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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这下,橼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没错没错,是双喜临门,你母亲、大兄和你阿姊要是知道了,还不知要多高兴。”

    在橼一个人傻乐时,黑夫却在一旁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因为他觉得,一级爵位,外加万钱,在橼看来是数额巨大的赏赐,可在黑夫却以为,相比于踏碓的用处,这些功赏,还是少了些……

    按照那天在县仓的演示,踏碓使得得当,可使舂谷的效率提高近一倍,过去两个隶妾用杵臼干的活,现在相同的时间,用踏碓一个人就能做。

    这要是放到后世,可以评为“年度重大发明”了吧?

    “看来秦国虽然比较重视技艺,但工匠地位依然较低,随便一点爵位赏钱就打发了,这搞发明的收益也不是很高啊。”黑夫如此腹诽道。

    他不知道的是,原本他们二人将踏碓献到县里后,仓啬夫认为此物应该奖赏万钱,县工师则认为奖赏一级爵位比较合适。安陆县令不能决定,又觉得此物的功用也许无法在县里做出评价,这才将仿制的两个踏碓连带文书,一同报到南郡去。

    报到郡上后,郡守让江陵城的郡工师衡量了踏碓的价值,这才决定双重奖励,爵、钱一同赏赐,以勉励匠人之功。

    这时候,橼在朝黑夫连连道谢后,又将筐里的钱往黑夫这边一推,说道:“黑夫,虽然你告诫我,对外人要说踏碓是我自己想出来做出来的,与他人无关。但事实怎样,你我都清楚!踏碓是你的主意,却让给了我,我得到公士爵位,已是莫大的荣幸,这些钱,你拿着!”

    “姊丈,我因擒获盗墓贼,已经得了不少赏钱,既然这些钱是指名赏予你的,我岂能拿?”

    橼十分倔强,非要黑夫收下,黑夫最后推脱不过,只好答应橼,这些钱,他们二人五五分成。橼却不干,非要九一分成,他一,黑夫九。

    二人正推让间,橼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放下眼前的事,向黑夫请教。

    原来,除了爵位和钱外,橼因为人本分,手艺也不错,在县城协助制造踏碓这些天里,被县工师看中,让他留在安陆县城做工匠,可以让他带着家眷,把户口迁到县里。

    橼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想请黑夫帮他拿个主意。

    “姊丈,这是好事啊。”

    黑夫喜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来县城做事,前程肯定比窝在乡野小里中更好。”

    橼有些犹豫:“只是你阿姊……”

    黑夫道:“县工师不是允许姊丈将户口迁到县城里么?阿姊向往县城许久,对县中布帛丝绢更是赞不绝口,能搬来县城,她一定会高兴!再说了,等到一月之后,我便是正式的吏员,可以让惊来县城学室入弟子籍,学律令,到时候姊丈、阿姊家在县城,正好可以照应照应他……”

    还有一个缘由黑夫没说出口,他这姊丈手艺是有的,人也朴实,没什么坏心眼,放在小乡里的确是埋没了。黑夫想起如今炙手可热的廷尉李斯,那个关于仓中鼠与厕中鼠的比喻:“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在这个世道,有本事的人只有往时代的中心走,方能凸显出自己的价值来。

    橼的技艺放在全国工匠里面,可能只是中等,但还有黑夫啊。

    因为秦国独特的户籍制度,负责耕田打仗的士伍是不允许随意玩弄技艺,涉足商业。所以黑夫琢磨着,以后恐怕自己想做什么后世的器物,都得借他这姊丈之手了,这样的话,黑夫既能做出想做的东西,也能顺便拉一拉自家亲戚,何乐而不为?

    于是黑夫将那些又被橼推过来的钱往反方向一推,说道:“姊丈,所以这一万钱,你就留着一半,好在县城置办家当。放心罢,吾家不论是谁,往后的日子都会越来越好,路也越走越宽!”

    ……

    身处安陆小县的黑夫亭长还以为,献踏碓的风波,到此总算是告一段落了。但他不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就在他们收到赏赐的次日,在南郡的首府江陵城,政府邮件公文的收发枢纽,江陵传舍外,两架在江陵本地赶制出来的“踏碓”,连同标明了“急”的加急信件,被搬上了专门运送紧急信件的“传车”。

    随后架马上辕,传车出江陵城北门,沿着笔直的涂道向北疾驰而去……

    “行此书者勿留,书一月乙亥舂时起诣廷……”

    车上的传人只需看一眼信牍封缄上标明的日期,就明白这是加急的信件。此行必须迅速,得在一月十日舂时前,送到咸阳城中去,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郡工师手下的属吏。

    于是从这一日起,这辆传车开始了马不停蹄的行走。

    秦制,30里一驿传、10里一亭舍,驿传可以更换马匹,修理车辆,亭设有住宿的馆舍。传人只能匆匆停留,让亭父喂饱马儿,自己则出示符、传后,吃着免费供给出差官吏的口粮。因为他爵位是上造,伙食不错,还有酱菜和韭、葱等下饭。

    按照《行书律》的规定,邮传必须记录当天所走的里程、途径城邑的距离,以供事后考核。所以在亭舍中休息时,传人只能就着豆粒大的灯光,用笔艰难地记下自己的旅程:

    江陵到当阳一百八十里……

    当阳到鄢县一百八十五里……

    鄢县到三澨沧浪水一百里……

    沧浪水到邓县二百四十里……

    他们离开了水网纵横的江汉之滨。

    他们驶入了人烟稠密的南阳盆地。

    他们过武关,涉商于,步入秦国的心脏地带,关中平原。

    他们途径蓝田,未见玉暖生烟,却窥见武备森严的秦军大营。

    他们绕上林,渡渭水,远看看到了那座虽无城墙保护,却依然显得宏伟壮观的巨大雄城……

    水驿江程去路长,一月十日,在夙夜兼程,跋涉了二十天后,赶在最后的日期之前,来自南郡的传人和使者终于抵达了这次旅行的终点,咸阳传舍。

    咸阳传舍汇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邮件传书,初春乍暖还寒,身穿皂衣的小吏们却满头大汗地整理着各类信牍,万一出了差错,他们就会被重罚。

    来自南郡的加急信件终于被分配了人手,一位闭着眼都能绕着咸阳城大街小巷跑的老邮人,按照信牍的要求,赶着马车,将踏碓连同信牍,一直送到了位于咸阳城东的“少府”中,交到了一名叫章邯的少府小吏手里……

    第0078章

    大行于世

    少府乃是秦国重要的中央机构之一,掌山海地泽收入和官府手工业制造。其中,少府中的“考工室”便负责领导秦国各郡县的工官,在咸阳和各地有手工作坊若干,属吏无数。

    此时的章邯二十出头,当然不可能做到九卿。他现在只是考工室令丞手下的一名小吏,荫父辈功勋,作为“任子”被提拔为吏,不过只做些迎来送往的小活。

    其实他真正的兴趣,是军旅和战场,章邯平日里没少和同僚兴致勃勃地讨论在易水以北鏖战正酣的秦燕之战。如今燕上都蓟城已被王翦老将军帅十余万大军围困两月,燕国社稷岌岌可危。但秦军也因为在大冬天里久顿城下,征途遥远,粮食有些跟不上,所以有不少冻饿致死者。

    而及时补给前方粮草,也是少府和治粟内史的责任之一。

    这一日,章邯正在和同僚打赌,猜燕国还能撑多久,外面却突然来了一份南郡的加急信件,还有传车上那木制的器械,由一位脾气暴躁的南郡使者护送。

    章邯引导使者入少府考工室,他的爵位官职都还不足,是没资格登堂入室的,就在外继续等候。过了一会,里面又召了几个隶臣妾进去,又过了个把时辰,却听里面的工师、匠人们发出了一阵赞叹和惊呼……

    然后就又有人出来喊他,再去一趟治粟内史官署,叫那边派几个仓官农官过来。

    章邯感觉事有蹊跷,但没有多问,默默照做。他不知道,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整个少府的考工室和治粟内史、咸阳仓的核心吏员,都在拼命讨论那“踏碓”的功效。

    对于“踏碓”的用处,听了南郡使者一番讲解,又当场叫几名隶臣妾做了验证后,咸阳官员们是不必怀疑的。此物并不复杂,只是简单的木杠踩踏,是这时代普遍使用的技术,只是人们循古已久,没有想到要制造一种杵臼的替代品。

    此刻一旦见到,考工室的匠人们脑海中,就如同被捅破了一层薄纱般简单,他们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原来还可以这么做啊!

    于是考工室匠人们说干就干,照葫芦画瓢,赶工几个时辰后,成功复制了几个一模一样的踏碓。再让人舂米试验,结果相差无几,一架踏碓,的确能让舂米效率提高将近一倍,舂米人也不那么累了。

    “此物是个工匠看一眼就会做,所需材料也简单,相较于源自齐鲁之地,咸阳宫廷中已经有安装的石磨,更便于推广到全国郡县啊……”

    考工室的工师们是如此想的,石磨在中原已经出现一段时间了,据说是百多年前,那位手艺巧夺天工的鲁班做出来的,不过目前流传不是很广,只在一些富庶人家里使用。毕竟磨更容易用来粉碎食物而不是去壳,此时此刻,麦尚未代替粟,成为北方主食,北方人也没有吃面食的习惯。

    “不管北方南方,是粟、麦还是稻,去壳都可用到此物。”治粟内史的司农官也摸着下巴想到。

    “若我仓中以此物替代杵臼,每日提供给咸阳这十余万人嚼用的米,至少多出一倍。若前线将士能有此物,就不必每日要花个把时辰来舂谷了……”咸阳仓的仓吏则如此思索。

    如今秦国正在伐燕,兵围蓟城,最大的困难倒不是燕国人的剧烈反抗,而是北方苦寒的天气,以及粮食补给。大王已经三番五次下令,多发兵卒赶赴前线支援王翦老将军,不是为了作战,而是为了运粮食。

    而运过去的粮食,很多属于今年的新谷,将士们吃饭前,还得先舂一舂,前线的军需官已经抱怨过许多次了。但恒山、邯郸、河间地区的仓吏也无可奈何,他们那里原本属于赵国,乃是新征服领地,局势并不稳固,丁壮都强行征发去前线运粮围城了,只剩下些老弱妇孺,眼下农忙在即,哪还有时间细细舂米?

    若是三郡能配备踏碓,岂不意味着,可以在更短的时间内,以更少的人手舂出更多的米发往前线?若是前线也配备踏碓,那将军们也不必为吃饭的问题发愁了。

    于是乎,少府考工府、治粟内史咸阳仓的主官,在商量之后,递交给丞相府、御史府的公文里,都称踏碓为“军国利器”,建议立刻将此物发往各郡县,令官府仿制推广。

    这条建议最终递交到了大王面前,遂令诸卿廷议。

    这时候,便出现了一点点不谐的声音,一位负责管理刑徒的司空忧心忡忡地认为,若踏碓得以推广,这样一来,“舂”作为惩罚女犯人最严重的刑罚,岂不是减轻了许多?甚至会名存实亡……

    这个疑问被诸卿广泛讨论,最后,还是刚升为廷尉不久的李斯给出了一个让人无话可说的答案。

    “商君曰:以刑去刑,国治;以刑致刑,国乱。刑罚的目的不是为了惩罚人,而是让百姓明白有些事不能做,稍有做的苗头,就应该以重刑将此等行为铲除,让举国上下都明白,哪些事情不该做,哪些事情可以做。到最后,重刑因为无人触犯相应的条文,可以永久成为摆设,不再使用了,这样叫做以刑去刑,这便是吾等法家之人的理想……”

    “现如今,既然踏碓能使舂谷事半功倍,对于我秦国而言,就好比将士剑刃快了一倍,甲胄厚实一倍。我国素来讲求功至为上,正应当毫不犹豫推行,如今岂能因为害怕让隶妾惩罚减轻,而因噎废食?”

    廷尉就是廷尉,不愧是荀子高徒,一番话让朝廷众人无话可说,于是大王也批准了此事,在诏书上曰:“可”!

    少府和治粟内史全权负责此事,官吏们纷纷说,此物若能在全国推广,那今年的各郡工师比评,南郡要得第一了。而在南郡内部的评比中,安陆县也将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安陆县工曹、仓曹,皆可赐劳绩三十天。

    不过,到此为止,朝廷上下,依然没有重奖发明者的打算。因为秦国对于工匠、商贾的赏赐,的确比对士伍官吏的要吝啬许多。

    农战之民百人,而有技艺者一人焉,百人者皆怠于农战矣……在秦国,匠人和农夫的人口比例,大概是一比一百。

    秦国一直认为:如果民众看见靠空谈游说的人待俸君主也可以使自己得到尊贵的地位,商人也可以发财致富,手工业者也能以此养家糊口。民众看到这三种人的职业安适,又可以得财利,就一定会逃避农耕和作战……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也。

    所以对于表现出色的工匠,由郡县的工师做出奖赏就行了,升爵一级,得万钱,那乡下匠人还不得乐开了花?想让大王、朝廷公开大力表彰?那岂不是乱了秦国法度!

    至多,也只是做出此物的工匠“橼”的名字多次出现在少府的木牍中,让年轻的小吏章邯记住了此人,但他并不知道,在橼的背后,还有一个名叫黑夫的小亭长……

    ……

    于是,一月底,在踏碓被命名为“安陆碓”,将大行于秦国的时候,其发明者黑夫却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

    此时此刻,他正光着脚站在自家田地里,和大哥衷为今年种什么作物而争论不已呢……

    “伯兄,我这两百亩地,可以划出百五十亩种粟、稻,其余可以种菽豆。”

    黑夫指着一大片刚刚开耕过的土地,对衷抱怨道:“但你总得给我留出十亩地来,让我种自己想要的东西罢!”

    一边说,黑夫还一边往田埂上一指,在那里,放着一捆似竹非竹,根茎粗壮的植物……

    ……

    PS:夫民之亲上死制也,以其旦暮从事于农。夫民之不可用也,见言谈游士事君之可以尊身也、商贾之可以富家也、技艺之足以糊口也。民见此三者之便且利也,则必避农。——《商君书·农战第三》

    第0079章

    一点都不甜

    那几捆被黑夫放在田埂上的东西,名叫“诸柘(zhè)”,是前几天,黑夫去云梦泽畔的“平湖里”办案时,在野地里无意中发现的。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片小竹林,走近一看,才发现其茎如竹,每根有手腕粗,有节,表皮呈青黄色,高约丈余。

    亭卒鱼梁是当地人,他讨好着说,此物名为诸柘,在野地里很常见的,渔民常常用它来解渴。

    说着,鱼梁还当即砍下一根来递给黑夫。却见坚硬的表皮下是洁白的茎肉,闻着有些香甜气味,再送到嘴里尝了尝,黑夫顿时乐了。

    “这不就是甘蔗么!”

    原来,这楚国云梦泽畔,本就是甘蔗的原产地之一,此物一度为楚国贵族喜爱,曾种植在苑囿里,榨取汁液,当成消暑饮料。楚人宋玉在他的《招魂》里就说过:“胹鳖炮羔,有柘浆些……”

    黑夫前世可是个很喜欢嚼甘蔗的人,常常当做水果消渴,一个人能啃两根!不过他吃的甘蔗,多是黑紫色的表皮,与眼前青黄色的“诸柘”略有不同。

    黑夫一时嘴馋,当时就捏了一根削去表皮的诸柘在手里,他吃这玩意,和顾恺之的吃法一样,从头吃到尾,这样才能渐入佳境。

    先尝尝茎尖,只有淡淡的一点甜味,再尝尝茎根,发现也不怎么甜,还有一些苦涩……

    本以为只是这一根的问题,但他在这片野柘里连砍几根,都是一样,其味淡如水,甚至还有几根是苦涩的……

    黑夫不由大失所望,本以为自己找到了榨糖的好原料,谁料这些诸柘的含糖量如此之低。

    “甘蔗不甜的话,叫什么甘蔗啊!”他暗暗抱怨道。

    不过想想黑夫就释然了,自己果然是被惯坏了,后世的大多数农作物,其实都是数千年人工选育的结果。

    不仅牲畜是被驯化的,植物也如此。像小麦、稻谷等,都是从野生的稗子、野禾开始,慢慢被驯化成栽培价值更高的作物。粟米的祖先,更是田垄上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

    它们在农夫有意识的栽培下,逐渐优胜劣汰,变得籽粒更大、更易去皮、产量更高、生长期变短,甚至连口感也越来越好,这就是人工选育的结果。

    经济作物也不例外,后世的甘蔗,那也是千余年精挑细选的甜蔗后代啊,甜度增加了几十倍不止。而眼前这些野生的甘蔗,就像是没爹没妈的孩子,皮厚、味涩、杆细、实硬,怎么比啊?黑夫想起来,前世小时候看《鲁滨逊漂流记》时,里面好像也遇到了野甘蔗,因为是野生的,未经人工栽培,所以不太好吃,当时还不理解,看来自己也遇到了类似的事了。

    黑夫将手里嚼了一半的诸柘扔了,但想了想后,却又让鱼梁帮忙,把平湖里附近能找到的诸柘都收集起来,雇牛车帮他运回家去。

    上次的投书盗墓案里,托了黑夫的福,鱼梁也得到了千余钱的赏赐,这让他家生活改善了不少,鱼梁如今对黑夫也言听计从,虽然亭长让收集不值钱的野柘,听上去怪怪的,但他也没多问,立刻照办……

    除了平湖里外,黑夫还托亭里的众人,将他们各家附近野生的诸柘,挑最甜的也带一些来。

    于是等几天后黑休沐回家,夕阳里的人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黑夫拉了一整车的柘回来……

    这才有了春耕之时,黑夫和大哥衷站在田里争论的这一幕……

    ……

    衷对弟弟拉了一车诸柘回来很不理解,说道:“这诸柘在云梦泽畔随处可见,想吃拔一根就行了,何必非要在地里种呢……”

    衷干了这么多年的农活,还从没见人在田地里种柘的,在他看来,这些好不容易才开垦出来的好田,当然要种粟、稻之类能救命扛饿抵租赋的粮食了,顶多再加点豆、麻,怎么能浪费在野柘上呢!

    “伯兄,我只种十亩,十亩!”

    黑夫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楚,好不容易才说服了衷,分出十亩本该今年休耕的土地,让他种甘蔗。

    黑夫很清楚含糖量高的甘蔗能起到怎样的妙用,可以食用,成为家里孩子青睐的水果;可以榨糖,最开始可能只是黑糖红糖,以后说不定能有白糖冰糖;甚至可以用来酿酒!

    当然最后这一项是违法的,但秦国禁酒本就是因为害怕酿酒浪费粮食,若是不耗费粮食就能酿出度数比较高的酒来呢?

    那些事情虽然想想就挺心动的,但还遥远,黑夫现在要做的,就是完成第一次人工选育。

    他得把吃起来还有点淡淡甜味的甘蔗种到地里,或许用心施肥照料,它们就能长得更甜呢?等选育几次后,也许就能得到他想要的真·甘蔗了。

    或许、也许……搞农业就是这么蛋疼,除非使用后世科学技术,否则你永远都只能撞大运,但后世吃在嘴里的优良食物,不都是被一代代农夫撞大运般地种出来的么?

    这就是农业的伟大之处了,辛劳的双手,春种秋收,于无声处,改我们的味蕾、改变我们的肠胃,乃至于改变世界,以此为基础,人类文明才能步步高走。

    按照后世见村里种甘蔗的场面,黑夫让惊帮忙,将诸柘砍成一尺一截,在水里浸泡半天后,就着田亩沟畛里的泥水,将甘蔗种苗横放在地里,再用土埋一半……如此反复,像撒种子一样,将那一牛车的诸柘,分散在了十亩地上……

    他们在这边忙活的同时,衷依然在驾驭黑夫新买回来的那头黄毛耕牛,踩着犁,将全家的几块地一一耕过。

    说起来,随着黑夫成为上造、橼成为公士,他们都被赏赐了新的土地,因为橼和阿姊已经搬去了县城,家里的地就托衷照应。于是全家的土地增加了四倍,达到了四百多亩。

    衷是家里的农活好手,五谷都能种得好,耕牛也驾驭得不错。但黑夫生怕大哥累着,还是出钱,在本里闾左雇佣了四个庸耕者,以收成三分之一的粮食作为报酬,让他们帮自家干一年的活。

    只是可惜了,里面还真没叫“陈涉”的。

    本来旁人都建议他们家买几个隶臣妾,但黑夫接受不了,母亲和衷也为人良善,觉得自家的确不需要奴隶。

    “幸好买了耕牛啊,不然这么多地,靠人可耕不下来。”

    衷在歇息的时候,不由感慨,他们家原来也是有牛的,但后来病死了。

    黑夫细细询问了衷和邻居,才知道,原来安陆县原本是很少有牛耕的,里人连犁都没见过,直到秦国统治了安陆后,才强制普及开来。

    这也正是秦国的恐怖之处,对农耕的极度重视,使官府会竭尽全力,把先进的技术推广开来,乡、里都安排了专门的农官,管理耕牛、铁农具,甚至能借给普通民户,其功能和后世的生产大队很像。官方的力量,永远比潜移默化的传播要迅速得多。

    但也只有秦国能做到,六国却不行,据说当年赵国官方有人不想与秦打长平之战,理由之一就是秦以牛耕田,粮食倍增,而赵国却没有这种条件……

    因为唯有秦国,才能将政府的触须伸展到乡、里级别。而赵、楚等国,乡野地方依然被封君贵族控制着,极度封闭,水泼不进。

    黑夫他们做出的踏碓同样如此,才短短一个月,安陆县仓就已经把杵臼统统换成了踏碓,不仅隶臣妾们因为活变轻松了喜上眉梢,连出产的米也多了不少。

    “或许再过几年,踏碓就会像秦国当年向南郡推广农耕一样,传遍北方、传到巴蜀了吧。”

    这么想着,黑夫心里就觉得,自己好像真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呢,不仅让生产力在舂谷这件事上提高了不少,还间接解放了秦国的半边天们……

    田间闲聊总是过得很快,农家汉子们很快就得继续起身忙活了。

    衷说反正黑夫已经把诸柘种在地里了,就不能放任不管,还是要好好照料。说着,便让黑夫和惊去将这几日自家耕牛的粪便铲过来。

    早在百多年前,用动物粪便施肥增加产量,已经成了每个农夫都知道的事情,孟子说:“凶年,粪其田而不足”,荀子也说过:“掩地表亩,刺草殖谷,多粪肥田,是农夫众庶之事地”。

    不过黑夫却只见,衷用木铲将那些新鲜的牛粪铲起一点,就要往刚埋下的甘蔗种苗边上放。他再回头看看邻居家的田地,也同样是以新鲜的牛马人粪作为肥料。

    于是黑夫便喊住衷,对他说道:“伯兄,就这么施肥?”

    “粪田不如此,还能怎样?”衷一脸奇怪地看着弟弟,怀疑他这些天是不是当亭长当习惯,连农活都不会干了。

    “我倒是听一个北方来的客商,说起过关中种地肥田的法子,听说能让亩产增加不少呢!”

    黑夫又开始胡扯了,他明明是前世在去农村时见到的,因为那股味道,终生难忘。

    不过那并不重要,他笑了笑道:“伯兄想不想试试?”

    “从关中学来的法子?你且说说看。”衷顿时来了兴趣,关中是秦国著名的粮仓,亩产能达到南郡的两三倍。

    “很简单。”

    黑夫指着那铲中黑乎乎的新鲜牛粪道:“堆肥!”

    第0080章

    真金白银

    是日傍晚,黑夫家的桑林外几十步的一片空地上,挖开了一个小土坑,里面是堆积得半人高的黑色粪堆。

    有家里两个小孩背着背篓四处拾来的鸡鸭狗粪,有耕牛的大块牛粪,甚至还有些人粪……眼看已经有不少苍蝇被吸引过来,绕着嗡嗡乱飞,亦有许多乡亲远远看着,指指点点,对黑夫一家在此堆粪窃笑不已。

    手持木铲,染了一身臭味的惊也露出了怀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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