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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而安车有封闭的车厢,可挡风遮雨,车身也大,其内铺陈设施,可卧、可居、可乘,较为舒适。简而言之,就跟秦始皇陵出土的1号2号车形制一样。

    安车显然要比戎车贵重,连同马匹,一辆的价钱超过了十万钱,非大富大贵人家无法拥有。

    更别说这安车涂着黑漆,由四匹花斑马牵引,这意味着,必须是“五大夫”以上爵位者及其子弟才能乘坐。

    除了戎车安车外,后面还有载物的辎车两辆,车队的周围散布了十多个或骑马执矛、或步行带剑的武士随从。另有四五个婢女打扮的人,亦步亦趋地跟在车后,均姿态高傲,对道旁的人不屑一顾。

    黑夫他们主动让于道左后,那个车队人马嘶鸣地经过,期间安车的帷幕还掀开,里面有个面如冠玉的小青年朝着黑夫微微拱手。

    黑夫亦遥遥拱手还礼,等这车队沿着涂道远去后,一旁满才训斥了那个冲动的兵卒一番:

    “你怕不是瞎了眼,看这车队的架势,不仅御者衣饰华贵,后边随从的骑士仆从长剑在身,几个女婢也竟衣纨履丝,那位坐在安车里的小君子,定非寻常人家……”

    满说的没错,这些人没有直行疾驰而过,还开窗对他们施礼道谢,已经算极有教养的了,黑夫初来乍到,还没拜会李由,为了一点小事,在路上与贵人冲突作甚?

    和纨绔在大街上撞碰,一言不合起冲突的剧情,不太可能在秦国出现。因为秦律严格,当年商鞅可是直接拿当街驰马的秦国太子来治罪给大家看的,至今百余年过去了,除了传递紧急军情的传人,没有哪家贵人子弟再敢这么肆意妄为,当街驰马,更别说与人口角冲突,那可算私斗的……

    富贵者比贫贱者,更加熟悉律令,更加小心翼翼。

    不过这场小插曲,又再一次提醒了黑夫,他虽然可以在安陆称雄,但来到郡城后,这点爵位官职,却算不了什么。

    这场插曲之后,众人又在路边叙了一会旧。满说他如今在郡尉府任尉史,其他六七人也各自报出了现在的任职,要么是军队里的屯长,要么是亭长,甚至还有个做了里典的。

    “里典怎么了?”

    那人在众人里职位最低,有些没面子,嚷嚷道:“我好歹也管着几十户人家,比战前只是一小公士强多了!”

    黑夫闻言,不免有些感动,众人都有各自的职务,今日却聚集在一起来迎接他,足以说明他们对黑夫的感激和敬仰,黑夫心中亦十分欣慰,当时的付出,终于收获了丰厚的回报。

    “这批人虽然目前大多只是升斗小吏,但他们却是我在郢县立足的基石啊!”

    这还只是郢县,听满说,江陵那边也有十多人,推而广之,当日追随黑夫突围、转战的数百兵卒,如今都得到了升爵任职,遍布南郡十八县。

    “或许,这将成为我的第一笔政治资历呢!”

    如此一想,与利咸、季婴、东门豹等乡党属下告别后,孑然一人来异地赴任的孤独感觉便没有了,黑夫心中只生出了一股豪情。

    “有了这些南郡兵作为凭借,南郡十八县,我何处去不得?”

    ……

    经过此事,黑夫对于在兵曹任职,助李由练兵的信心,更多了几分。

    众人都是临时告假出来迎黑夫的,黑夫也要赶在太阳落山前去郡尉府报到。于是他们便说好,改日约上江陵城的袍泽兄弟们,聚一起为黑夫洗尘,便相互道别,匆匆回各自岗位去了。

    只剩下满骑马在前,指引着黑夫前往郡尉府。

    “我也没料到,李都尉会来南郡任职。”

    满乐呵呵地笑道:“来了之后,都尉便将我调来做尉史,今日也是都尉授意我来迎接五百主……官大夫的。”

    满是隐隐能猜到,黑夫和李由做的那笔“交易”,但他是个聪明人,看破不说破,随着李由来到南郡,当时跟着他突围归国的众人,都变成了嫡系,像满这种李由还能记住名的,更立刻就得到了提拔升职。

    这就是黑夫当初让功时算计的“长期好处”了,不但他一人受益,众人也能得好处。

    不多时,二人已抵达了郡尉府,却见这里大院深宅,峻宇雕墙,很阔气,装饰得也很华丽。

    “我们安陆县的县尉官署小家小院,根本无法与之相比啊。”黑夫感慨,省厅级机关就是不同。

    满是本地人,早就习惯了,他哈哈大笑道:“郢县原本就是楚王宫城,后来才改为县城的,这里的每个官署,之前都曾是楚王宫室,岂能不高大华贵?在城中心,还有几处更大的宫苑高台,至今还空着。因为太逾越了,没有哪位郡守郡尉敢住进去,只能留着作为大王的行宫,虽然大王至今都没来住过……”

    “会来的……”黑夫暗想,秦始皇可是个坐不住的人,当了皇帝后一半时间都在巡视天下。

    这时候黑夫也注意到,在郡守府门口那挤满车马的车厩处,他们在城门边遇到的那辆安车赫然在列,毕竟同时四匹花马拉车的人,这一路上黑夫他们还没见到过,当不会错。

    “莫非那玉面君子也是来郡尉府的?”

    不及多想,满已经熟络地上前,向府门边持戟的甲士道明了来意,黑夫亦再度递交了自己的验、传,以及征辟简书。

    门口执勤的百将一脸惊奇,脸上的严肃古板瞬间就没了,陪笑说道:“原来君便是新来的左兵曹吏!久仰久仰!请稍候,我这就前去通报。”

    瞧着他打躬作揖而去,黑夫有些莫名其妙,自己才刚来,怎么就“久仰”了?

    他看向满:“你与他们说了什么?”

    满笑道:“何必我来说?五百主的英勇事迹,早就传遍南郡了。更何况,李都尉亲自举荐的人,郡尉府内众人见到了,岂能不敬?”

    通过满的口述,黑夫才知道,上任三天后,李由就找个了借口,将没有什么背景的左兵曹史调到了贼曹,并亲自向郡守和功曹举荐了黑夫……

    亲自举荐,亦是秦国任吏的途径,但这是要冒巨大风险的。因为秦律规定,若是被举荐者在未升迁前犯法渎职,举主也要被连坐追究。当年杜弦看中黑夫,让他做吏,也不敢亲自举荐,而是通过拐弯抹角的请县令征召。

    李由这么做,俨然是将黑夫当做第一亲信的架势,所以郡尉府众吏,早就在好奇猜测黑夫究竟是何等人物了……

    “所以五百主人虽未至,却早已名满半城了。”满说道。

    “这下我是真上李家贼船了。”

    黑夫无奈,这下子,李由变成了他的举主,两人被绑得死死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这不就是他期盼的么?大树底下好乘凉啊。

    果然,不多时,那看门的百将就归来了,请黑夫入内。

    这郡尉府不愧是昔日楚王宫一角,场面很大,粉墙朱户,屋顶青砖黛瓦,又有枝繁叶茂的榕树、青翠挺拔的绿竹芭蕉。往里走时,只见宅分数进,每一进都有月门隔开,每一个院子,应该都是一个办公小院。循廊向内,沿途层台累榭,曲水凉亭,树木阴阴。

    若无人指引,黑夫怕是要绕晕了头,同时暗叹当年楚国历代大王苦心搜刮民脂民膏,打造奢华宫室,到头来却给秦吏们做了嫁衣,何苦来哉?

    绕了一大圈后,终于到了一栋高大的建筑前,抬头飞檐翘角,举目望去,十数戟卫在敞开的大门前相对而立,好奇地看着黑夫。

    黑夫整理衣冠,在门口脱鞋履时,发现这里已有一双尖头履,上面还镶嵌着美玉,可见非同一般。

    他也没多想,昂首迈步,拾级而上,步入厅堂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正中的李由。李由穿着玄衣高冠,正与一个穿白色深衣,戴燕尾冠的青年说着话,看到黑夫入内,便停下了话头,哈哈大笑地起身,指着黑夫道。

    “黑夫啊黑夫,你可算是来了!”

    黑夫立刻下拜道:“下吏何德何能,竟让郡尉亲自举荐,真是诚惶诚恐,只是来迟了些,还望郡尉恕罪!”

    “信牍一到你就启程,何罪之有?”

    一边说,李由一边扶起了黑夫,介绍他道:“子仰,这便是助我鲖阳突围,横穿楚地三百里的黑夫,亦是我的左兵曹史!”

    那冠玉青年笑道:“我与左兵曹史正好在城门处打过照面,不曾想却是同路,早知道就一起同行了。”

    黑夫忙道岂敢。

    “哦?汝等见过了,真是巧。”

    李由也指着那青年介绍道:“黑夫,这位是五大夫毋择君之子,冯敬,虽然才刚刚成年傅籍,却聪明好学,来南郡做我的文书卒史,汝等以后,便是同僚了!”

    第0207章

    我爸是冯毋择!

    冯敬给黑夫的第一印象是彬彬有礼,对于道左避让的一群军吏,也能拱手道谢,虽然他只摆出了姿势,眼神里并无谢意。

    但由此可见,冯氏的家教是极好的。

    黑夫纵然地位不高,但也从李由,杨熊,陈无咎等人处听说过一些朝中之事。在军事上,秦王政重用王氏和蒙氏,而在朝中,除了李斯外,还有“三冯”最为受信重。

    冯去疾、冯毋择兄弟,分别是御史丞和卫尉卿,虽然都是副职,但都是仅次于御史大夫和卫尉的二把手。还有冯去疾之子冯劫,也在内史任都尉。

    冯去疾、冯毋择兄弟据说是那个“宁死不愿为秦民”,遂以上党降赵国,引发了长平之战的韩国上党守冯亭之孙,如今却成了秦王身边炙手可热的新贵,着实让人诧异。长平之战才过去三十多年,这个家族的立场转变也太快了点吧?

    等黑夫真的和冯敬面对面坐在李由面前时,黑夫又得到了对此人的第二个印象:健谈。

    在李由为二人相互做了介绍后,冯敬也没有像外面的郡吏一样,对黑夫产生任何兴趣,而是撇下他,径自说起方才和李由聊了一半的趣事。

    “那是去年(秦王政二十二年)八月发生的事,南阳郡胡阳县少内丞,接待了一位年仅15岁的少年,少年自称名葵,乃家父之子……”

    “且慢。”

    李由当时不在咸阳,而是直接从外面被调到了伐楚战场,所以并不知此事,便笑道:“你不是独生子么?哪来叫葵的弟弟?”

    “郡尉且听我说下去。”

    冯敬继续道:“葵递上了一份自称是吾父的亲笔信,上面说,五大夫冯毋择敢多问胡阳少内丞主,闻南阳地利田,臣老,癸与人出田,不赍钱种,愿丞主假钱两万,贷食支卒岁,稼熟倍偿。勿还,还之,毋择不得为丞主奔走……”

    一旁的黑夫听明白了,信上的意思是:冯毋择向胡阳县内丞(相当于财政局局长)问好,听说南阳郡土地肥沃,适合创业,于是让儿子癸去办农场。没带钱粮,希望借两万钱,并贷点粮食,让他支撑到年底,庄稼一熟,加倍偿还。希望不要推却,若推却,毋择也不能帮内丞办事了……

    总之就是一句话:我爸爸是冯毋择,你看着办吧!

    冯敬才说完,李由便摇头道:“毋择公何许人也?冯氏子弟皆列为郎卫,岂会让子弟做这种事?且这信牍言语粗鄙简单,也不像毋择公所书,岂有五大夫对小小县内丞称‘臣’的道理,那葵定然是冒充的!”

    那个葵从头到尾透露着一股穷酸小家子气,信牍也漏洞百出,一点都不高干,以黑夫一年湖阳派出所长的经历,立刻就知道这是假的。

    他刚要插话附和一句,冯敬便道:“然也,胡阳内丞也感觉有假,立刻让人将那少年扣留,送往县狱讯问。经讯问,少年改了口,说自己是家父的假子,母亲曾被家父抛弃,然此番来南阳郡,的确是家父安排……”

    “荒谬。”

    李由摇头,他从小就听从父亲李斯的嘱咐,与冯家有往来,与冯劫、冯敬二人孰视,所以也了解冯家那古板忠垦的家风。

    “更可笑的事还在后头。”冯敬谈及此事,也没有什么恼怒之色,反倒是觉得可笑。

    “羁押期间,那少年还给胡阳县令写了封信,为自己辩解,他称自己已经去过新野,并借到了钱粮,到了胡阳县后,凭什么就被扣押?他还扬言要上告到郡,再告到廷尉处……”

    “此子口气倒是不小。”

    李由乐了,不过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若这起案子真的到了廷尉处,他回家那段时间,肯定会听说。既然没有,那就说明,此事至少在郡县一级就水落石出了。

    果然,冯敬说,在胡阳县狱的拷问下,那少年最终承认行骗。

    “他交代说,自己真名叫‘学’,家在南阳郡新野县,曾是学室弟子。因经常被做县吏的父亲打骂,一气之下,只好离家出走寻点活路。因为他进入学室一年,能写会算,学过一些律令,见识过几篇公文,还知道一些朝中大官之名。所以便恶向胆边生,偷来印章,伪造书信,冒充家父的儿子,想在胡阳县骗一笔钱逃去楚国……”

    “胆子真大。”

    黑夫听完后,不仅唏嘘,这少年才15岁,比同样在学室做弟子的惊年纪还小。但其胆量之大,吹出的牛皮之巨,却是寻常人想不到的,这眼花缭乱的神操作,跟鲖阳时的百将徐扬有得一拼。

    不过回头想想,冒充高干子弟行骗这种事,到了21世纪也屡见不鲜,而且还有人屡屡得手。

    那少年之所以一下子被识破,是因为他虽然学过点知识,却不太了解秦国朝中大佬和高干子弟究竟是怎样的人,只能依靠猜测来假冒,结果破绽百出。

    真正的高干子弟如李由、冯敬等人,从小就受着良好的教育,被家里安排好了未来的道路。成年前,先把秦律学熟悉,成年后,会先进宫做郎卫,这是秦王最喜欢提拔的一个群体,像王贲、蒙恬,甚至是李信等青壮将领,无不是郎卫出身。

    离开郎卫后,一般会派到郡县或者军队里历练,这是因为秦人信奉“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韩非子说的这句话,已经成为秦国择吏的准则,哪怕是官二代,也得扔到地方摸爬滚打一番,才有可能继续被重用。

    不过,像冯敬这种17岁刚傅籍,还来不及进入郎卫,就被打发来李由身边做文书卒史的,倒是不多见。

    “不会是秦国朝堂大佬们听说王翦要出山伐楚,所以忙不迭的打发子弟提前准备,要赶上这最后一趟的镀金机会吧?”黑夫腹黑地揣测。

    “那少年最后被如何判决了?”

    李由倒是对那个胆大妄为的少年的下场更为关心。

    冯敬道:“胡阳县发爰书询问过新野县,查明其籍贯身份,此人的确未满17,身高也没到成年标准的六尺五寸,于是便只判他耐为小隶臣。现如今,大概在南阳郡某个县的城垣工地上,就此渡过余生吧!”

    冯敬随即唏嘘道:“南阳郡向我家通告时,伯父、家父都愣了半晌,谁会想到竟会出这等事?这少年也是可怜,若非其父虐待,恐怕也不会出此昏招吧。”

    “其实在胡阳县就被拦下,是他走运。”

    李由却摇头道:“若是此子真的到了秦楚边境,当时正值两国即将交兵,边关大军云集,他一个小少年绝对过不了境,或许就要被判个邦亡人,刑罚更重,或者在两国交战时卷入战场了……好了,不管那少年如何了,吾等也该说说正事了!”

    李由一拊掌,停止了这个闲聊的话题,严肃了下来。

    黑夫也松了口气,方才虽是看似无意的闲聊,但冯敬和李由在那侃侃而谈,他却插不上话,实在是有些尴尬。

    他虽被李由引为亲信,但在关系上,却远不如冯敬亲近。这些高干子弟自有一个小圈子,那里有他们熟络的交际和话题,黑夫这种草根,是不可能被纳入进去的。

    冯敬虽然表现得看似有礼,可在与李由闲聊时,眼睛却一次都未看向黑夫,只当他是个旁听的背景。可见冯敬对黑夫,在那高干子弟的谦逊有礼背后,依然是不以为然的。

    这时候,李由突然向黑夫发问:“黑夫,你且猜猜,我重伤才愈,为何要来南郡任郡尉?”

    “应是为了统筹南郡兵事,训练兵卒。”

    黑夫笑道:“若我猜测的没错,大王已经决定,要在今年内第二次伐楚了罢?”

    “不错。”

    李由称赞,但也仅此而已,秦王灭楚的决定是坚定的,第二次伐楚是迟早的,这种事,明眼人肯定能看出来。

    “这一战,莫非是王翦老将军为将?”黑夫继续道。

    李由啧啧称奇,冯敬也第一次不是出于习惯性的礼貌,正视了黑夫。

    这件事可比“秦王将伐楚”难猜多了,只有咸阳高官们知晓,郡县一级,起码要到五六月才会宣布。不过只要是熟知秦国内部的人,也能看出来,既然李信战败,最有资格接过伐楚重任的,便是老将军王翦了。

    岂料,黑夫下一句“猜测”更加过分!

    “那么敢问郡尉,王老将军要带去伐楚的人手是多少,六十万么?”

    此言一出,李由顿时讶然,脱口而出道:“此乃绝密军情,你是如何知道的!?”

    说完他才惊觉自己失言,立刻看向了一旁的冯敬。

    气氛有些尴尬,刚才还气定神闲,侃侃而谈趣事的高干子弟冯敬一脸懵逼,他看了看黑夫,又看了看李由,心中满是滔天巨浪。

    “六十万?这是何意,他们说的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

    ……

    PS:本章根据秦简真实案例改编,参见《岳麓秦简》“为伪私书”。

    第0208章

    来自祖龙的评价

    黑夫侃侃而谈道:“经过上一次伐楚之战,吾等都明白了,楚国非魏、燕可比,楚地方五千里,持戟数十万,又与秦有四世之仇。”

    “如今荆国面临亡国之危,于是贵人养孤长幼以益其众,百姓尽力耕稼以益蓄积,兵卒缮治兵甲以益其锐,工匠增城浚池以益其固。楚王负刍折节以下其臣,将军项燕推礼以下死士,可谓君臣一心,上下同力,犹勾践困于会稽之时也……”

    “故我猜测,大王有意以王翦老将军为帅伐楚,不出兵则已,出兵则必空秦国甲士全力以赴,否则,必不能轻易战胜楚国的哀兵!”

    李由还是不解:“话虽如此,但你如何能知王老将军向大王提出的兵数乃六十万?”

    哪怕在咸阳朝堂上,知道这个具体数字的,也不超过二十人。

    除了秦王、王翦、李信、尉缭、夏无且等在场的人外,也就李斯、冯毋择等要参与谋划灭楚一事的重臣知晓。

    李由作为第一次伐楚里的唯一亮点,被秦王看重,决定让他也参与进军议中来,所以才知道此事。而冯敬虽是冯毋择之子,却因为没有达到相应高度,故亦不知情。

    所以当二人乍闻黑夫报出了60万这个数字时,都是惊诧莫名,冯敬甚至怀疑自己是个假高干。

    黑夫垂首:“是下吏推断出来的。”

    “推断?”

    冯敬有些不信:“左兵曹史身在南郡,远离庙堂,竟能凭空推断得如此准确?”

    黑夫颔首笑道:“能。”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郡尉府厅堂之内的膏油灯也已被点亮,所有下人都被赶了出来,当着李由和冯敬的面,黑夫一本正经地开始了他的“推演”。

    “兵法云,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

    “吴孙子之时,八家为邻,一家出一人从军,需七家奉之。故言十万之师举,不事耕稼者,七十万家。”

    春秋的时候,生产率较低,但人吃马嚼每天消耗的粮秣却不会因此变少,所以征兵比例也很低。按照一户人家5到8口来算,八家就是40到64人不等,吴国的征兵率仅为1.5%——2.5%。

    “今日秦国用商君之法,鼓励农耕,每亩所产,比古时多了不少,故大概五家便能出一名兵卒至千里之外。我数月之前曾听郡尉感慨说,秦有户三百万……故粗略一算,便知空秦国甲士,也不过得六十万人!”

    秦国已经占据了泰半天下,拥有三百多万户,每户为五到八口之家,人口千五百万到两千万之间,若是出60万人,征兵率则是3%——4%。

    嫌少?但事实是,两千年内,历朝历代的征兵比例都不会比这个数字高出多少来。黑夫前世看过一篇文章,说二战德国兵力最雄厚的时候征兵率为11.5%—14.7%之间,德国总人口当时八千万左右,加上仆从国军,也不过一千万出头的样子,近现代有化肥有工厂的科技水平下,一个社会所能养活的军队也不外如是,更别提秦代了。

    60万,这已是秦国征兵的极限,再多,就要极大影响后方生产,百姓的日子便过不下去,前线的将士便要面有菜色了。当年赵国在长平之战时,征兵曾经达到过10%的标准,结果就是赵国经济崩溃,举国之粟也养不活前线士兵,向邻国借粮也借不到,只能速战,这是血一般的教训。

    “故,楚国非六十万不可伐也!”

    推演完毕,一阵拊掌声便在室内响起,是李由在赞叹:“好个黑夫,你这番庙算,与王老将军的原意,几乎相差无几!”

    冯敬也一改方才的不以为然,对黑夫的推演能力唏嘘不已,再也不敢小觑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黑脸军汉,他避席而拜道:

    “我一直在学兵法,对上面说的‘庙算’和‘知彼知己’一直不甚明了。今日听到左兵曹史的推演,方知何为‘庙算’,何为‘知己’也!看来经过实战和未经实战果然是不一样的,小子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黑夫连忙还礼谦逊,心里则暗暗嘟囔道:“知道了结果再反推过程,全看我这张嘴怎么吹,当然不会有错了……”

    既然被黑夫说破,李由也不必再隐瞒了,于是他就将上个月发生在咸阳的事情原委,告诉了黑夫和冯敬。

    “二子有所不知,早在去年,大王向王翦将军和李信将军问计时,王翦将军坚持非六十万人不可伐楚,李信将军则说用二十万人足矣。于是李信将军被任命为帅,以二十万人伐楚,王翦将军则告老频阳。”

    “结果两个月前,李信、蒙恬二将军被项燕大败,楚军入两壁,杀我七都尉,我军败走,退至上蔡、阳城。因为初雪降下,两国遂罢兵,但却没有言和。前线仍有十万大军,楚人也蠢蠢欲动,随时可能继续向西进兵,秦楚之战,尚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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