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4章
庄先生微微点头。下人便笑道:“小的记下了。”
“你看着他们,看看他们在何处落脚,若是能查到他们为何来京最好,若是查不到……”庄先生顿了顿后叹息道:“罢了,罢了,便是查不到也就算了。”
下人立即应下,“先生放心,小的一定认真查。”
他将马车拉上来,问道:“先生,我先送您回去?”
庄先生挥手道:“不必了,我另外找辆车回去就是。”
下人一听,立即将自家的马车拉回去重新放好,然后给庄先生找来一辆拉客的骡车。
庄先生没有逗留,直接回家去了。
今天是庄先生不上衙是因为没课,夏天闷热,所以他直接翘班不去宫中了。
他可以如此,但白善和周满显然不行,此时都在上衙呢。
庄先生回到家中便进了自己的院子,坐在书房里发呆。
西饼端了一盘切好的甜瓜进来,“先生,这是庄子上送来的甜瓜,您尝尝。”
庄先生回神,笑道:“满宝的职田里都种甜瓜了?”
“不是大人的职田里种的,是大人家的庄子种的。”
庄先生失笑,“你们都来了这么久,怎么称呼还没改过来?大人又大人的,外人听了都混了。”
西饼不好意思的笑,“我们改了的,就是有时候就又忘了。”
庄先生摇头笑了笑,拿了一块甜瓜道:“行了,果盘放下就好。”
西饼却没走,而是问道:“老夫人问您午食要吃什么,我让厨房去做。下午天气热,先生还要出去吗?大人拿回来一盒茶叶,说是今年的新茶,要不要给您泡一杯……”
庄先生忍不住笑起来,吃完了一片甜瓜后就去净手,由着她絮叨,等她絮叨完了便挥手道:“午食吃些素吧,多上些易克化的东西就好。”
西饼就领命而去了。
庄先生随手取了一本书坐在窗下,很快又有下人端了一盆冰过来,就放在入门不远处,微风吹着,其实这盆冰用处不大,但就是让人感觉一下清凉了不少。
庄先生浮躁的心也慢慢沉静了下来,他不由摇头失笑,没想到一把年纪了,反倒比不上几个孩子沉住气了。
庄先生在书房里呆了半天,一直到白善和周满下衙回来,俩人并肩走过来,远远的,庄先生便听到了满宝的大笑声。
看到俩人叽叽喳喳的走来,庄先生就笑着与他们招手。
满宝立即拖着白善小跑着上前,“先生,陛下要去雍州的行宫避暑,我们也都要跟着去呢。”
庄先生闻言一愣,笑道:“白善是中书舍人自然是要跟着的,你们太医院定了你随驾?”
满宝点头:“就我和郑太医,萧院正和刘太医他们要做太医署的事,忙得很,根本去不了。”
庄先生笑着颔首,想起了什么,问道:“太子呢?”
“太子留守京城,”白善笑道:“虽然雍州距离京城不远,但圣驾离京,这里势必要留人监国,太子是最合适的。”
白善顿了顿,想起庄先生现在还是太子的侍讲,每旬他都还要给太子上一节课,于是左右看了看后压低声音道:“先生,陛下此举也是为了锻炼太子,让太子监国,以后大部分折子都要交由太子来批阅。”
庄先生微讶,“殿下正当盛年,怎么会想起让太子监国?”
白善也觉得奇怪呢,摇头表示不知道。
师徒两个看向满宝。
满宝迷茫的对上他们的目光,反应过来他们在想什么,连忙道:“陛下身体好着呢,虽然身上有些毛病,但这个年纪的人谁身体没个毛病?同龄之中算不错的了。”
师徒两个一听就收回了目光,那就不是身体的原因了。
想不明白三人就不再想,在书房里坐下,“先生,您今儿没进宫啊。”
满宝看着桌子上的果盘和茶点,羡慕得不行,还是先生过得好呀,差事又少又轻松,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有这待遇。
庄先生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伸手拍了她脑袋一下,没好气的道:“你和我这个年纪的人比?”
正说笑着,有下人进来禀报,“先生,小的查到了您要盯着的人的落脚处。”
白善和满宝一听惊讶的看向庄先生。
庄先生也不隐瞒他们,将人叫进来问道:“他们住在何处?”
“住在一个客栈中,正打听京城的房子要租呢。”
庄先生问:“他们来京城是为了什么?”
“说是为了今年秋后的进士考。”
庄先生一听,有些怔然,“也是,不论是儿子还是孙子,都可以考试了。”
满宝很好奇,“先生,是谁呀?”
“一位故旧,叫做姚白善蹙眉,“便是当年偷了先生诗文的人?”
第2618章
相见
庄先生诧异,没想到白善竟记得,他记得他也就提过一次。
白善抿嘴,问道:“先生是在哪里见到他们的?”
庄先生笑道:“一间茶楼里,他并没有找上门来,或许都不知道我在京城,只是到底涉及旧事,我心中难安,这才让人去看一看。”
满宝:“先生为何不安?应该不安的不是他们吗?”
庄先生笑道:“心有所牵,有了顾虑挂念,自然也就不安了。”
不仅满宝,连白善都不解,“先生,理在我们这一处,怕什么?”
庄先生道:“不是忧心这一点儿。”
他叹息道:“我这心中复杂得很,既忧又虑,因忧虑而生不安……”
白善和满宝很不解。
庄先生道:“我这一生朋友不多,姚戈算是其中一个。”
庄先生是游学时认识的姚戈,后来进京赶考时又撞在了一起,俩人都带了家小,也都相处融洽,立时就凑在了一起,一起租了一个院子住下,一家一半,那段时间好不快活。
庄先生看着两个弟子道:“这就和你们三人在一处读书时一样,同进同出,同进可论书,同出可交友。那时候我们二人都是奔着国子监考试来的。”
“后来我在京城碰见了陈福林,自知考国子监无望,便转而想等到秋后进士考,试着考一下进士,若是不中,第二年也能考明经。”他叹息道:“那时候,我并不是全然有信心的,是他一直在鼓励我,我们两家都不是很富裕,但他那时候会把自己借到的书先给我看,然后自己才看。”
满宝和白善惊讶。
他们只知道姚戈当年偷了先生的诗给陈福林,却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会这么好,所以先生一定更伤心吧?
满宝抿嘴问:“一直未问先生,他为何要那么做?”
庄先生目光幽远,轻声道:“无非是钱财二字,当时他家孩子生了重病……”
庄先生叹息一声,倒也不隐瞒两个弟子,“所以我既怨恨他,却又不是那么怨恨他。”
说白了,庄先生对这位曾经的朋友还有感情,因此忧虑后有些不安。
白善和满宝对视一眼,目前来说,他们的朋友是朋友,仇人是仇人,还没有出现仇人是朋友的情况,因此不太能理解庄先生的心理。
不懂就要问,满宝就问道:“先生想怎么做呢?”
庄先生道:“没打算怎么做,知道他们来京城的目的便罢了,一切顺其自然吧。”
庄先生想,京城这么大,他们可能不会再碰面吧。
只是没想到第二天门房就收到了一封给庄先生的信。
庄先生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不由愣了一下。
急着上衙去的白善和满宝走过看见,还以为是姜先生他们又约先生去喝茶了呢,于是挥手道:“先生,我们先走了。”
庄先生回神,冲他们挥了挥手,倒也不急着走了,今日并不是大朝会,崇文馆只有一堂课,他并不是很急。
庄先生在车旁将信拆了,看了一遍便收了起来。
他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定,连殷或都看出来了,不由问道:“先生是遇到了什么为难之事吗?”
庄先生看到他,突然就福至心灵,忍不住畅笑起来。
殷或一脸莫名的看着他。
庄先生却畅快的大笑了一阵,看着殷或道:“是我着相了,别人是近乡情怯,我这算什么?哈哈哈……”
殷或还是没听懂,但见庄先生恢复了正常,他便道:“先生,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同意我离开崇文馆了,过两日我就不进宫来了。”
庄先生就笑问,“不读书后你打算做什么呢?”
殷或笑道:“就自己在家看看书,时而去护国寺里看一看智忍大师,倒也自在。”
庄先生知道殷或现在崇文馆里也没有说上话的人,今年新选进了一批学生,和殷或的距离更远了,他留在宫中也不见得多高兴,于是点头。
庄先生目送他离开,下衙后便坦然的去赴宴了。
还是昨日的茶楼,庄先生一走进去,立即有伙计迎上来,笑道:“庄先生您今日是坐二楼还是大堂?”
庄先生道:“来赴约的,在梅的包间。”
伙计一听,立即笑着请庄先生上二楼,去了一个门边挂着梅的包间,推开门请他进去。
屋里坐着一个人,也不知坐了多久,听到推门声抬起头来,见还是伙计便垂下眼眸,但片刻便又抬起头来,直直地看向伙计身后的人。
庄先生走进去,对伙计微微颔首示意,让他出去了。
伙计替他们将门关起来,包间里顿时只剩下俩人了。
庄先生看着坐着的人,坐着的老丈也看着他,他扶着桌子慢悠悠的站了起来,想要扯开嘴角笑一笑,却发现笑不出来,半晌,他叹息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庄先生走到桌子边坐下,和面对陈福林的客气疏离不同,面对眼前这人,他竟然连礼貌都没能做到。
所以庄先生选择了脸色淡然,指着对面的椅子道:“坐吧。”
姚戈便扶着桌子又慢悠悠的坐下,俩人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彼此。
最后还是姚戈反应过来,起身拎起茶壶,手有些微抖的给他倒茶,他将茶水推给庄先生,苦笑道:“都说人这一生不能做亏心事,果然啊。”
庄先生握住茶,看着比他还要苍老的人,忍不住叹息一声道:“你找我,便是为了说这个吗?”
姚戈摇了摇头,“我本想这一辈子都不见你的,天各一方,或许也不会有机会,有机会,我也没脸。”
庄先生微微蹙眉。
“但有人来找了我,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来见见你,一来是了却一桩心事,二来,权当是为当年之事弥补一二吧。”
庄先生惊讶的看向他,“有人找你?难道与我有关吗?”
姚戈点头,“前不久,有人找上我打听当年的事,我听他说,你如今不仅出仕,还逼得陈福林致仕回乡,一辈子不得踏入京城了,我很是惊讶。”
他扯了扯嘴角笑道:“可见这世上老天爷还是公平的,报应不爽,做错事的人总会遭到报应。”
庄先生:……不知道是不是和满宝几个孩子待久了,他此时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来。
第2619章
不同
庄先生慢慢回神,看了眼他,问道:“是谁找的你?”
姚戈摇头,“一个行商,恰巧到了我们那里,一开始是提起了你,我没什么反应,后来便找了尘儿,见我们父子都没反应,便拿了银钱出来,想要我们来京城一趟。”
他道:“目的如此明确,身份自然也做不得真的。”
庄先生蹙眉,“叫什么?”
“叫万冬,听说是洛州人,但我听了他的口音,倒像是京城这一片的。”
“目的是什么?”
“重提当年之事,说诗文就是陈福林的。”
庄先生笑了笑,“没想到过了快三十年,再提起这事来,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姚戈没有说话。
庄先生叹息一声,起身道:“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见他要走,姚戈道:“我没有答应他们,此次进京也是想了结一下此事,我当年给你寄的信,你收到了吧?”
庄先生淡淡的“嗯”了一声。
姚戈便呼出一口气道:“有我当年给你的信件,我也可为你作证,此事便做一个了结吧。”
庄先生转身回头看他,“已经过了快三十年,你从未提及过了结此事,为何此时提及?”
姚戈苦笑道:“因为现在你强他弱。”
“我是懦弱之人,身后带着家小,他若还在京城为官,而你我为布衣,我自是不愿出面与他为敌的,”他道:“但现在,是你在朝为官,他致仕离开。”
庄先生道:“倒是趋利避害得明明白白。”
姚戈也不反驳,木然的道:“是啊,我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姚戈了。”
一步错,步步错,胆气和品格亦然。
当年他们结伴游学时是何等的畅快自在,又是何等的胸怀抱负和胆气雄壮。
结果他做错了一件事,胆气便似漏了一个洞,脊骨弯了,此后再没有直起来过。
他用了三年的时间来逃避错误,不肯承认是自己错了,后来给庄洵写了一封信,他在心底告诉自己此事了结了,但内心深处却知道没有。
于是他又用二十年的时间来蒙蔽自己,直到有人找上门来,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将往事撕开来,这才开始直面自己和庄洵。
庄先生见他直言自己的无耻,半晌无言。
这就是他可以面带微笑看着陈福林的原因,他心里并不怨恨陈福林,因为他不值得,他可以完全站在自己的利益上思考着对付陈福林的方法,然后选择一个最优的办法。
但对姚戈,庄先生却是连普通的寒暄都做不到。
因为这曾是自己视为知交的人啊。
庄先生眼眶微红,转身离开,到了门边后才道:“此事不必了,陈福林不在京城,再提起此事没有意义。”
姚戈看着他离开,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转头看了眼被庄先生放在桌子上一口都没被动过的茶,微微叹息了一声,坐在了椅子上许久没有反应。
还是姚尘找了过来,见父亲一人呆呆的坐着,连忙上前道:“父亲,庄伯伯没有来吗?”
“他来了,又走了。”
姚尘一怔,问道:“他没有原谅您吗?”
姚戈看了一眼那杯茶,叹息一声道:“谈何原谅不原谅呢?他虽精神不错,但也鬓角花白了。”
他扶着姚尘的手起身,问道:“人打听到了吗?”
“没有,不过我们在京城人生地不熟,打听不到也是可能的,父亲将事情告诉庄伯伯了吗?”
姚戈点了点头,想到庄洵不太想与他多交流的模样,他叹息一声道:“回头你将画像给他送去一份,此时我们就不用管了。”
姚尘惊讶,“不管了?”
“我们在京城没有人手,想要查他并不容易,不如交给你庄伯伯,他现在是京官,三个徒弟无一是等闲之辈,应当是用不上我们插手了。”
姚尘便沉默了下来,半晌后点头,“那我们回家吗?还是……给两个孩子报名,让他们试一试进士考?”
姚尘说这话时其实是有些忐忑的,他道:“父亲,我看庄伯伯不会记恨当年的事,而陈福林现在又不在京城了,或许孩子们可以试一下进士考。”
他道:“不至于像我,只在地方上考了明律。”
姚戈思考片刻,到底还是不舍得就此耽误两个孙子的前程,于是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