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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他在投诚秦国的同时,还暗暗收留张耳家眷,莫非是想着,万一秦国不能占领魏地,或者有朝一日魏人得以复国,他便可以靠着这件义举,再次改换门庭,保住家业?”

    言罢,黑夫便走到那张氏仆役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赞赏道:“你做得很好!”

    张氏仆役惊喜地抬起头,想到将得到的赏赐,还有对张博毒打他的报复,满脸笑容。

    然而,在他期待的目光中,黑夫却面色突变,斥道:“但你怕是不知,秦律有言,臣妾告主,乃非公室告,官吏不予受理么?本吏虽然单独驻军在外,但秦律如山,不敢违也!”

    言罢,黑夫便对东门豹、共敖下令道:“将这背主之奴擒下,绑起来,堵上嘴!”

    还来不及挣扎,那仆役便被两名壮汉按倒,反缚双手,勒住了嘴巴,顿时惊得目瞠欲裂!

    黑夫回过头,对还没反应过来的陈平道:“走罢,吾等少不得要再回一趟张宅,将这背主弃义的奴仆,当面交给张博,请他自行处置!”

    陈平这才一激灵,连忙跟上。

    这时候,先前隐藏到乌云里的月亮,再度露出来,往里闾中投下了苍白的月光。

    陈平看到,黑夫仿佛寻常的拜访般,信步往张宅走去,看上去面色如常,却在拐角处,突然抽出了剑,检视锋刃之末,而后又将其收回鞘中,笑道:“顺便,也帮帮张博,让他在秦国,还有那群没前途的轻侠之间,做个抉择!”

    第0150章

    陈尸

    “族弟!”

    东张宅邸内,张负看了看灯火通明的厅堂,心有余悸,而后又瞪着有些失魂落魄的张博,压低了声音斥责道:“你为何如此糊涂?一边投降秦国,一边还敢收留张耳妻、子!这不是要为张氏招灾么!”

    张博有些无力地解释道:“族兄,外黄黄氏再怎么说,也与我家有两代人的交情,张耳又是魏东大侠,一向对我户牖张氏恭恭敬敬,不论是婚嫁喜丧,都派人来奉礼。我与他交游多年,常以叔侄相称,外黄沦亡之际,他将妻子托我代为照顾,我岂能不管?”

    “故我举族降秦是知势,收容张耳妻、子,则是守义……”

    “你倒是守住信义了,如今此事已然暴露,将置张氏于何处境?你怎么就不事先与我商量商量。”

    张负气得直跺脚,本来张氏有张苍在咸阳为吏,他们兄弟因为投诚之功,相继做了啬夫、三老。在旧魏灭亡,秦国新统治建立之际,正是家族发展壮大的好机会,可现如今,这一切努力,都被张博的“守义”之举给破坏了。

    张耳现在是秦军重点捉拿的逃犯,连家眷都上了通缉令。收容其妻、子,是否意味着,户牖张氏成了张耳的同党,至今还对反抗秦国念念不忘呢?

    但他也无可奈何,守小义而不顾大局,这就是他这个族弟的性情。张耳或许就是看透了他这点,才在危难之际,以妻子托付的。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张博早早降秦,还做了秦国的官吏,所以秦吏们都没料到,他家中还藏着张耳的妻儿。

    张博也够意思,将二人在家里藏了两个月,表面上仍像没事人似的,若非东张一个背主的奴仆向秦吏告发,这件事连张负都蒙在鼓里。

    张博仍在倔强地说道:“她们母子二人只是在此暂住,陈馀很快就会派人来将其接走,更易姓名,接往赵地……”

    张负叹了口气:“没机会走了,那黑夫就坐在外面厅堂中,按剑扣着你的二个亲子,还有我家张仲。难道吾等要为了保张耳妻、子,竟要将自己的子弟、宗族都搭上不成?且先想想如何向那秦吏交待罢。”

    一边说,他还一边庆幸地拊膺道:“也幸亏这位黑夫游徼好说话,陈平也在一旁劝着,他没有听了那奴仆的告发,就带兵上门抓人,而是将其捆起来,连夜送来,让吾等自行处置……”

    方才黑夫去而复归,吓了张博、张负一大跳。

    他将那五花大绑的奴仆扔到了二人面前,然后口口声声说什么“按秦律,子告父母,臣妾告主,非公室告,官吏勿听,故将其押回,由张氏自行处置……”

    二人当然不懂,“公室告”和“非公室告”是秦律里的诉讼形式。公室告,是指控告同自己无血缘关系的他人盗窃、杀人、伤害等行为的案件。凡属公室告案件,秦吏必须受理,不得拒接。

    而“非公室告”是指子女告父母,奴婢告主人等,凡属非公室告案件,秦吏一般不予受理。

    这种秦律中的特殊规矩,却成了黑夫放过张氏一马,不必将双方关系闹崩的好借口,他选择先礼后兵,让张博自己弥补先前办下的糊涂事。

    然而,在给足了张氏台阶后,黑夫接下来的话,却满是威胁的意味。

    “张啬夫,此事做的实在不够机密,一介小小奴仆都能知晓。可想而知,府邸中知道的人不知凡几!我担心,明日之后,告发此事的人,将络绎不绝!户牖乡内,我还能帮张啬夫压住,但若他们告到外黄,告到大梁。”

    黑夫冷笑道:“张啬夫,我可就护不住你了!”

    说着,黑夫便将一柄匕首扔到了张氏兄弟脚边,对他们冷冷说道:“在秦国官吏与轻侠信义两者间,两位张君,还是要快些做出抉择才行!”

    言罢,黑夫就与他的两名手下,按剑扣下了张博和张负的儿子,威胁二人必须在天明之前,将张耳的妻、子处理掉!

    “如此,一来可以杜绝有人继续状告;二来,保住了张氏全族,还有远在咸阳的子瓠官职,让他不必连坐受罚;三来,我也好向上吏交待……”

    ……

    现如今,那个倒霉的奴仆,早就被张氏兄弟让人打杀了,埋到后院一棵树下,但轮到“处理”张耳妻、子时,张博却犹豫不决。

    张负知道时间不等人,他看了看时辰后,难得发了狠,对张博道:“张氏全族性命,宗族兴衰,皆系于此,吾弟,不可不决!”

    张博当然清楚他现在的处境,张氏已经和秦国绑到一起,眼看大梁一天天岌岌可危,陶丘等地也相继被秦军攻占,他们只是小小乡豪,绝不可能再叛。

    所以,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了张耳的妻、子,将尸体交给黑夫拿去交差!

    硬朗了半辈子的张博,此刻却突然变得懦弱了起来,他迟迟无法下令,甚至还让人去厅堂询问黑夫:“可否由秦卒动手?”

    不一会,陈平奉黑夫之命来回话了,只是淡淡地说道:“此事因张啬夫而起,当由张啬夫亲自下令收尾,也好向游徼证明,张氏心向秦国之意……”

    “倘若张君实在无法下手,将张耳妻、子直接移交给游徼也行,但那样的话,游徼便无法保证,等张耳之妻到了上吏面前,是否会供出,户牖张氏曾收留包庇她们……”

    言罢陈平重重一揖,告辞而还。

    “好狠的秦人!”张博唾骂不已:“他不愿意脏手,难道我就愿意?这是想要我家与张耳彻底结仇,断绝一切后路,只能死心塌地地为秦效命啊!”

    骂归骂,但事到临头,张博亦无可奈何,在亲子性命、家族前程与“信义”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前者。

    在张负的催促下,他只能无力地比了比手,让两个对张氏忠贞不二的僮仆手持利刃,随他到那间最为神秘的小院外,叩响了门扉……

    ……

    此时已是半夜三更,院子里一片昏暗,但不多时,门便开了,被张博安排在这里照顾张耳妻、子起居衣食的老媪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开了门。

    “谁人?”

    “是我……”

    瞧见是主人大半夜亲自前来,老媪连忙后退行礼,抬起头,又看到两名手持利剑的僮仆紧随其后,更是吓得魂不守舍。

    听到声音后,里面的黄氏也匆匆穿上衣裳走出里屋,却见她三十余岁年纪,但风韵不减当年,弯眉秀目,皮肤细腻,不愧是外黄第一美人。她穿着两色襦裙,裙长曳地,袅袅婷婷,乌黑的长发垂在身后,因为夜风清凉,外面还披着一身红色深衣,在月光映照下,格外炫目。

    “原来是叔父。”

    在见到是张博后,黄氏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个万福礼,庄重缓慢的屈膝并低头,但一抬头,却瞧见了张博苦涩的脸庞,还有左右两名持刃的僮仆。

    黄氏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和月光一样苍白。

    “侄女……不,张夫人,事泄矣,老朽、老朽实在是无法保你母子周全……”

    张博无颜再说什么,只能垂首作揖,唉声叹气。

    黄氏在一阵头晕目眩后,却再度站稳了脚跟,她揪着胸口的衣襟,艰难地说道:“贱妾追随夫君九年,也时常梦到刀光剑影,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了……”

    她抬起眼睛问道:“敢问叔父,可是秦吏追上门来了?”

    张博点了点头。

    她绞着自己的手道:“此番,贱妾能活命否?”

    张博摇了摇头。

    黄氏点头不言,然后回过头,看了看虚掩的房门,她和张耳的儿子才八岁不到,此刻正在里面酣睡,并不知道外面正发生着决定他命运的事。

    黄氏似乎下定了决心,举手齐眉,双膝跪下,头伏于地,久久不起,对着张博行了最重的嵇首礼……

    张博连忙避开,羞愧地说道:“老朽愧受此礼。”

    “叔父受得起!叔父在外黄沦亡之际,念在故人情分上,收留我母子两月。期间衣食供应不绝,我母子方能在这离乱之世,过了一段宁静时光。”

    “如今秦吏逼门,想来,叔父是必须将我母子二人交出去,但又怕我禁不住受刑,说了不该说的话,牵连张氏。故将我交出去时,我必是一具尸体……是这样么?”

    张博偏过头,虽然不愿承认,但这就是他打算做的。

    黄氏再度稽首:“但敖儿才七岁,不知世事,秦吏再凶残,也不至于拷打他,从一个孩童口中问供词,还望叔父念在两家多年情谊,能留下敖儿性命!”

    她抬起头,两眼垂泪道:“他父亲漂泊半生,今已年近四旬,如今是生是死不得而知,就算活下来,今后是否还能有后嗣也不得而知。张敖便是他唯一的骨血!秦人缉拿我母子,是为了逼他束手就擒,张敖罪不至死,纵然入秦为奴、为隶臣,好歹也能给他父亲留个后……”

    “妾愿以一死,换张敖性命,还望叔父允我!”

    黄氏说的情真意切,张博本就极度惭愧,此刻心一软,便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黄氏大喜,三稽首,而后倒退着回到了屋内。

    她掀开薄薄的纱帐,走到榻边,轻轻抚过孩儿的发际,露出了一丝柔美的笑,又在其脸颊上留下最后一吻,些许泪水沾到了上面。

    最后在张敖迷迷糊糊间,张口呢喃着寻找母亲时,黄氏又逼着自己抽身离开。

    她走出房门,依依不舍地回头望向床榻上孩儿的身形,泪流满面,却依旧狠着心,双手合上了门,然而站在台阶上,抽出了张耳赠她防身的短刃。

    “妾曾先嫁他人,而后嫌其庸碌,一度奔逃,这才遇到了夫君。人言,必欲求贤夫,从张耳……”

    “九年来,此言果然不差,夫君待我如至亲,妾亦始终确信,夫君乃世间英杰。”

    “故,妾虽死不悔……先行一步,愿黄泉之下,还能见君为我置酒高歌,仗剑技击!”

    黄氏双目决绝,缓缓举起短刃,举过了胸口,举到了修长脖颈之上……

    看着这一幕,张博老泪纵横,这位五十多岁的臃肿老人,竟朝着黄氏下跪稽首不已。

    手中匕首滑落,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尸陈于阶上。

    月色惨白。

    深衣血红……

    ……

    伴随着后院一阵孩童的嚎嚎大哭,黑夫和他的手下们,终于等来了张氏的处理结果。

    张博阴沉着脸走在前头,他的两名僮仆,用一大卷洁白的帛布,裹着一具染血尸体,缓缓走到堂上才放下。

    展现在黑夫他们面前的,是一具面色安详的女尸……

    “这真是张耳之妻黄氏?”黑夫有些怀疑。

    “事情老朽已经办了,至于信不信,得看游徼自己了。”张博瞪着黑夫,眼中满是悔恨。

    张负连忙拉了拉族弟的衣袖,也凑过来看了看,拱手道:“九年前张耳与黄氏成婚,邀请了我兄弟二人,这的确是黄氏,确定无疑!”

    “张耳之子,张敖何在?”陈平瞧了瞧,见只有一具尸体,不由发问,他很关心这一点。

    张博冷冷道:“一个七岁孩童,他知道什么?老夫不舍得下手。人在后院,游徼可以将其带去给上吏交差,若是母子皆死,恐怕也无法用来胁迫张耳归案吧。”

    话虽难听,但隐隐之间,却能听出来,张博希望黑夫能饶了那孩子一命。

    陈平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但当着张氏兄弟的面,欲言又止。

    黑夫则大笑起来,他收起了一直按在手里的剑,放了张博的儿子,说道:“既然张啬夫都不在意那孩童乱说话,那我又在意什么?二三子,带上尸首、幼童,回营!”

    他知道,自己今天扮演的,是彻头彻尾的“坏人”。

    但黑夫也很无奈啊,上命要求缉拿这对母子,偏生她们又躲在张苍的叔叔家里。黑夫既不能为了完成通缉令,把张氏毁了,那样非但完不成征粮任务,乱了本乡秩序,还会和远在咸阳的张苍结仇,那可是这年头他唯一知道,有科学家潜质的人。就为了捉住张耳妻、子那万把钱的赏赐?不值得啊。

    但黑夫也不能放任不管,因为这件事是瞒不住的,事后再有人跑到外黄、大梁告状,不但张氏要受责,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一个包庇的罪名是少不了的。

    思来想去,还是逼着张氏自己动手,把张耳的妻、子杀了,陈尸于外,说成是张氏和自己共同擒杀为妙,这样既能为此事收尾,也能保住张氏。

    这样一来,张氏便和张耳,和魏国的轻侠们结了仇,只能死心塌地地跟着秦国走了。

    虽然最后张博杀大留小,但也无伤大雅。

    在离开张宅时,不同于在跟前赔笑,对黑夫“高抬贵手”千恩万谢的张负和张氏子弟,老迈臃肿的张博经过今夜打击,已经连走路的气力都没了,他无力地由几个僮仆抬着,定定地望向黑夫,突然说道:

    “黑夫,老朽不会谢你,你今日逼我做出不义之举,我将记恨于你!”

    “快住口!”张负连忙斥道,而后堆着笑道:“游徼不必在意,你的难处老夫知道,张氏将记住游徼的恩情,在咸阳的子瓠,我亦会写信如实告知他此事……”

    黑夫摇了摇头,说自己没有在意。

    他没必要和这个口直心快,却没有胆量反抗举动的臃肿老朽计较,看那样子,张博恐怕没多长时间好活了。

    黑夫让东门豹将挣扎哭闹着要母亲的张敖扛在肩上,一边走在里闾间,一边想道:“没错,张博,你会恨我,五年,十年,一直将这恨意带进棺椁里。但张氏宗族,还有远在咸阳的张苍,他们会感谢我!感谢我的挽救之恩!”

    第0151章

    书生亦杀人

    “寻一副棺椁,将那黄氏就地葬了吧。”

    在听张氏讲述黄氏死前的所作所为后,黑夫默然良久,没有再斩黄氏之首,而是让人妥善安葬。

    “也是一位良妻慈母,舐犊情深,可惜生逢离乱之世……惜哉。”他也不假惺惺地多言,挥了挥手,让几个秦卒将此事办了。

    统一进程里,怎可能处处都是光辉正义,秦军赫赫之威下,不知有多少妻离子散,骨肉分离。

    黑夫虽能保证,他所在的户牖乡,是秦军驻防区里军纪最好的地方,不敢说秋毫无犯,但至少没有欺男霸女,凌辱当地百姓的事情发生。但他没办法永远做老好人,尤其不敢玩忽职守,在知情的情况下放纵通缉犯逃走,此事张博做的不够机密,事后被人知道了追查起来,可有黑夫的好果子吃。

    这时候,跟着忙里忙外一夜的陈平却凑过来了,看上去似乎有话要说。

    “游徼,此子当如何处置?”陈平指了指被东门豹塞进一间小屋子里关着的张耳之子,张敖。

    “送往外黄或大梁交差,上吏指明要活的,好胁迫张耳归案,如今张耳之妻已死,仅剩一孤儿……”

    他无奈地笑了笑:“好歹证明吾等的确抓住了张耳妻、子,二十两黄金的赏赐,够我手下的兵卒们衣锦归乡了。”

    黑夫前世虽然好像听过张耳之名,却不知道他有怎样的事迹,更不知道那个在屋子里大哭着要母亲的孩子,竟是历史上的赵王,刘邦的倒霉女婿。

    陈平却摇了摇头:“我听说过一句话,治国家者,见到恶,就要像农夫急于除杂草一样,锄掉它的草叶,挖掉它的老根,不要使它再生长……此乃斩草除根之策。”

    黑夫看向陈平:“你的意思是?”

    陈平眼中露出一丝狠意,手比作刀,往下重重一挥:“与其留之为后患,不如杀之,君不闻夏少康报仇之事乎?”

    黑夫却不以为然:“这孺子交付上吏后,多半是被带回关中,当做小隶臣处置,此生皆作为刑徒,与泥土砖石为伴,不必担忧。”

    他自问还没有怯懦到,要靠杀一个七岁孩子来消弭恐惧,安抚内心。

    陈平还欲再劝,黑夫却主意已定:“你回去之后准备行囊,后日运粮,你也随我同往!”

    经过昨天的事,张博病,不能理事,于是三老张负便暂代了他啬夫的职务。张负感谢黑夫在这件事里放了张氏一马,对他的征粮要求无不答应。合东张西张之力,两千石粮食,几十辆牛马大车都在准备,后天就可以出发。

    在得知秦人征粮时,乡人是怨声载道的,但又听闻张氏贷粮之事后,乡中百姓无不欢欣鼓舞,因为这可以让他们熬过青黄不接的四月底五月初。如此一来,在被征召押粮时,倒也没引起太大的反对,足以凑齐百余人。

    这就是本地乡豪的力量了,若无张氏协助,这些事情,光靠黑夫这五十个言语不通的秦卒,是万万办不成的。这就是他宁可牺牲黄氏,也要拉着张氏和自己站在一条船上的原因。

    待陈平走后,仲鸣来到黑夫的身边,看着陈平的背影道:“我一开始还以为陈平只是怯懦孝悌,如今看来,他的心比吾等还狠啊,连一个七岁孺子都不欲放过。”

    黑夫摇了摇头,想到陈平在历史上“绝户计”的名声,这的确是他的风格。

    “书生杀起人来,有时候比武夫还狠!”

    “因为他们只需要发号施令,让别人代劳,不必亲手染血。”

    不过仔细想想,昨天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于是黑夫不再提及此事,问被自己安排在张宅往来联络的仲鸣道:“邑内有何事?”

    仲鸣道:“张负让我禀报游徼,张耳之友陈馀(yú)派人来接洽,但察觉不对后又跑了,他们未能活捉,只能将其射杀……”

    “陈馀?”黑夫皱起眉来,又是一个没听说过名的。

    “张负说,此人乃大梁儒生,与张耳是至交,后来陈馀去了赵地,如今赵国虽破,但陈馀仍是赵地名士,名声甚至传到了河内郡。其手下多有燕赵之侠,如今来联络的人死而不归,恐怕陈馀已知道事情有变,他希望游徼多多小心……”

    黑夫略一沉吟,下令道:“让陈平回来!我有事要与他商议。”

    ……

    在得知那群赵地来客找他时,周市正在修理自己的弩机。

    周市年纪三十上下,留了一把稀疏泛黄的胡子,这是他最明显的标志。他是黄池人,全家世代作为魏国武卒,祖、父皆死于与秦军的交战中,所以周市痛恨秦人,恨不能生食其肉。

    但光靠他一个人的愤恨,阻止不了强秦。今年一二月,秦国以势不可挡的攻势,摧毁了魏国最后的主力,包围了大梁城,并派人攻略招降周边县乡。

    在阳武县任武吏的周市秣马厉兵,打算为魏国尽忠,守住此地,谁料阳武令却听了户牖张博规劝,竟然选择了降秦!

    张博此人,有个人亲疏小义,却无国家存亡之大义,周市闻讯时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带着一些愿意追随他的手下杀出阳武,流亡于野泽树林之间。

    但他没有就此放弃,因为只要大梁一天未陷落,魏国便还有希望。作为对魏忠诚度最高的武卒,周市开始避开县、乡,在秦军势力无法涉及的里闾山林里游荡,吸纳愿意加入他的人,很快就聚得百余魏人。

    他们开始攻击落单的秦人,阻断秦军各县往来联络的骑手,甚至还组织了一次对阳武县运粮队的袭击。可惜秦人已经掌握了阳武县武库,装备精良,周市他们只来得及烧毁了部分粮草,便丢下十多具尸体撤退了。

    “吾等的实力,尚不能与驻扎县城的秦军抗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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