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叶腾朝北方拱手:“因为吾等皆是秦吏,都是大王之党羽!为本郡守做事和为李由做事,到头来有何区别?”第0218章
麻衣如雪
三月初一这天,有两人同乘一车离开了郢县,往江陵城西而去。
车上的黑脸青年身着绛服,佩戴铜印黄绶,显然是位有秩官吏,自然是黑夫。还有一位帛衣素白,肩上挎着药囊的医者,正是刚抵达南郡,奉命同黑夫一起草创医务兵制度的陈无咎。
“不曾想,这才三月份,南郡就这么热了。”
陈无咎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望着头顶的太阳叫苦不堪。他是北方人,十分不喜炎热,沐浴之后也不着外裳,只穿着件单薄的帛衣就出来了。
这年头气温比后世稍高,黑夫在云梦泽畔见过犀牛,据说过了长江就有大象出没,再加上连日未雨,温度确实有点热。大概是他体质习惯了南郡的天气,倒没太大感觉,只是取笑道:
“既然怕热,陈医师不好好待在咸阳,却主动请命来南郡作甚?这才季春,到了夏天,可有你受的!”
陈无咎则道:“关中和咸阳,自有夫子亲自操办,门下弟子皆外派至各郡,我便主动请求来南郡了。”
他算盘打的很精明,来和黑夫搭伙,更容易做出成果来。
黑夫心知肚明,也不揭穿,只是介绍起江陵景致来。
陈无咎是第一次来江陵,在这座“朝衣鲜而暮衣弊”的都会里,左看右看十分新鲜。他的眼睛,尤其喜欢往那些穿着单薄丝帛,坐在桥边的细腰女郎身上打量。
而后便感慨道:“江陵不愧是楚国故郢都,西通巫、巴,东有云梦之饶。若论宏伟壮阔,江陵当然不及咸阳,可要论商贸繁荣,民众洒脱,却比古板的关中强了几分。”
不过他专程跑来南方,可不是为了游玩的,今日与黑夫入江陵,正是为了医护兵的事。
黑夫也不藏私,对陈无咎道:“我以为,医护之士应分为两部,一是随军协同军队,为受伤者迅速包扎,再带回大营的救护兵,二是在大营等待伤兵到来,协助军医救人的医护兵。”
当一件空想要落实的时候,就要考虑许多细节问题,黑夫既然被郡守和郡尉委以此任,便要尽力做好,否则他身为这件事的倡导者,若做的还不如关中和其他郡优秀,岂不丢人丢大了?
黑夫接着说道:“救护兵随军上阵后,当与军法官一起,站在阵列之后,待到对阵结束后,便相互协助,将受伤倒地的兵卒用担架带到远离战场之处,并为其裹伤止血,而所用的裹伤布料是何种材质?如此大的用量,由谁来供给?这便是今日你我要解决的事。”
黑夫知道,后世的绷带应该是棉布做成的,可这年头中国却没有棉花,更别提棉布了,所以只能在秦国现有的布料里,寻找一种作为替代品。
一边说着,他们也来到了江陵城西的织室外……
……
所谓织室,便是秦国官营的纺织工坊,此时此刻,织室工师已得到消息在外等待,见黑夫等人抵达,便连忙迎了过来,作揖道:
“下吏有失远迎,左兵曹史能来织室,真乃吾等荣幸。”
郡工曹主官是工曹掾,秩四百石,其下又专门分了许多个工坊,比如铜官工坊,织造工坊等。织室工师虽也是官,但比起黑夫“左兵曹史”的四百石高职,区区百石俸禄就不值一提了,他少不得殷切欢迎,自称下吏也没毛病。
再说了,近来有传言说,这位左兵曹史不单是郡尉亲信,还颇受郡守赏识,让他入私室谈话呢……
客套了几句后,黑夫便道明了来意,织室工师立刻迎他入内。
他们先经过了蚕房,三月份正是蚕儿生长的关键时刻,见那些蚕箔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蚕儿在缓缓蠕动,养蚕人铺上新采来的桑叶,只听得沙沙作响,一会儿便见那桑叶被啃得只剩下叶脉经络。
接下来是织室,还未走近,就听到了连绵不绝的机抒声。这声音,黑夫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他母亲和伯嫂也经常在家纺织,将一根根丝线、麻线以经纬织成布帛。
这年头,男耕女织是标准的分工,正所谓“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农稼能让家里人填饱肚子,而桑麻则让他们有衣裳遮体。养蚕、树桑、缫丝、织帛,是撑起自给自足小农经济的半边天。
除了个体小农在家里纺织外,每年对布料需求极大的官府,也会在郡县设立织室工坊,在里面忙碌的织工,基本都是官奴婢。贵族、官吏妇女被连坐牵连后,常被送到织室来。眼下,黑夫便瞧见室内有上百名年纪老少不一的女子,正摇着纺车,织着织机,忙碌不停。
专门负责丝帛生产的小吏“典丝”也过来介绍,丝帛是织室最重要的产品,从养蚕到抽丝纺线、织帛染练,都是一条龙到底的。
黑夫拿起一块新生产出的丝帛看了看,扯了扯后,摇头道:“丝帛不行,太贵,若裹伤绷带皆用此物,花费太大……”
南郡的丝帛虽然比不上蜀锦、阿缟、鲁缟、淮南贝锦出名,可也不便宜。一匹一般的丝帛,价值约为五六百钱,好一点的,价值上千钱!
黑夫必须考虑到成本问题:“用丝帛写字尚被秦国官府认为是浪费,更何况用来给贵人眼中低贱的兵卒裹伤救命呢?可不是每次战场救急都能像先前那样,可以扯敌军帛旗来做材料啊!”
否定了丝帛后,他们继续往前走,又查验了主要用来缝内裳的葛布,但还是不行。细葛布轻薄,做夏裳内衣正好,做绷带就稍嫌脆弱了,而且价格还是偏贵。
他们最后走到了织麻布的工坊里,因为二三月间麻才种下,没有材料可供织布,所以这儿不算热闹,只有些许女官奴在用去年剩下的麻布织衣裳、鞋履。
值得注意的是,那些衣裳是要送去后面的染坊里,染成褚色的……
她们在织提供给隶臣妾的褚衣,国家之仪,从服制开始,不同身份的人,用不同的衣料,裁剪不同的衣饰,染不同的颜色,都有讲究。比如黑夫身为官吏,穿丝帛,而一般的黔首、隶臣妾则穿麻布,走在路上,一眼就看得出来你是什么职业阶层。
这时候,一个小吏匆匆跑到织室工师身边,对他耳语几句,织室工师便连忙朝黑夫和陈无咎告罪,说外面有事,便让负责管理麻布织造的小吏“典枲”(xǐ)陪同,自己则匆匆往外走去。
典枲毕恭毕敬地跟在黑夫身边,黑夫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作为天下最大宗的衣料,丝与麻,一贵一贱;一个华丽,一个朴实;一个光滑,一个粗糙,二者经常被放在一起并称。可实际上,麻布在中国的历史,比丝帛还要久远。
“好叫兵曹史知晓,世人有伯余作衣的传说。”
典枲小吏笑道:“传闻古之贤人伯余,是第一个发现随处可见的麻能用来织衣的人。他食麻索缕,手经指挂,织出的布犹如网罗,世人效仿,这才有了机杼,而万民亦可得麻布遮羞御寒。”
“犹网罗”,说明非常稀疏,毕竟上古之时纺织技术原始。
“若真有黄帝神农,那他们穿的,除了兽皮外,莫非也是渔网装?”想到这场面,黑夫顿时忍俊不禁。
接着,典枲小吏从库房里取出了不同材质的麻布,一共三种,并挨个介绍起来。
“这是苘(qǐng)麻布,可用来做牛衣、雨衣,或是搓成绳索,制成袋子。”
这种麻布又粗糙又笨重,显然不适合做绷带,黑夫立刻就排除了它。
接着,小吏又指着一匹洁白清爽的织物道:“这是苎(zhu)麻布,也是南郡最常见的麻布,这江陵城内的庶民黔首,穿的多半是此布。”
黑夫二话不说,便将这匹布拿起,仔细观察后,面露喜色。
这种布黑夫家里也有,他尚未做到大夫前,穿的衣服便是此布织成的。而他心目中,最适合作为纱布绷带的替代品,也是此物!
“没记错的话,纱布绷带的特点是稀疏,有明显的网格,正好与苎麻布完全一致!”
穿过这种布的黑夫尤其记得,此布还清凉离汗,透气,且耐洗、耐晒!
简直是最适合作为医用绷带的布料啊,当然最重要的是,便宜!
“在安陆大概三百钱一匹,江陵稍微贵点,但也在接受范围之内。”
一匹布的规格是长四丈,阔二尺二寸,正好能成人一身衣料,若是制成绷带,至少能做二十卷了吧。
眼见黑夫已找到了需要的东西,露出了满意的笑,典枲也在一旁讨好道:“恭贺兵曹史,人言,蜉蝣掘阅,麻衣如雪,以此麻布为将士裹伤,再恰当不过!”
话很中听,黑夫记住了这句诗,兴许以后用得上。
接着,黑夫便询问了小吏,苎麻布的产量,得知这种麻在南郡到处都有种,光是江陵织室,每年至少能产五万匹时,黑夫这才放心下来。
在离开之前,出于好奇,他又问典枲:“我看这第三种麻布色泽微黄,材质不紧不密,若是遇上苎麻布不够,也可以作为替代品,它如何称呼。”
典枲笑道:“这种麻布南方较少,北方较多,一般称其为火麻,也叫大麻!”
第0219章
莺莺燕燕
江陵西门外,有一大片属于官府的公田,由一些隶臣耕种,种的倒不是粮食,而是苎麻和那典枲(xǐ)小吏所说的“大麻”。
“左兵曹史却是来的不巧,苎麻与大麻都是二月下旬、三月上旬傍雨种之,如今才刚发芽呢,距离长成还有几个月,至少要到仲夏五月,才能第一次收获……”
典枲嘴上说着抱歉,心里却觉得这位左兵曹史的行为匪夷所思,要用到麻布,竟连带着麻地麻株也要来看一遍,难道他吃鸡子之前,还要先去鸡莳瞧一眼母鸡是否俊俏么?
“真是个怪人。”
黑夫不知道小吏的心思,认真地询问着关于大麻的一切:原来大麻一年能收获三次,分别在季夏、立秋和入冬前,收获后便除去叶子,只将茎秆沤在池中,待其纤维软化再捞出来晒干细分,就能用来缝布了。
“美田则亩产五十石及百石,薄田尚三十石,比起获取蚕丝,种麻要容易多了。”
所以眼前的麻地里,基本都是刚冒出嫩叶的麻芽,看不出明堂来。
不过也有例外,在这多达千亩的麻田绕了半圈后,在一座毗邻的小丘上,他们总算发现了一些因麻种泼洒而长在山丘上的麻。
但看着这些高达九尺,比自己还高大的植株,黑夫露出了疑惑的表情:“这就是你说的大麻?”
“这的确是大麻。”
不但典枲颔首,连一旁的陈无咎也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这种麻虽然在南方不如苎麻种植广泛,可在北方,却是主要的麻布来源,五岁小孩都认识,陈无咎是个随时要跟植物打交道的医者,怎可能不认得。
黑夫有点失望,因为这似乎不是他想象中的“大麻”。
在前世,黑夫实习期间跟着缉毒队缉捕过一个在家里偷种大麻的人家,那些可用来吸食的大麻虽然和眼前的火麻形态十分相似,但却长得低矮,不及半人高,叶子似乎也更大更圆些,反观眼前的火麻,茎秆修长,叶片却更为狭窄。
黑夫不由想起,前世上课时,有位老师向他们科普过,虽然都叫做大麻,但也分一些亚种。在古代被广泛用于织布的中国北方大麻,属纤维型,麻醉物含量甚微。但生长在印度、云南的大麻,麻醉物含量较高,花和叶子烘干后,就可以用来当做毒品吸食,而当地人磕麻子作为零食,也跟中原人磕瓜子一样习以为常……
“真可惜……”
黑夫略显失望,倒不是他想“抽一口”尝尝鲜,而是因为若能找到含麻醉物的大麻,为伤员处理伤口时的麻醉剂或许就有着落了。
他曾经询问过陈无咎,除了酒外,这年头医者可有让人受伤后减轻痛苦的迷醉之物?
陈无咎想了想后,告诉黑夫,据说扁鹊为人治病时,曾使用过一种“毒酒”,使人迷死三日,然后为病人剖胸探心,处理了病灶,最后再投以神药,让病人既悟如初……
这说法让黑夫大吃一惊,原来这么早就有外科手术了?扁鹊真是厉害。
但当他问陈无咎可会制作那种能迷晕人三日的“毒酒”时,陈无咎却无奈地说,自从医家四散,扁鹊绝迹后,这种秘方就失传了。
失传了?逗我?
黑夫大失所望,不过古代技术的确经常会断代,都是医生们因门户流派限制,敝帚自珍惹的锅。
但今日听到“大麻”之名后,黑夫心中又泛起了别样的心思。
“据说东汉的神医华佗也曾经做出过麻沸散,既然有麻字,大概也跟麻有关,或许就是从大麻的花、叶中提取出的麻醉物质?”
虽然眼前的火麻与后世大麻似有不同,但黑夫仍不死心,两千年时间,也许这年头的火麻花叶含麻醉物质比后世高呢?此外,眼下正是一个气候温暖期,云梦泽附近的气候植被,跟后世的云南差不多,或许也能找到一些野生的大麻?说不定未经人工驯化的它们,可以制出不错的麻醉物质呢。
于是黑夫便问陈无咎道:“陈医师,不知这火麻除了用来织布外,可曾用于医药?”
“有。”
陈无咎不假思索,说道:“这些火麻的子实用油煎过后,叫做火麻仁,主治大便燥结,可以用来润肠通便!”
他压低了声音:“怎么,左兵曹史要用?”
你才便秘呢!
黑夫无语,只能故作神秘地说起一件事,声称自己小时候曾经因为贪玩,在山里看到一株野生大麻,因为年幼无知,便摘了其花叶咀嚼,然后便一睡不醒的故事……
“陈医师你试想,将吏在战场上受伤后,疼痛钻心,这时若能有像扁鹊毒酒一样的东西将其迷晕,在其昏迷时速速处理断肢疮口,让众将吏不必受苦,岂不妙哉?”
陈无咎是聪明人,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左兵曹史的意思是,让我试试,能否将大麻的花、叶也入药?”
“然,若能做出类似扁鹊毒酒的东西,陈医师于天下医者,便是继绝之功啊!想必太医令也会再次对陈医师另眼相待。”
在黑夫的怂恿下,陈无咎心动了,答应在黑夫训练医护兵期间,他也会用大麻的花、叶试试看能否入药,并带人找找野生的大麻。
“若能制出,此事便全是陈医师的功劳,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黑夫事先就将自己摘了个干净,决意让陈无咎自己去琢磨,他不再过问此事,成与不成,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都怪叶腾,我现在是真的做好事不留名了。”黑夫哭笑不得。
而后,黑夫便与典枲小吏商量,兵曹这个月内需要一百匹苎麻布,再请织室帮忙将每匹布做成二十卷绷带。而后的半年间,还需要织室织出1500匹苎麻布,制作3万卷绷带!
“需要这么大的用量么?”陈无咎有些惊讶,按照每匹苎麻布300钱的市价,意味着要投入四十五万钱!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有备无患。”
黑夫如是说,他知道南郡今年至少会征召三万兵卒,虽然不可能人人受伤,但起码要保证每个人一卷绷带的用量吧?若还不够,后方的织室仍需持续制作供应前线。
而且没记错的话,这场仗虽然最后以楚国灭亡而告终,但过程十分漫长,每次对峙拉锯,都会导致不少伤亡。那时候,就是医护兵大显身手的时候了,除了激励士气让兵卒没有后顾之忧外,若能尽量救下些人来,也是一件好事。
至于花钱?没记错的话,在从鲖阳突围回国后,秦王给黑夫他们那近千人的赏赐,就高达两三百万钱!黑夫一个人就分到了七万,若只花几十万钱就能激励数万将士的士气,救回成百上千的人命,绝对值得!这笔账,他相信秦王和郡守郡尉是会算的。
这些事,典枲小吏可做不了主,于是黑夫和陈无咎又回到了江陵城西的织室,打算与织室工师商量妥当,可才刚到门口,便发现这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大群女子……
……
众女莺莺燕燕,都手持竹匾,里面满是新鲜的桑叶,正小步往蚕室方向走去。
黑夫当然不会误以为她们是采桑女,因为这些女子,光从衣着来看,就知道必出于富贵之家。她们以几个穿着得体庄重的中年妇人为首,其余的女子则十余岁到二三十不等,皆着锦帛之服,或宽袖深衣,或两色襦裙。而且她们还扑了香粉,携带香囊,弄得整个织室都是兰草的香味……
“这群江陵贵人妻女来此作甚?”黑夫有些奇怪。
“还望左兵曹史勿怪。”
眼看黑夫他们回来了,织室工师连忙过来告罪:“季春之月的第一天,按例,上至王后嫔妃,下到郡县守令妻女,皆要前往当地织室蚕室,亲自采桑、养蚕、缀丝,此乃劝蚕之礼也。今日便由郡守妻女带头,城内大小官吏的家眷妻女都来了,我方才忙着准备此事,怠慢了……”
黑夫恍然大悟,方才织室工师匆匆离开,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啊!
他知道,一二月春耕之时,大王、郡守、县令为了表明对农事的重视,都要亲自去田里摸一摸犁把,称之为“劝农”。他们的女眷也不能闲着,三月养蚕的关键时刻,也要出来亲自做这些“妇功”,表明鼓励蚕桑的态度。
这也不算形式主义,因为即便在家中,这些衣食无忧的女眷也被鼓励要学会织布缝衣,这些都是“妇功”的一部分,织出来的衣物帛布,还会送到当地一把手夫人处比个高低。
不巧遇上这种事,黑夫和陈无咎理当回避,不过黑夫却想道:“如此说来,郡守妻女也在其中?”
他眼睛便从莺莺燕燕的花丛里扫过,望向站在蚕室最前排,跟在一位中年贵妇身边的少女。
那少女隔得很远,她穿着符合三月份色调礼制的青色深衣,白皙的脖颈修长,因尚未及笄,所以黝黑秀发垂肩,此刻正吃力地捧着装满桑叶的竹匾,跟随自家母亲步入蚕室,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
黑夫只看到一个背影,直到两日后的上巳节,他才有机会一睹其容貌……
第0220章
上巳节
江陵城之南,万里大江浩瀚奔流,黑夫站在江边沙滩上,听着潮头拍打堤岸的声音,碧绿的水面、弯曲的沙洲,还有从西往东缓缓驶来的巴蜀航船,形成一幅交织的画。
这画里当然不能少了人,黑夫左右都站满了年轻男女,他们穿着新做的春服,贵者着丝帛,贫者穿麻布。按照各自所穿服饰、等级,站在不同水域边,但都看着江水,脸上满是期待。
今天是三月的第一个巳日,是十分重要的节庆,黑夫也得以休息,和同僚冯敬一起,来江边看热闹。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黑夫暗道:“若非冯敬告诉我,我还不知道,这篇课文说的就是上巳节,孔子带着弟子们去水边春游沐浴。”
上巳节的主题是游春,城中士民倾城出郭,纷至河滨池沼以香草沐浴或盥洗,并为流杯曲水之饮。
冯敬十分好奇地打量着周围,轻声道:“此俗在中原和关中也有,只是我听闻,郑地和荆楚江陵,才是这风俗最盛行的地方,却不知有何不同……”
他们正低声聊着,只听一声磬响,却见有一艘楼船从江陵码头处向下游驶来,驶到岸边时下锚停留,却见那楼船的甲板上,已经建起了一座鲜花香草装饰的祭台,上面有位穿祭服,着荷衣、系蕙带、戴兰冠、佩陆离,又在脸上画五色异彩的巫师。
郡守叶腾虽然治理当地“淫俗”,捣毁了南郡不少淫祠,可也有被官方认可的巫祝,眼前这位便是其中之一。却见她和一群舞者随着楼船上敲响铜磬,举舞为祭,岸上众人也纷纷随之应和,或加入舞蹈,或跪在江边闭上眼,自行祭祀起来。
“他们在说什么?”
冯敬初来南郡,有些听不懂那巫师和岸上众人口音很重的祭祀之言,黑夫便代为解释道:“在祈祷神灵降福大地,愿五谷丰登,兰蕙满园,驱邪辟恶,子嗣繁衍。”
“咸阳渭水祭祀时,说的话也差不多是这些。”
冯敬笑了笑,这时候,在巫师舞蹈祭祀完毕后,又随着一声磬响,许多也是巫祝打扮的青年男女便从岸边跑过,将巫师祈求神灵祝福过的兰草分发给众人,基本上一人手里有一支。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和屈原一样,楚地之人皆爱兰,在这项活动中,兰草一直是被用作灵物。
拿到兰草后,岸边的众人便像是得到了号令一般,发出一阵欢笑,不分男女,都宽衣解带,往江水中走去……
这就是上巳节的主要活动“祓禊”(xì),说通俗一点,就是在水边洗个澡,据说能洗去身上的晦气。
当然不是全脱光了往江水里扑,那样要闹笑话的。也别指望大型男女混浴,大家坦诚相见,据说楚国统治时期还真是这样,但自从叶腾来到南郡后,就把这种风气当做“淫俗”给禁止了。
黑夫和冯敬等男子,只是脱了上裳,勺起江水清洗上身。而距离他们数十步的一群女子,则解开了头发,用香薰兰草清洗濯发,虽然隔着些许距离,但仍然能看到少女们莲藕般的臂膀。
而另一边,也不乏女子偷偷往外看,见到黑夫结实健壮的武夫身躯,有几个少女羞红了脸,与女伴耳语嬉笑。
春天到了,长江边的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气息……
没错,这就是上巳节的第二个功能:脱单!
战国之世,民风淳朴开放,尤其楚地更是如此。大型群体露天混浴,自然少不了男女勾搭,很容易滋生自由恋爱,也就是私奔。
不过在今天私奔,却不会被谴责。
“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大概是为了鼓励生育,连官方都在为未婚男女脱单背书。
这也是黑夫和冯敬被郡尉李由赶来江边参与活动的缘故,因为二人都未婚配。
“我还以为冯君已在咸阳订亲了。”黑夫沐浴完毕,穿好上裳。
冯敬苦笑着摇了摇头:“别提了,都未遇上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