷发披肩,暖光为她镀上一层细绒,温柔中带着一份凌冽。
“今天我就告诉你,我根本没和沈望结婚,那是骗你的。”方宜一字一句地说道,心已经冷到了极点,语气是那样平缓、波澜不惊,“其实我刚回国的时候,根本没和他在一起,是这几个月,我才渐渐爱上他了。”
郑淮明缓缓抬起头,睫毛湿淋淋的,眼神失焦,似乎没法理解她话里的含义:“你没结婚?”
“对,所以我拒绝你,只是因为我再也不喜欢你、不爱你了,和其他人没有关系。”方宜深深地注视着他,为断绝他的幻想撒了一个谎,“但我现在已经和沈望在一起了,上个月我刚刚答应他。他真的很好,为人真诚、善良,能够给别人带来温暖……他和你、我是不一样的人,郑淮明,你懂吗?”
无数画面涌入脑海,半年前的手术室门口,手机微弱的光照在女孩的脸上,她神态自若说,在法国结的,太远了,就没请你们;深夜里在医院门口,她穿着沈望的外套,和他并肩轻快地笑着;刚到碧海,水龙头滋了满脸的水,她下意识帮沈望擦水,手却犹豫着没有抬起;再后来,厨房里,她亲昵自然地上手帮他卷起淋湿的袖口……
所有模糊不清的情绪终于连点成线,郑淮明脑海中的一根弦骤然崩断——
原来,那些他发觉她不爱沈望的瞬间并非错觉,他错过的也并非在法国的四年……心爱的女孩,是在自己在场的无数的日子,逐渐爱上了另一个男人。
郑淮明面如金纸,心脏犹如被一双大手揉捏紧攥,痛得呼吸不上来。他猛地回下身,不住地干呕着,但早就吐空的胃只是大力痉挛收缩,脊背抖得不像样。
他发黑的视线中,是方宜那双米色的高跟鞋,显得脚踝那么纤细,和记忆里她最常穿的白色板鞋重叠……
大学时,方宜只有一双白鞋,穿得开了胶却永远刷得干干净净。郑淮明发了兼职的工资,给她买了一双当时十分流行的款式,她收到后却并不开心,非去柜台退掉,换成两双普通的白板鞋。
他犹记得,两个人穿上同款白鞋的时候,方宜的笑容那么纯粹:“那我们就是情侣款啦,走到哪里,大家都能看到!”
曾经,他们明明那么爱着彼此……
郑淮明无力地冒着冷汗,固执地挣扎着:“我不信……你没必要为了拒绝我,编出这样的话来……”
第39章
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
方宜冷眼看着他失魂落魄,
心里忽然是快意的,原来不只她一个人在这段感情里痛苦不安。
“好啊,那你上楼看看,
我到底有没有结婚?”她笑说,
“你还记不记得,
上一次我喝醉了,说没有带钥匙?”
郑淮明不愿相信,硬是撑起一口气,摇摇晃晃地随方宜走进楼道,却第一次无法跟上她的步伐。
方宜走进电梯,没有伸手搀扶的意思,
指尖轻按下开门键,
静静地等着他走进轿厢。
电梯门缓缓关上,
随着数字上升,郑淮明心底越来越空。此时他已经无力掩饰痛楚,
倚靠着电梯一侧,粗重的呼吸声不绝于耳。
门再次打开时,
面对熟悉的走廊,郑淮明竟是没有勇气走出去。
上一次……就是在这里,
他明明看到了那串黑暗角落里的钥匙,
却没有戳破她的谎言。
可他从未想过,
是这个原因。
钥匙“咔哒”一声扭开,
方宜自若地抬手开灯。
房间刹那明亮,
入眼是宽敞的客厅,
风格简约温馨,
玄关处还摆着一支插满郁金香的花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不用脱鞋,
请进。”方宜目光并不停留,直接领郑淮明走进卧室。
只见唯一的卧房中,单人床上只放了一个枕头,被褥略有凌乱地简单叠起,枕边放着一个可爱的小熊玩偶。一旁的书桌上摆着剪片子的电脑和耳机,同样只有一把椅子。
郑淮明抓着门框的指节泛白,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样男人的东西,无一不是女性独居的气息。
“不知道你要来,没收拾,还请你见谅。”方宜耸耸肩,微笑道,“你现在信了吗?我从来没和沈望结过婚。”
郑淮明闭了闭眼睛,唇色惨淡,怀着最后一丝执拗:“那你……怎么证明你和他在一起了?”
方宜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眼帘微抬:“我犯得着向你证明吗?你还不明白吗?我拒绝你,单纯是因为我爱上了别人,至于我和沈望的感情——就和你没关系了。以后请你离我远一点,别再徒增麻烦。”
郑淮明的眼神近乎绝望,如一汪冷潭,毫无生气。
他没有正面回复,几近客气地轻声问:“我能借用一下你的……洗手间吗?”
“请便。”
方宜点头的瞬间,郑淮明已经踉跄着回身,大步迈进洗手间,抬手落了锁。
狭小的空间里没有开灯,一片昏黑。冷汗争先恐后地涌出,径直滴落在水池里,郑淮明撑住洗手台的边缘,一手大力地拉扯、揉捏着胸口的衬衣,氧气却怎么都无法进入胸腔。
上腹的疼痛愈演愈烈,他双手一齐按压进去,痛得恨不得直接昏死过去,不断地呕逆着,什么都吐不出来。
方宜今日的话打破了他最后的一丝希望……原来在他独自期待、自我折磨的时候,她早已经给他判了死刑。
哗哗的流水声中,郑淮明低低地笑了,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嘲讽,他活在这世上,不过是受人厌弃、怨恨。也怪他奢望太多,所求太多,竟幻想过自己能得到幸福。
痛到了极致,那瓷白色洗手台的尖角闯入视线,如恶魔般吸引着他。
郑淮明鬼使神差地弯下身,将上肋间最柔软的地方,发狠地顶了上去——
坚硬的尖角深深地穿透,几乎触到了脊梁,从指尖到脚底,如触电般的电流闪过。一瞬间连痛觉都消失了,他眼前一黑,仿佛灵魂都被猝然抽走……
然而,下一秒,疼痛就如潮水般加倍涌来,将他整个扑灭。郑淮明连一声痛吟都无法发出,哽在喉头,身体猛地瘫软下去。
胸腔里忽然涌起一股灼热,他狼狈地抓住洗手台,抵着胸口吐了出来。
这一口带走了闷滞,疼痛似乎也趋于麻木。郑淮明眼前明明灭灭,只见白色的水池中,漩涡卷起一抹鲜红……
似乎早有预感,他用力低喘了几下,捧起冷水冲掉脸上的汗,也冲净嘴角的血迹。
自从郑淮明进洗手间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分钟,里面除了哗哗的水声,再无其他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