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到了下午,黑夫也陪同李由来观看“连机水碓”的制成,众人挤在水边,看着木碓在水轮带动下自行运作,发出阵阵惊呼时。黑夫却在后面与橼窃窃私语,从橼口中得知了老工师陈壹的溢美之词。
“小巧?”
黑夫笑了笑:“这话我就不同意了,陈壹只看到了眼前这一条小溪,只看到它影响了铜官。可他却忘了,这南郡有上千条溪流,天下有数万条江河,若是此物能够推广出去,受泽被的人数亦有数十百万,又岂会比都江堰……比湔堋少呢?”
而且,连机水碓不仅可以用来处理矿石,还可以用于舂米、捣药,用途是很广的。
有时候黑夫不得感慨,古代发明创造,其实不需要多么花哨多么复杂,有时候,越是简单的东西,越容易历久弥新。
水碓,这虽然是西汉就被老祖宗发明出来的东西,但一直到改开前,在南方,帮人舂谷磨面的水碓房还随处可见。黑夫前世的老家就有一个,他外公年轻时在粮管所工作,就被打发到水碓房里呆了几年,黑夫小时候还跑去玩耍过,所以有些印象……
在黑夫眼里,水碓的意义还不止于此,这应该是中华大地上,人们第一次主动去利用水力,将水力转化为动力。
当“人可以利用水力”这层窗户纸被捅破后,可以想见,各地的工匠们会自发地研究、了解其原理。百年内,水磨、水排、水车等东西都能被创造出来,有了黑夫提点建言,时间甚至会缩短到十年之内!
“只希望这些东西,真的能将更多人从繁重劳力里解放出来,并慢慢改变这个时代吧。”
如此想着,黑夫便打趣道:“姊丈,你已是大巧之匠了,升爵赏功,指日可待!”
“我也不求什么赏功得爵,只要不被人揭穿即可。”
橼依然心怀忐忑,在他看来,这可是骗功骗赏,一旦暴露可是要治罪的!
“我已与郡尉说了,此物是我在水边悟出来,告诉你的,纵然有人质疑,你我皆可无罪。”
黑夫如此安慰橼,但这份功劳,他还是要让橼来得。术业有专攻,黑夫虽然有想法,但却是橼的技术将这份想法变成现实,今后,黑夫还有更多需要仰仗他的地方呢。
这时候,李由已经满意地结束了巡视,如此一来,黑夫当日夸下的海口,便完全实现了。若能在周边的溪水河流上增设数十架水碓,铜官便能交出更多的铜锭,让铸造工坊制造更多的兵器。开战之前,定能将武库的缺额补上!
李由最后感慨道:“家父曾给我看过一篇荀子的文章,里面说,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而今日,有左兵曹史黑夫、安陆县巧匠橼,二人假于水力,做出了连机水碓,亦可得数倍之效!”
众人皆齐声应是,其中就包括闻讯后来看热闹的郡守府长史,他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待回到江陵城后,长史便直接前往郡守府,将今日见到的“奇景”告知了南郡郡守腾……
第0214章
郡守腾
“郡守召我去府中?”
听说南郡郡守有召,黑夫有些始料未及。
郡守是一郡主官,秩二千石的封疆大吏。而黑夫是兵曹左史,直属于郡尉。虽然郡守也有权过问兵事,但多半会与郡尉直接商洽,至多问到兵曹掾那儿,不会与下面的属吏有直接交集,今天却突然遣佐吏来相召,却是为何?
虽然不合常理,但郡守有命黑夫不敢不从,便匆匆忙忙地去向李由告了个假——这种不合常规的越级召见,还是要让上司知晓为妙。
李由倒是没有多想,让黑夫速速去就是,于是黑夫便跟着郡守府的两名属吏骑马出了郢县,往郡守驻地江陵走去。
一路上,他还旁敲侧击地打听,郡守召自己前去,可能是为了何事?
“吾等也不明详情,左兵曹史去了便知。”
两名属吏口风很紧,半个字都不肯透露,看得出来,郡守府驭下甚严。
黑夫只能自己在那猜测:“这时间点上相召,莫非是和水碓有关?”
这不是不可能,数日以来,纪山铜官造出了一个不需人畜,也能自行舂捣矿石的器械,俨然成了郡城的大新闻。不少人都跑去观看,安装水碓的溪水边观者如堵,当它们真的在水轮带动下自己动起来时,每每会响起一阵惊呼。
最终,郡工官为了保密,不得不将纪山铜官封锁,除了工曹的人外,即便是官员也不得进去窥探!
“若是郡守想要了解水碓,直接找工曹的人就行了,寻我作甚?”
黑夫心里犯起了嘀咕,对于水碓的事,他将自己摘得干净,把功劳更多推给了橼。
“又或者,跟我托太医令夏无且上书秦王的建言有关?”
算起来,距离夏无且上书秦王,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据李由说,秦王首肯后,在咸阳和关中,已开始紧锣密鼓地推行此策。由太医令牵头,让陈无咎等学会了裹伤包扎之术的医者,从军中挑选一些手脚伶俐、粗通医术的兵卒出来,一人训练十人,他们将成为秦国第一批“医护兵”。
继关中之后,其余各郡县也将陆续推行,也该轮到南郡了罢?若真如此,随着这道命令来的,应该还有黑夫的公大夫爵位……
但此事不喊上郡尉一同商议,只单独叫了黑夫,真的好么?
如此想着,黑夫也不由思索起关于这位南郡郡守“腾”的传闻来……
腾的全名是叶腾,他并非秦人,而是韩人,他的故乡叶县属于韩国的“南阳郡”,也就是方城以北,颍水以南的地区。其家族世代仕韩,到了十多年前,叶腾也成了韩国南阳郡代理郡守。
秦王政十六年,秦军伐韩,兵临鲁阳,不同于三十年前“宁死不做秦民”的上党守冯亭,叶腾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选择,他竟以整个韩南阳郡降秦!
此举直接导致已经十分弱小的韩国,丢失了二分之一的国土,一夜之间就失去了抵抗秦国的能力。
叶腾降秦后,亲自前往咸阳谒见秦王政,秦王并没有因为他是降臣就撤销其职位,反而让他继续做秦国的南阳郡假守,率军伐韩!
此举在朝中引起了不少人诟病,毕竟重用降臣伐其故国,这种事在秦国历史上闻所未闻。
然而秦王却力排众议,坚持这项任命。
叶腾倒是没有让秦王失望,秦王政十七年,秦军攻破新郑,韩王安归降,传承二十二世的韩国社稷沦亡,成为六国中第一个被秦所灭的国家。
叶腾立下了灭国隳城的大功,获爵右庶长,并在秦王政十九年得到了升迁,从原来的南阳郡“假守”,升为南郡郡守,为秦国镇守南疆……
那两个属吏虽不肯告诉黑夫郡守为何要召他,但在和黑夫的闲聊中,也开始说起郡守治南郡的往事。
“左兵曹史那几年还在安陆,尚未成年?难怪不知。”
左边骑着黑马的小吏说道:“那几年南郡治安极差,上有原旧楚大氏横行不法,养私士上百,当地官吏皆畏避之,莫敢与忤。下有云梦泽盗贼肆虐,路上的凶案一天比一天多,行人必须张弓带剑,然后才敢行走在涂道上,其混乱到此种地步。”
“王十九年时,叶郡守初至江陵,才刚刚下车,便立刻召集属吏,但凡有缺席未至者,皆惩处免职,又提拔了一批学室里的年轻干吏。”
“随即郡守宣布,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令南郡全郡备警,郡卒县卒齐出,缉捕不法盗贼。数月之内,被缉捕杀死的盗贼多达上千!其中四百余人于同一天斩于江陵集市口,血流数里,全郡震惊!”
“郡守真是雷霆手段。”
黑夫赞道,对叶腾有了一个“雷厉风行”的印象。
“治理完盗贼,便轮到本地豪长了。”
骑着一匹花色母马行在右边的小吏也道:“当时不少盗贼,其实就是各郡县旧楚氏族的宾客,这群人一旦被追捕,就躲进豪长的高墙内,当地小吏亦不敢追赶。此外,各县氏族还有盗铸钱币,操纵选吏等劣迹。”
“当时叶郡守便说,这些氏族,就好比长在南郡身上的疮瘤,必须以烧烫的快刀割除。”
“于是在王二十年时,借着行春的时机,郡守遍行郡中十余县。每至一县,便要亲自查阅案卷,听百姓诉颂,但凡有冤屈,就下令县令、县丞当面办理。同时也暗中派兵随行,翦除沿途违法豪长,两个月下来,共捕郡中豪滑十余家,穷竟其奸,依法宣判,大者族诛,小者乃死。于是郡中震恐,皆仰郡守鼻息,再无人敢造次。”
盗贼、大氏两个大患除去后,叶腾又开始整顿吏治,规整南郡风俗,于秦王政二十年四月颁布了两篇公文。
一篇是南郡每个小吏都要抄诵的《为吏之道》,里面划出了“良吏”和“恶吏”的区别,良者加以提拔,劣者严惩不贷,以此为施政纲领,令全郡十八个县加以执行。
第二篇叫做《语书》,主要是敦促南郡加强教化,去除楚国旧俗,捣毁那些不被官府承认的淫祠,将一些蛊惑人心的民间巫师绳之以法。双管齐下,数年之后,南郡遂大治……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黑夫初来到这个时代后见到的情景了:在南郡,秦律得到了严格执行,盗贼开始隐匿,大氏也不敢妄动,群吏不敢有徇私舞弊的行为。
“秦律虽然很完备,但执行者毕竟是人,一个良吏和一个劣吏,执行效果有很大的差别。而且边郡和内郡也有不同,施政难度倍增,若是没有郡守腾,南郡或许还是一块盗贼横行、豪长坐大的糜烂之地。”
经过和两个小吏的一通闲聊,对于郡守腾是个怎样的人,黑夫有了清晰的认识。
能在秦国大军逼境时选择投降,说明此人识时务。作为降臣,能得到秦王政的信任,命他率军灭亡韩国,又说明此人的确有让秦王入眼的才干。来到南郡后,他的形象就更加分明了,摧折豪强时一点都不心慈手软,手段雷厉风行。
在消灭盗贼豪长后,他又能在《为吏之道》和《语书》里敦敦教诲郡吏百姓,展现出了柔和的一面。
“行事亦刚亦柔,不仅是个酷吏,还是位循吏……可不是个容易应付的人啊。”
如此想着,他们已经抵达了江陵城。
说来惭愧,黑夫来到郡里后,因为公务繁忙,也只是在一众袍泽的邀请下,过来与他们聚会过一次,那一日刚好休市,所以没见到太热闹的情形。
今日却不同,满眼所及,都是人,人,人!
不同于郡尉驻地郢县的军事化色彩,江陵展现出一种生活化的繁荣。进入城门后,只见一条大街笔直壮阔,足能容五四辆马车并行。路人行于两侧,车骑驰行中央,已经将地面压出了数条车辙印,两辙的距离都是标准的六尺。
路边沟渠石垒,让生活污水能流往云梦泽,渠外邑宇逼侧,大小里闾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更有许多食肆旗帜高扬,不断有人出出入入,在桥梁之下,城内的几条水道也满是船只。
街上熙熙攘攘,不时有车、骑从他们边儿上经过。车以安车居多,珍饰华侈。往来行人中,既有褐衣百姓,也不乏华服贵人。
“楚之郢都,车毂击,民肩摩,市路相排突,号曰朝衣鲜而暮衣敝……”
黑夫想起这句对江陵的夸赞来,意思是这座都会的人是何等的多,早上穿新衣服进城,晚上就被挤破……果然名不虚传,比黑夫曾经去过的宛城,还要更繁华几分。
黑夫的衣服倒是不至于挤破,但他们也花了两刻时间,才穿过这条街道,抵达郡守府门外。
“左兵曹史稍等,我这就进去告知郡守。”
黑夫被小吏请到郡守府门口,坐在排队进门的“孰”处小坐,黑夫左右看了看,发现这郡守府大院深宅,峻宇雕墙,丝毫不亚于郡尉府,而在外等待的群吏,更多了不少。
他们都是等着去郡守府内各曹办理公务的,虽然队伍很长,但众人都没有焦虑之色,或低声闲谈,或翻阅简牍文书进行最后的检查,轮到他们时,自然能够进去。
这时候,正好有个黑衣冠带的官吏从府邸里面出来,黑夫瞧他面善,再仔细一看,不由眼睛一亮,连忙起身过去,在那人上车离开前,朝他拱手喊道:“喜那官吏转过头来,却见他束冠深衣,唇上两撇矢状浓须,正是黑夫许久未见的喜!
第0215章
巧合?
喜如今已是郡上的狱曹左史,职秩与黑夫相当,上司是分管法律的郡丞,所以他做的依然是老本行:审案。不过喜的装扮依然是那么的简洁,一身黑沉沉的皂衣别无装饰,因为不是在公堂之上,连獬豸(xièzhì)帽都未带,只着单板冠,比起两年前,已经多了些许白丝,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对喜,黑夫一贯以晚辈自居,恭恭敬敬地朝他作揖,只可惜喜还是那么一板一眼,黑夫称他“喜君”,他却称黑夫“左兵曹史”。
所以黑夫也没机会来一通他乡遇故人的寒暄了,只好单刀直入,问起了自己关心的那桩案子。
“斗然?”
喜皱起了眉来:“是那位去年被汝等俘的楚国县公罢,我在往来文书中见到过此人,腊月时他被拘押在南阳郡,如今应还在宛城……”
他抬起眼道:“左兵曹史提及此人,莫非有事?”
黑夫道明了自己的用意:“好叫喜君知晓,当日在楚国境内,吾等被困孤城,楚军势众,无法力敌,只能智取。于是我奉李郡尉之名诈降,在楚营内,这斗然不经意间说了一句话,让我十分在意……”
随即,黑夫便低声将当日之事告诉了喜。当听说斗然与若敖氏留在秦国的“旧臣”一直有书信往来,那“旧臣”很可能在向楚国泄露秦国机密后,喜就像一只嗅到了猎物味道的天狗,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他压低声道:“左兵曹史的意思是,想要彻查此事?”
“然也。”
黑夫道:“秦楚已成敌国,南郡、安陆乃是边郡边县,若真有楚谍暗藏其中,那我国虚实,尽在楚人眼中。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炽焚,不可不防啊!若不将这支白蚁揪出来,我一日不能安寝!”
喜颔首道:“此事当由左兵曹史亲自到狱曹举报,方能立案,届时郡丞可向南阳郡发出爰书,让南阳将斗然移交南郡拘押审理……”
“届时,能劳烦喜君亲自审理此案么?”
黑夫请求道:“黑夫虽然无知,却听说过一句话,小知不可使谋事,小忠不可使主法。那若敖氏旧臣,留在秦国想必依旧是地方大氏,消息灵通,甚至可能在郡上有靠山。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一般的法吏,我信不过,唯有喜君乃大知大忠之士,方能主审此大案!”
“我一定会尽力争取。”喜颔首应下了此事。
二人在郡守府门侧的阴影里商量好了这件事后,喜看着年纪轻轻的黑夫,不知为何,却突然想起两年多前,在云梦泽畔拦车喊冤的那个毛头青年,一时间有些恍惚……
当时的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这个小伙子会成了自己同僚,还在这里共同商量如何揪出境内“楚谍”的大事。
“左兵曹史,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才二十岁罢?”
“虚岁二十一了。”黑夫现在都喜欢把自己的年纪往大了算,在官场里,让人觉得你太年轻不是好事。
“任亭长,便连破大案;为军吏,便屡建奇功,真是个全才啊。”
喜不由感慨,小小安陆县,怎么会突然出了这样一个人物呢?但能飞快地升爵,固然有黑夫的才干在内,但又何尝不是机遇在眷顾他?一般的秦吏,大多是在基层苦苦熬上二三十年,在原先的位置上告老。
只是不知如此飞速地扶摇直上,名闻于郡守,甚至君王之耳,对这个年轻人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一切,就跟喜无关了,比起旁人的仕途,他对手里的案子更感兴趣。
在告辞的时候,喜想起了一事来:“对了,方才我入内时,郡守还向我问起了左兵曹史。”
黑夫笑道:“是么?喜君可替我美言了几句?”
喜板起脸道:“不褒,不贬,不誉美,不掩过,左兵曹史在安陆的一切,我都是如实相告!”
……
黑夫本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受到召见,岂料在喜离开后,他等了好一会,直到“下市”的时辰,远处传来集市结束的钟声,一同在孰内排队的小吏也所剩无几,那两个带他来的属吏才出来,请黑夫入内。
此时,一天的公务接近尾声,有不少官吏开始下班往外走,黑夫这才发现,小吏引他去的,并非郡守府右边的办公区域,而是大门左边,郡守居住的宅院!
“且慢,郡守要在居所见我?”黑夫立刻停下了脚步。
属吏乃是郡守亲信,笑道:“然。”
而后他便三缄其口,继续在前带路,黑夫什么话都套不出来,只能狐疑地跟在后边。
“我与郡守素不相识,为何却能得到亲信才有的待遇?”
黑夫不知道,前方的小吏心里想的却是:“郡守自赴任后,便醉心于公务,很少在居所见客。特别是对本郡官吏,若有公事,多在公堂接见,就连方才,颇受郡守礼遇的喜,也是在公堂谈事的。这年轻的左兵曹史,为何能被如此相待?我也想不通啊!”
心事重重之下,黑夫也顾不上打量郡守住的地方有多好多大了,只是一路上三两步就会遇上侍女、小奴,应该都是郡守的私婢,她们惊奇地看着这个面生的年轻官吏。
很快,二人经走廊,过月门,来到一座小厅堂,大概是郡守的书房,黑夫随着小吏在门口脱下鞋履,只着足衣入内。
“禀郡守,左兵曹吏带到。”
“下吏见过郡守!”
黑夫的爵位虽然可以免拜县令县丞,可眼前可是两千石的高官,所以依然得行礼,他立刻趋行下拜,再抬起头时,才看清了郡守的模样。
一位年过四旬的中年男子,长着一张瘦削如刀的脸,他回到宅邸内也未换上常服,依然穿着郡守的玄服,冠带和银印青绶摆在案上,此刻正在翻阅一卷简牍。
叶腾一抬眼,黑夫便看到了一对青黑色的眼珠子,像两口古井,深不见底,仿佛能看清人心。
黑夫立刻恭顺地低头,不与其直视,对面可是战国之末第一次完成灭国隳城成就的大人物,也是对南郡生杀予夺尽出其口的封疆大吏,还是装一下吧。
“来了?免礼,就坐。”
叶腾说话简洁,几乎没有丝毫的寒暄客气,更没有半句对黑夫这个“青年才俊”的夸奖,而是直入正题,对他道:“今日召你来此,与在南郡设立医护急救之士有关……”
黑夫闻言,松了一口气,他猜的没错,南郡也要推行此策了。
接下来,叶腾问了一些关于急救裹伤的细节,他问什么,黑夫就老实地答什么,不像之前跟陈无咎提议时大肆煽情鼓动。只推说自己当屯长时,亲眼目睹手下兵卒受伤致死,才有了这种想法,如今真能实现,真是为万千伤卒感到高兴……
“哦?一个小小屯长,便能有如此眼光,提出如此利于军,利于国的建言?”
叶腾不笑还好,笑起来更让人觉得他用意不明。
好在他的笑意很快收敛:“大王有令,各郡在兵曹之下,新设置一部,专门负责训练医护急救之士,力求做到每百名兵卒中,皆有一名医护急救之士,在战场上对伤病加以救治。南郡需训练三百余人,既然此策是你提议,你又在兵曹任职,此事便由你来负责了……”
“唯!”
黑夫应诺,又道:“此事还应先告知郡尉……”
“李郡尉那边,我自会移书告知。”
好霸气的一把手!
黑夫心中腹诽,叶腾很有一郡之长的霸道,换了其他郡守,对李斯的儿子虽不至于巴结,起码也会敬之如宾。可叶腾提及李由,却好像提到了一个后生小辈般,眼下这桩事,更直接自己决定好了才告知李由一声,就不怕引起矛盾?还是吃准了李由不敢不满?
“黑夫。”
这时,叶腾叫了黑夫的名,又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本郡守为何要独自召你,而不是让郡尉一同过来商议?且来的还是宅邸私人之堂?”
“不敢……”黑夫抬起头,虽然叶腾眼神依然吓人,但他的疑惑已藏不住了。
“因为今日要问你的事,不可诉之于公堂。”
叶腾轻描淡写地说道:“是这样,本郡守遇上了一件蹊跷事,或许你会为我解惑。”
他挥手让室内的人都出去,待门关上后,才念起了面前的竹卷。
“黑夫,南郡安陆县云梦乡朝阳里人,年二十,爵为官大夫,历任安陆县涢水乡湖阳亭亭长、伐魏为屯长,又任户牖假游徼,都尉李由短兵百将,突围立功,今为南郡左兵曹史……”
“橼,南郡安陆县云梦乡朝阳里人,工匠籍,年可二十八、九,曾献踏碓,使舂米事半功倍,故拜爵为公士,今又献水碓,省人力十倍,当升为上造,留任郡工曹,为工师。”
这是黑夫和橼的籍贯履历,还不等黑夫搞清楚这是何意,叶腾便再度念起了第三个名字。
“衷!南郡安陆县云梦乡朝阳里人,年可三十一、二,爵为公士,献堆肥、沤肥之法,使亩产倍增,升为上造,今任朝阳里田典……”
念罢衷的籍贯后,叶腾抬起头,目光咄咄逼人。
“黑夫,去年和今年,本郡守收获颇丰,不论是堆肥沤肥之法,还是踏碓水碓,乃至于医兵之建言,都是利国利民之策。但蹊跷的是,这三件事,均出自你家兄弟之手,这是巧合呢?还是另有原因?”
第021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