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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有道理。”

    这番话倒是触动了降将廖平,他也加入了进来,大谈这一年来秦国对上蔡的残暴统治,他也是苦秦久矣,才投降楚国,愿意做回一个楚人。

    总之,两人一唱一和,将秦国之政贬斥得一无是处,仿佛随便去上蔡、南郡振臂一呼,当地人就会杀秦吏降楚一般。

    孙奉看着这两人的脸嘴,知道他们是为了让楚人有个好印象,在那拼命讨好呢,面上笑着,心中则鄙夷得很。

    斗然倒是一副听笑话的样子,等二人狠狠骂了一通后,问黑夫道:“你是南郡哪个县的人?”

    “小人乃安陆县人。”

    “安陆县?以前莫不是叫做郧邑,那可是我若敖氏的故地啊!”斗然一听,更来了兴趣。

    “将军是若敖氏之后?”

    黑夫故作惊奇状,对着斗然再拜道:“小人常听家乡的老者说起,当年若敖氏还在时的日子,比秦国治下好了十倍百倍!若是秦国不强夺安陆,小人生下来就该是将军的属民。如今也还来得及,待吾等降楚后,还望将军能收留我!小人愿意世代为将军做家臣。”

    “哈哈哈,此言甚善,我答应你就是了。”

    他这认主的不要脸姿态,倒是把斗然逗笑了,随口答应下来后,却又问了黑夫一个问题。

    “若敖氏在安陆县,也有旧臣旧识,他们告诉我,说是前年,若敖氏的墓葬被一群盗墓贼盗了,你可知此事?”

    那是两年前,黑夫刚做湖阳亭长时发生的事,此时回想,恍如隔世,谁料都传到楚地来了。

    他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嘴上却道:“岂能不知?那可是轰动全县的大案,盗墓贼被处死时,小人还去围观过,真是大快人心。”

    斗然又道:“据说此案是被一个小亭长破获的,但信中未提那亭长之名,他叫什么?”

    黑夫手心出汗了,差点怀疑自己是不是露馅了,几乎要暴起去挟持斗然,但身后还有几个全副武装的楚卒持矛戟对着他,手无寸铁必死无疑。

    他好歹让自己别慌,假装那是另一个人,平静地说道:“他叫黑夫。”

    “黑夫,真是个怪名。”

    斗然念叨着这个名,再问道:“你可认识黑夫?这次他是否被征召从军?”

    黑夫若无其事地笑道:“小人是安陆县城北郊人,与黑夫在不同的乡,只知其名,不识其人,更不知他是否在军中。反正一起来鲖阳的人里,并无此人……就算他真的来了楚国,或许已经死在项城了。”

    “真是可惜。”

    斗然一下子怅然若失,叹了口气道:“希望他还活着罢,那小亭长虽是秦吏,但好歹没有让贼人破坏我先祖棺椁,若敖氏欠他一个人情。”

    “若他来了楚国,愿意归附于我,我可以像许诺那个五百主一样,赠他七百亩田地作为回报!”

    ……

    ps:《史记·货殖列传》:“夫自淮北沛、陈、汝南、南郡,此西楚也。彭城以东,东海、吴、广陵,此东楚也。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是南楚也。”

    第0185章

    军贼

    “好险……”

    被两个楚卒带着走出营帐时,黑夫发现自己脊背已经隐隐出了汗,手心更是一片冰凉。

    他这一次,真的是以身犯险。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以七百之众击两千之敌,胜算太小了,黑夫只能尽力想办法,将获胜的几率提高一点,哪怕一成也好。

    每多一成胜算,他们就能少死不少人……

    黑夫也曾想过派手下人来诈降,但终归还是放不下心。

    他的属下都是来自边境小县的普通人,有自己的优点和缺点。

    比如东门豹有武艺胆量,悍不畏死,但却性格莽撞。季婴有小机灵,能说会道,却胆子小,扛不住压力。利咸有文化,细心,能办好小事,甚至在黑夫不在时代他管理军营,但却太过谨慎小心,难做大事。小陶忠心耿耿,有胆有识,可惜是个口吃,诈降这种事,太难为他了。

    至于共敖?这家伙倒是胆大包天,可就是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让他诈降,说不一定下一刻就说话得罪楚人被砍了脑袋祭旗了。

    放眼城内,可以称之为“大智大勇”的人,也只有黑夫自己了。

    当他将此事禀报李由时,李由面露犹豫,因为黑夫是他指定的指挥官,万一出了什么事……

    “太过冒险了。”李由如是说。

    黑夫心里却暗暗笑道:“一个区区小百将,以身犯险,救了秦王的女婿,李斯的儿子,并在一片败绩里独得胜利,这份功绩,一定能显得格外耀眼吧。”

    和以前的小功小赏不同,这次,黑夫把自己的生死,未来十年的富贵,都赌在这次冒险上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撂下这么一句后世名言后,在包括李由在内,所有人敬佩的目光中,黑夫毅然出城!

    “好在过程虽然惊险,但结果却不错。”

    其实做过才知道,只要不露马脚,来商洽投降的人不算太危险,比动不动就被扔大釜中烹了的纵横说客安全多了。

    唯一的麻烦是,斗然、孙奉提出的投降方式让诈降难以实现,但船到桥头自然直,回去再想办法不迟。

    最关键的是,黑夫的一通表演,成功让两名楚国县公放松了对城内秦军的警惕,以为他们是真的要降。

    兵法云: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

    黑夫就算要故作卑微状,只要对方松懈,那他们便有机可乘!

    而且,黑夫此行还有一个意外收获。

    “那么,是谁将在安陆县发生的事,写信告诉斗然的呢?”

    ……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过了楚军阵地,却见楚国兵卒们都原地盘腿坐着等待,得知秦军要降后,他们已经没那么戒备了,面上都很轻松,兵器放在一边,热络地相互交谈着,仿佛不是来打仗,而是来游猎的。

    在楚人看来,这场战争已经以他们的完胜结束了吧?

    他们错了,对意志坚定必灭尽六国的秦王政而言。

    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就在这时候,黑夫却忽然瞧见,有几辆楚军车骑,押送着一批满身灰土的狼狈秦卒,朝这边走来!

    “这是?”他看向了一旁的楚卒,面露不解。

    “是汝等的同伴。”

    楚卒满脸得意地说道:“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从北边往南边跑的,已经抓了两三百了,都押在阵后拘着呢!”

    黑夫心中一动,却不再言语,跟着楚卒继续往前走时,与这些被抓获的秦兵擦肩而过……

    前方响起一阵喧哗,却是一个头上戴着“不更”爵位矮冠的秦国军吏,正在被楚人按在地上,七手八脚地往他身上绑绳子,一旁的楚卒笑着说,只有反抗剧烈的秦人,才能得到这种待遇。

    “至于汝等这些愿降者,便不必如此。”

    那秦吏被绑好双手,重新站起来,一抬头,刚好看到了前方的黑夫,顿时呆住了。

    黑夫也眼皮一跳,脚步微微一滞……

    这是他认识的人,也是认识他的人!

    虽然此人面容疲倦,嘴角还带着血,但黑夫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就是在项城大营外,和自己一起聊天胡侃的周华么!

    来自三川郡,也是某位都尉短兵亲卫的周华,此刻正看向黑夫。

    他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眼看马上就要喊出“黑夫”二字!

    “周百将!”

    黑夫却抢先出声,大笑着朝周华走了过去,嘴里如连珠炮般说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南郡兵里的屯长衷啊!”

    “衷……你……”

    周华有些惊异,他跟黑夫是老熟人,知道他是李由亲信,每逢都尉在大帐军议,他俩就在外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话题也十分投机。

    但此刻,这黑夫却出现在楚营里,还自称“衷”,这是何意?

    一旁的楚卒都怀疑地看向二人,神情戒备,黑夫朝他们拱手道:“不如让我劝劝这位百将,一同归降如何?”

    楚人不疑有他,便让黑夫继续说话,黑夫改用关中方言劝导起周华来,语速极快,楚人听得云里雾里,只是大概听得明白,他是在历数投降楚军的好处……

    周华的面色越来越难看,正要破口大骂,却不防,在这些空洞的劝降话语里,黑夫略一停顿时,嘴里却飞快说了两个字!

    “重鼓!”

    楚人没有注意这个小细节,周华则闻言一呆。

    黑夫已经停下了话语,笑道:“周百将,如何,可愿与我一同归降?”

    “呸!”

    周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一口唾沫吐在黑夫脚下,骂道:“你这投敌的军贼,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在一阵斥骂中,周华继续被推攮着走远,黑夫则当着楚卒的面,面色扭曲地骂了一句“不识好歹”,心中想的却是……

    “不知他听懂我的意思没有?”

    ……

    黑夫身处楚营之时,鲖阳城内,却也在发生一件事。

    屠驷、翟冲、满,三人在黑夫没走多久,就被徐扬叫到了一起,神秘兮兮地,不知要做何事。

    “不瞒诸君,那黑夫出城,不是诈降,而是真降!”

    众人顿时面色大变:“徐百将,话可不能乱说!”

    徐扬冷笑道:“黑夫是南郡人,那里本就是西楚之地,于他而言,投降楚国就像回归故国,有何好意外的?”

    此言一出,屠驷沉吟了下来,满则一言不发,眼神怪怪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唯独翟冲不满地说道:“徐百将,你这就是污蔑了,可有证据?”

    徐扬笃定地说道:“当然有,若真是诈降,他随便派一属下出城即可,何必亲自去?依我看,他是想去面见楚将,卖了李都尉和吾等,好换取他在楚国的富贵!他已经做了降敌的军贼了!”

    翟冲摇头:“黑夫不像是这样的人……”

    “识人识面,却难识其心,如此非常时刻,不可不防。”

    徐扬看着众人道:“依我看,不如乘着那黑夫在城外与楚将商议之时,吾等打开西门离开!”

    屠驷摇头:“之前不是说过了么,敌军车骑环伺,这地方一马平川,吾等就算现在退走,也来不及……”

    “只要不全部走,便来得及!”徐扬目光炯炯,终于袒露了自己的真正意图。

    “扔下兵卒,吾等就带着少许亲信,护送着李都尉离开!”

    室内一下子静了下来,而徐扬的话在三人耳边回荡,翟冲、屠驷都有些震惊,满则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烁不定,也不知在想什么。

    徐扬道:“就算黑夫是诈降,待吾等出城与楚人死战,以寡击众,亦是九死一生,不若悄然出城,留下黑夫的兵卒,还有那些沿途收拢的杂兵与楚人纠缠,为吾等赢得撤退时间,如此一来,定能脱身!等回到上蔡,就说众人是为了保护都尉,主动殿后御敌的!”

    一下子,徐扬从昨天开始,便不断鼓动众人撤离的目的,昭然若揭。

    他竟打算抛下大部队,离地逃众,只顾自己活命!

    “徐扬,原来你才是真正的军贼!”翟冲怒从心起,拍案而起,却发现徐扬一点都不畏惧,眼睛看向了他身后。

    徐扬的数名亲信,已经持刃抵在了三个百将的后背上!

    “三位百将,汝等与那黑夫一样,何其愚钝也……”

    徐扬哈哈大笑:“谁能护送李都尉周全,谁就是大功臣,就能得到廷尉的信重,至于数百南郡兵卒的区区性命,廷尉会在意么?既然如此,我又为何要与他们同生死!”

    第0186章

    材士

    “既然二位没有异议,我这便去请示李都尉,一切由都尉定夺。”

    屠驷、翟冲已经被五花大绑,捆在屋内,翟冲两眼圆瞪地看着满面笑意的徐扬,恨不能生食其肉,但嘴巴也被布带勒住,他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咽。

    他心里沮丧地想道:“黑夫百将,吾等真是无能,竟被这军贼给算计了。”

    黑夫那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让翟冲敬佩不已,他相信黑夫是为了让突围更加顺利,是为了让己方更有把握获胜,少死些人,才毅然出城亲自诈降的。此事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为也,徐扬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但翟冲如今却束手无策,他和屠驷的兵都在城墙上驻防,如今不在身边,一旦徐扬得了李由手里的虎符,名正言顺地号令众人,那就全完了!

    翟冲悔恨不已,之前怎么就没觉察到此人的蛇蝎之心呢?

    黑夫将虎符交给了李由,但他刚出城,原本还清醒的李由却发起烧来,半睡不醒。徐扬方才去“探望”过李由,发现他已经在说胡话了,这才生出了夺李由及虎符,再带着少数亲信一起逃走的念头。

    徐扬对那一晚上,秦军在项城的大败记忆犹新,溃散的军阵,四散各走的秦卒,他被这场面惊呆了,经历那一夜后,他心里根本没有与楚军决死的勇气,只想着赶紧逃回去。

    此人外战不行,内讧投机却是一把好手,在徐扬想来,能不能将李由控制在手里,是能否成事的关键。等半路上李由醒了,他就编造一个黑夫降楚,引楚人攻城,自己拼死才将他救出来的谎言,反正城内留下的人死的死俘的俘,剩下的都是自己亲信,根本无人来戳穿他。

    打定主意后,徐扬不再理会翟冲、屠驷这两个将死之人,他让几个亲信留守此地,并嘱咐道:“待我带着都尉离城时,连人带屋,一把火烧了!”

    徐扬心狠手辣,一不做二不休,他们不合作也好,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就越容易弄假成真!

    而后,徐扬走到外面,看向了被亲信控制住后,战战兢兢的满,笑道:“看来,还是满百将识时务。”

    满忙不迭地说道:“只要徐君能带着下吏离开此处,下吏愿奉徐君之令。”

    满是他们沿途收拢进来的南郡百将,因为知道自己不是短兵亲卫,所以他一直是个边缘人,沉默寡言,对黑夫、徐扬都是客客气气的。在徐扬已经完全控制住场面的情况下,满明智地选择了合作。

    “我愿为徐百将前锋,驱散守在李都尉身边的那些兵卒。”

    徐扬的手下在溃败时折损大半,如今只有三四十人可用,恐怕不能和守在李由身边的黑夫手下抗衡,所以他需要一个合作者。

    但对满的请战,徐扬轻轻一笑,没有轻信。

    因为满也是南郡人,指不定更偏向黑夫,若是他倒戈一击,徐扬可承受不起后果。

    “满百将就留在我身边吧,让你的人在前开道,带吾等去院中,将李都尉迎出来!”

    按照徐扬的打算,等他们战成一团时,自己再带亲信冲进那个院子,将尚未清醒的李由劫出来。

    如此,他不必耗费一兵一卒,就可以全身而退,再留下一场大火,烧死翟冲、屠驷二人,让局面更加的混乱,这残局,就让楚国人来慢慢收拾吧!

    就在徐扬自以为得计,开始筹备夺取李由的计划时,不远处的一个墙角,有个阴影看到这一切后,悄然缩了回去……

    ……

    黑夫将自己的手下一分为二,一半由槐木统领,在城头戒备楚军;另一半则由东门豹统帅,守在李由身边,不可离开半步。

    他同样清楚,李由清醒时还好说,可一旦李由因伤口发作而不省人事,那么,谁控制了李由,谁就控制了号令众人的权力!

    在院子之内,听到季婴跑来告知的话,东门豹、共敖、利咸等人都有些吃惊。

    “你说的是真的?翟百将和屠百将都未出来。”

    “不仅未出来,我还看到,那徐扬留了人守在屋外,想来两位百将都被他拘禁了!”

    在自己出城诈降时死死盯住徐扬,这就是黑夫交给季婴的任务,他一点不信任这个处处不服自己,屡次提出异议的百将,但又没有理由干掉此人,徐扬毕竟是李由的老部下,资历比自己老多了。

    果不其然,黑夫前脚刚走,徐扬后脚就找借口来“探望”李由,发现李由已不太清醒后,又匆匆离开了。

    季婴从那时候起,就带着两个手脚伶俐的手下,远远跟在后头,这才发觉了徐扬的阴谋。

    “如今徐扬正调集他的亲信,还有那个百将满的手下,朝这边走来,人数上百,我吾等的两倍,半刻后就到了,阿豹,你是屯长,你说该怎么办?”

    屯长东门豹是个粗线条的家伙,他二话不说,捋起袖子道:“敢图谋不轨?二三子随我杀出去,将彼辈统统斩了!”

    “诺!”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摩拳擦掌,他们不但秩序、士气都被黑夫培养得很好,论凶悍,南郡兵里也无人能与他们相提并论,连黑夫也夸奖他们是“材士”,意思是勇武之士。

    一旁的什长利咸却发话了:“不妥,万一吾等倾巢而出时,徐扬却派人劫走都尉,那岂不是糟了?再说,百将打算诈降,而后率军出城与楚人大战,若是百将未归,而城内却先火并生乱,给了城外楚人可乘之机,那百将的打算,不就落空了么?吾等恐怕皆要被楚人俘虏。”

    众人面面相觑:“那该怎么办?”

    利咸摸着下巴,沉吟片刻后道:“我倒是有个主意。”

    众人也知道,利咸虽然因爵位所限,只是个什长,但他却很受黑夫器重,常与他商量事情,在众人眼里,利咸小有谋略,便让他快说。

    “其一,百将早就嘱咐吾等,小心防备此人,故吾等知道徐扬欲图不轨,他却不知道这边已有准备,察觉了他的阴谋,此乃以暗对明。”

    “其二,徐扬带着人往这边来,无非是想要两样东西,一是虎符,有了虎符,就能名正言顺地号令众人;二是李都尉,卜乘说都尉如今神志不清,徐扬恐怕是想从吾等手里抢走都尉,再以虎符号令众人,虽然尚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是投降?还是逃走?但都对百将之策不利,必须阻止!”

    众人听他说的有理,纷纷点头,等待利咸的破局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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