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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在敲定征集的对象、范围后,接下来便是时间安排及步骤。

    “五月初征兵,期间训练三月。五月使之分行伍队列,六月使兵卒知金鼓,熟悉旗帜,七月打开武库,授之以兵刃,正式练习作战击敌之术!八月秋收之后,各县之兵,在县尉率领下,云集于鄢城,由郡尉主持万人的大合练!”

    众人纷纷应诺,有现成的严密制度,在郡守兵曹的督促下,各县也能尽力去执行。

    虽然仗还没打起来,但黑夫感觉,当秦王和整个秦国都认真起来,正视敌人后,从征兵伊始,这场仗,已经先赢了一半……

    “故曰:兵胜于朝廷。不暴甲而胜者,主胜也;阵而胜者,将胜也。”

    想到这句话,黑夫心里不由感慨,去年秦王若是不那么轻视对手,那么急躁,早早听王翦之建言,也不必有那么多袍泽死于异国他乡。

    做完这一切后,已至第二日正午,黑夫在枝江县的任务已经完成,他正想打着哈欠去补觉,却不料郡守长史来找他,说郡守要去乡中巡视农稼,让黑夫也跟来。

    “郡守,我乃兵曹之吏,管的是兵事,乡中农事与我无关,让我随郡守同行,下吏恐有越职之嫌啊……”

    一刻后,黑夫在叶郡守的车驾前叫苦不迭,他又困又乏,是真不想去。

    叶腾却摸着胡须笑道:“子贡问政,孔子答,足食,足兵,民之信。只有足食,方能足兵,农事岂会与兵事无关?再者……”

    言罢,这叶郡守面色一变,板着脸道:

    “堆肥沤肥之法不是汝家献上的么?枝江县是奉我之令,最早推行此术的地方,如今当地种着的三百亩冬麦将熟,此法是真是假,可知分晓。若是有效,正好让人在稻田粟田里也使用,若是父老们抱怨没有成效,本郡守正好将你拿下问罪!”

    ……

    PS:参见岳麓秦简所见《戍律》

    第0225章

    尽地力之教

    冬小麦是夏历八月种下,来年四五月收获,这种作物多在北方种植,南方较少。大概是去年安陆县献上此法后,郡守腾不能确定安陆的情况是巧合还是真的,又急着知道其成效,便下令在各地增种。

    江陵、郢县、枝江、夷陵,当阳,在郡守的命令下,几乎每个县都增种了几百亩冬小麦。

    随着郡守的车驾来到这片田地边,黑夫远远望去,只见地里的冬小麦已结穗,夏风一吹,金黄色的麦浪起伏不定,一股麦香混着热气扑鼻袭来……

    南郡因为天气炎热,比北方的收获还更早个半个多月,田间壮妇送水,农夫勤劳,正在用镰刀割麦,一派生机勃勃之相。看见郡守、县令的仪仗、车骑行至,都丢了农具,匍匐拜倒。

    郡守腾变了一副模样,亲自下到田间,扶起了众农夫农妇,这位省领导看上去一点架子都没有,亲切问起了农夫们的收获如何?

    “敢告于郡守。”

    负责这块麦田的老农十分激动,颤颤巍巍地说道:“本来田吏让小人将人畜粪便放在一起堆沤,吾等还十分不解,觉得堆积粪肥臭气熏天,与直接施到田地里有何区别?然这些冬麦,用沤肥堆肥浇灌后,每亩所产,比往年多了三成!三成!”

    老农们还给堆肥沤肥之后的粪肥取了个名,叫“美粪”。

    叶腾笑了起来:“美粪,好名字,虽是污臭之粪,却可让田畴肥美。”

    叶腾让枝江县的田啬夫将记录这些麦田产量的简牍递上来,仔细翻阅,并对比长史随身携带的江陵、郢县数据后,长吁了一口气。

    加上安陆,就是四个县的田亩,都因为施了堆肥、沤肥所得的“美粪”,亩产有了明显的增加,完全可以证明这不是巧合,而是确有其事!

    他将黑夫唤到田边,指着那些饱满的麦穗,问道:“黑夫,你可知,你家献上的这堆肥沤肥之法,为南郡,为秦国做了多大的功绩?”

    黑夫摸不清这老滑头是什么意思,也不喜欢凡事被人掌握的感觉,便讷讷说自己不知。

    郡守腾也知道自从吓了黑夫一次后,黑夫对他有所防范,便径自道:“农乃生民之本业,圣王之所以导其民者,先务于农。然而,自从周室衰亡后,礼崩乐坏,诸侯暴君相互侵陵,地方污吏徭役横作,政令不信,上下相诈,公田不治,饥荒频繁……”

    “直到两百年前,魏国的李悝主持变法,他为魏文侯作《尽地力之教》。李悝计算说,方圆百里之内,有土地九万顷,除了山泽人居占三分之一之外,可开田地六万顷。若农夫治田勤勉,则每亩增产三斗,不勤勉,则减产亦三斗。这就是说,百里之地,每年的产量,由于勤与不勤,或增产一百八十万石,或减产一百八十万石。由此可知,必须鼓励农夫生产,此所谓尽地力之教也!”

    “魏国的田亩石制与秦略有不同,南郡河泽山林颇多,拥有的田地亦不如河东。但有了你今日献上的法子,可以让每亩田地增产三到四成!俗谚道,上田百亩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下田食五人。但有了此法后,增加田亩肥力,下田可以变成中田,中田可变为上田,上田更佳!按照去年的上计,若是整个南郡十八县都推行此法,待到秋收之时,稻、粟、麦加到一起,恐能增产三百万至四百万石粮食!”

    黑夫纵然早就知道这法子的历史意义,可当听到南郡一年能增产的数目,依然微微吃惊:“竟有如此之多!”

    如此算来,光是南郡一郡增产的粮食,就能养活征楚的六十万人三到四个月!

    一时间,黑夫只感觉,自己和伯兄衷,俨然成了这时代的袁隆平啊。

    叶腾颔首道:“总之,这是大利于南郡,大利于秦国,乃至于大利于天下的事。发现此法的人,区区一级爵位,远远不够,你的伯兄,可直接升到不更!赏万钱!此法待秋收报到咸阳后,甚至能再升为大夫,赏赐更重。”

    说到这,叶腾又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笑:“可惜啊,从云梦乡田佐吏,到安陆县田啬夫,报功时报的都是汝伯兄之名,若再行更改,便是不直欺君。黑夫,这件事,你可曾后悔?”

    黑夫却笑了笑:“往高处说,此法由郡守推行,即将大利于南郡,大利于秦;往低处说,我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而伯兄却辛苦一年钻研此法,肥水未流外人田,何悔之有?”

    叶腾略微吃惊,随即哈哈大笑。

    “好,好一个肥水未流外人田!”

    ……

    回枝江的路上,叶腾坐在轩车上,心情大好,看沿途的风景也似乎怡人也许多。

    他捋着胡须,对一旁的长史道:“去年八月底,本郡守在接到安陆禀报后,便立刻让各县种冬麦试行,一天都没耽搁,就是为了赶在今年入夏前后及早证实此事,便能全郡推行,让农夫们在耘田锄草之后,便能及时追肥,好歹是赶上了。”

    这项政令的确很赶,长吏作为执行者,也奉承了一句:“纵然是千里之马,也得有伯乐赏识,唯有郡君,才能有这样的眼光,才能如此果决。”

    叶腾一点不谦虚,大方地收下了这句奉承,笑道:“不是老夫自吹,若他人做郡守,定会多耽搁半年,虽然会错过伐楚之战,但最终也能证实效用,而后提交到咸阳,让大王知晓。纵然是最差的劣吏,也不敢不加重视,因为这是秦国,从大王到郡县乡吏,都以法家的尽地力之教为本职!”

    “但,若不在秦国,而是其他诸侯呢?黑夫和他伯兄衷的这法子递上去,又会有何后果?”

    长史拱手:“下吏不知,还望郡君解惑。”

    似乎是今天的事让叶腾触景生情,让他有很多话想说,便对跟了自己十年的亲信,说起了在韩国做吏时的一件往事。

    “说起来,今日情形,和当年还有些相似。二十多年前,我刚刚出仕,在韩国做一介乡小吏。韩地险恶,山岭颇多,五谷所生,不是麦就是菽豆,民之所食,大抵是豆饭藿羹,日子过得极苦。”

    “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巡查里闾时,我治下的农夫说,将藁秆或者割下来的草木放到田里,让其自行腐烂,也可以增加土地肥力,让来年收获稍增。我顿时大喜过望,立刻将此事用公文禀报县令,指望通过推行此法,让百姓多点收成……”

    “然而一年过去了,没有任何回应,我实在忍不住,便利用族中的关系,去县上询问,县令才说事务繁忙,将此事忘了,被我一催,才禀报了新郑。而后,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新郑依然没有任何回应,甚至都没派人来质问我此事孰真孰假,我宗族虽然在叶地有些影响,可比起新郑那些卿大夫,只能算个小乡豪,也帮不上我……”

    “直到许多年后,我到了新郑为官,找了个机会一问才知道,原来我递交的法子,只是被粗略一翻,并未被都城重臣们看重。于是我只能待自己做到假郡守,方能让各县百姓实行此法,但此时此刻,已经白白浪费了二十年,发现此法的老农,早就死去了,他的子孙,也没有得到韩国任何功赏。”

    “与此同时,在韩国游说韩王修渠增加农产而不得的郑国,却被韩王送去了秦国,虽知沟渠需要花费无数钱帛人手才能挖掘,但秦王立即同意了郑国之策,并以上宾之礼待之。”

    “郑国深受感动,开始尽力主持此事。待到疲秦使命暴露之际,他已经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亲自面见秦王,稽首说‘始臣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你可知当时秦王是如何说的?”

    长史回道:“下吏不知。”

    “王曰,修此渠不过为韩延数岁之命,却能为秦建万世之功!卿若死,谁人可继?骤行之!”

    明知道是毒药,却对自己长远有利,秦王依旧不犹豫地喝了下去!让郑国继续为秦修渠,渠成,灌溉四万余顷土地,关中由是富饶。

    “郑国从那天起,便成了秦王的忠臣,他曾奉命行尉缭之计,携带金帛来游说我,对我说,良禽择木而栖,韩已是朽木,秦才是君之梧桐!”

    “我听说了他经历的事,也得知秦国对农事如此重视,遂大受震动,这才知道,秦六世之胜,非幸也,数也!”

    “能上农夫,能尽地力者,方能得天下!”

    若黑夫在此,或可深以为然,回他一句:制度是发展生产力的基石,谁能最大程度地发展生产力,谁就能赢得这场绵长战争的胜利!

    说完之后,叶腾回首,看到了在车上打着瞌睡的黑夫。

    有爱才,也有对这个年轻人的羡慕。

    “此子虽然出身低微,却生于秦这上农重功之国,又碰上我为郡守,扶摇直上有何难哉?”

    “只要稍稍敲打鞭策,便是一匹千里驹!他日必不可限量。”

    叶腾眯起了眼:“唯一的问题是,谁能做他的伯乐?”

    第0226章

    自三峡七百里中

    “不曾想,我竟还能见到未被淹没前的三峡!”

    四月中旬,黑夫站在夷陵县城以西二十里外的一座山头上,被嗖嗖江风吹着,感觉有些恍惚,又有些庆幸,同时开始觉得,这趟随郡守行县,还是有点收获的。

    孤陋寡闻的他不知道,后世三峡的这一段其实也没被淹……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没记错的话,课文里是这么形容的,而黑夫眼前所见景色,也找不到更适合的词汇来描述了。

    黑夫所在的山头叫做“西陵峡口”,正是三峡之一西陵峡的终点,七百里三峡的层峦叠嶂、浩浩大江的险滩密布至此结束。从这里往东,两岸连山就变成了小丘陵,回旋湍激的江水也渐渐漫为平流。

    于是当地人言: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故命名为“夷陵”。

    夷陵县位于枝江县以西百五十里,正是这次郡守行县的第二站。

    叶郡守在夷陵照旧先查看了在本地种着的冬麦,用了堆肥沤肥之法后收获如何,一样是增产三成左右。郡守十分满意,而后便继续去查看水碓在本县的推行情况。

    夷陵西高东低,有不少湍急溪流,正是适合推行水碓的好地点,加上本县人口不过两万余,多设水碓,正好能弥补人力的不足。

    这次郡守倒是没让黑夫同行,于是黑夫乐得轻松,在花了一天时间检查完当地兵籍,确定了征兵规程后,公务就算办完了。眼看郡守还在乡下转悠,他便一时心痒难耐,打着去西陵峡口巡查水道、亭驿之名,让几个当地小吏作为向导,带他来了一趟西陵峡一日游。

    时候有限,这趟出行只能是走马观花,在瞧了一眼西陵峡风光后,黑夫便得匆匆返回,到下午舂时时分,才回到了夷陵县城。

    夷陵县邑很小,不到安陆县城的一半,建筑多半沿着江边一路铺展开来,在江水拐弯的缓流处,则是码头,此时停泊着几艘从巴蜀驶来的船只。

    朝发白帝,暮至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

    话虽如此,但这年头,从巴蜀出三峡入南郡可是件凶险的事,毕竟三峡险滩密布,若非有经验的老船家,很容易出事。才刚刚经历胆战心惊的七八百里航程,这些巴蜀船舶上的船员急需休息一下,喝一口当地的米酒压压惊。

    黑夫回县寺的路上经过码头,正好看到郡守腾的长史带着几个随员坐于此处,似乎正在等什么人。

    长史名为鲁荡,看到黑夫后,鲁荡主动起身朝他拱手,长史可是五百石吏,黑夫少不得作揖还礼,并与之攀谈了几句。

    “左兵曹史可见到西陵峡之景了?”

    自打从枝江出来后,鲁荡对黑夫态度突然热情了起来。

    黑夫也不敢怠慢:“见到了,果然名不虚传。”

    鲁荡笑道:“其实西陵峡还不是最美最险的,郡守上一次行县,带着吾等一直往西,去了秭归,过巫峡,又至巫县,窥瞿塘峡,那才是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黑夫笑道:“不知这次我是否有幸能见此奇景。”

    “恐怕不行。”

    鲁荡透露道:“郡守此番最西只到夷陵,待到后日,便要乘船顺江东下,或去夷道,或回江陵歇息,再走水路,直接去竟陵、州陵,而后就轮到左兵曹史的家乡安陆县了……”

    “比起奇景,我还是更想归乡。”

    黑夫道:“待到了安陆,当由我为郡守和长史引路。”

    而后二人沉默了片刻,随即鲁荡又指点着这夷陵城邑,说起了黑夫感兴趣的兵事。

    “左兵曹史想必也看到了,自巴地历三峡东下,连山叠嶂,直到此地,水流才渐平,山势也渐缓,故夷陵乃江汉西门户。当年楚国便在此筑城经营,甚至将此地设为西王陵,据说有不少楚王和公卿葬在这层峦群山之中……”

    黑夫颔首:“两年前,我在安陆县做亭长时,缉捕过一群盗墓贼,为首的大盗,就曾在夷陵盗挖楚墓。”

    “那桩案子我也记得。”

    鲁荡道:“不过那些修在城郊的楚国先王之墓,早在五十多年前,就被武安君和司马错将军烧过一遍了。”

    原来,五十多年前,秦国伐楚,先取得上庸、汉北之地,而后便兵分两路,一路是黑夫较为熟悉的,武安君白起率数万兵卒,直捣鄢城,孤军深入。当时的楚王之所以无法调出足够的兵力去抵挡白起,就是因为秦国的另一路大军,在司马错率领下,从巴蜀出发,以水师东进,吸引了楚军主力……

    鲁荡道:“我听说,当时司马错将军率巴蜀三万之士,以大船数十,小船数百,起于汶山,浮江而下。巴郡城江州,至楚郢都,也就是如今的江陵有千三百余里。里数虽多,然而水流急速,可日行三百余里,不费牛马之力。”

    “大军从巴郡城出发,不出两日便至楚国西境之扞关。扞关一破,以东的巫县、秭归皆不战而降,楚国的黔中、巫郡尽归秦国,这夷陵也守不住了。”

    “正好当时武安君破鄢城,便过荆门,来夷陵与司马错将军相会。以巴蜀之粮,让击穿了楚国的将士们饱餐一顿,火烧夷陵以恐吓楚王。之后水师也东侵至竟陵,金鼓之声闻于兰台之宫,那楚襄王果然如惊弓之鸟,带着宗室贵戚弃郢东逃了。”

    说到这里,鲁荡忍不住嘲笑起楚襄王的胆怯无能来,让楚襄王魂牵梦萦的巫山神女,就这样沦丧在秦军的大船劲弩之下,他却只能仓皇西顾。

    黑夫顿时觉得,这楚国在战国的历史,和后世的宋朝还真有点像,也许在项燕、斗然、钟离眛等人眼里,鄢郢之辱,大概和宋人眼中的靖康之耻差不多吧。

    与此同时,黑夫也不由佩服起司马错来,说道:“我听说司马错将军早在惠文王时,便力主伐巴蜀,秦据巴蜀,则可以上游之势威迫楚国,真是高瞻远瞩!”

    这位将军虽然生的不巧,被白起这个后辈的辉煌战绩遮掩了光芒名气不那么大。但若说白起胜于战术兵势,那司马错就胜于战略,无论是力主吞并巴蜀,还是从巴蜀出兵攻击楚国,都说明他眼光独到。

    若是巴蜀还不是秦地,黑夫只觉得,自己在江陵城,也一夜不能安寝。

    “故夷陵要害,国之关限,失之非损一城,全郡可忧也。”

    鲁荡依然那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黑夫知道,他身为长史,担负着为郡守查遗补漏的职责,眼下几度强调夷陵的重要性,肯定有他担忧的原因。

    于是黑夫便故作轻松地说道:“如今巴蜀已是秦之郡县,虽然我也听闻,曾有几次蜀侯之叛,但自从李冰郡守治理后,地方安宁,且有水利灌溉,每年都有多余的粮食外运,夷陵也武备完善,长史是不是多虑了?”

    “外患虽平,内忧却不少啊……”

    鲁荡言止于此,他心里果然有事。

    黑夫还不及发问,旁边那个一直眺望江面的小吏突然叫道:“长史,船来了!”

    黑夫和鲁荡一起向江上望去,却见一艘吃水很深的大木船正缓缓从远方的西陵峡口驶出,桨手们拼命往反方向划,让船只逐渐减速,终于在江水拐弯之处,靠到了夷陵码头上,船上的水手发出了一阵欢呼。

    黑夫看出来了,鲁荡长史是在等人!那人应就在这船上。

    “什么样的人物,能让南郡郡守的长史亲自来等?”黑夫不由好奇了起来。

    这时候,他也看清楚了,那大木船上,用漆涂了一只白虎的图案,而那船上下来的船员,其发式、衣也与众不同,多是腰缠兽皮,上身赤裸的蛮人,发或椎髻,或剃得精光,只剩下头顶一撮……

    待他们走近后,黑夫还看到了这些人腰间挂着的柳叶形剑。

    这群人的身份立刻呼之欲出:巴人!

    这是一个古老的部族,除了巴郡外,如今在南郡西部的夷道、夷陵、姊归、巫县也有不少巴人分布。黑夫在江陵城里也偶尔见到几个,巴人骁勇,常作为忠诚的武士,为当地豪长看家护院。

    然而,被一群巴人众星捧月簇拥着朝这边走来的,却是一位作秦人衣着打扮的年轻人。瞧他年纪和黑夫差不多,却已经戴着单板冠,俨然是大夫爵位了!

    莫非鲁荡要等的,就是此人?

    黑夫的疑问很快就揭晓了,鲁荡低声对他解释道:“此人叫巴忠,乃是巴寡妇清之子,今日正午时,他派小船来相告,说有要事需谒见郡守,故郡守让我在此等他……”

    说话间,那年轻人似乎很懂秦国的礼制,远远地就朝鲁荡和黑夫作揖。

    “我蛮夷也,岂敢烦劳上吏等待?”

    鲁荡立刻朝那年轻人拱手还礼:“此乃郡守之命,君亦是大王亲封的大夫,理当如此。”

    “寡妇清之子?”

    黑夫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打量着那年轻人,恍然大悟,明白为何此子为何能被如此看重了。

    “原来是秦国最大矿老板的儿子啊!”

    第0227章

    夷道的危机

    既然凑巧碰上了,黑夫便和鲁荡一起,引领巴忠前往夷陵县寺面见郡守。

    县寺位于县城的最高处,从码头上去,一路都是上坡的石阶,昨日才下过雨,满是青苔的阶梯有些湿滑。

    黑夫小心不要让自己摔倒,一边听着后方巴忠与一众巴人晦涩难懂的语言,一边想着来到这时代后,听闻的“巴寡妇清”事迹。

    他听说,秦国虽然上农抑末,商人地位很低,却有两位大商贾是例外的。

    其一是北地郡的乌氏倮,据说他拥有牛羊马匹十多万头!其二就是巴郡枳县的寡妇清,靠夫家世代相传的丹砂之穴发家,此外还杂采巴蜀金银铜铁,以及井盐,妥妥的矿老板。

    世人将这二位和春秋战国以来的范蠡、子贡、白圭、猗顿、郭纵一起,七大巨贾并列战国福布斯财富榜。

    除了惊人的财富外,他们还有出众的地位。

    秦王让乌氏倮的地位与封君相匹,得以入朝议事。巴寡妇清受到的礼遇略逊于乌氏倮,她的儿子被封为大夫,但秦王又亲自下诏,表彰其守贞之节,封其为贞妇,巴郡地方官吏,都可以免拜。

    之所以如此礼遇寡妇清,除了寡妇清家垄断了丹砂矿,专供秦国官府外,还因为寡妇清夫家乃巴中豪强,据说血统可以追溯到巴人的祖先廪廪君之后分为五族,分别是巴氏、樊氏、醰氏、相氏、郑氏,构成了巴国的统治阶层,称之为“内五氏”,位于核心区域,其中以巴氏最贵,仅次于姬姓王族。此外,賨(g)、濮、苴、共、卢、獽(ráng)、夷、蜑(dàn)则是“外八部”,位于巴国的周边区域。

    如今巴国虽已灭亡,但五氏、八部却延续了下来。所以寡妇清的夫家,在巴人中可谓又富又贵,她又善于经营,其矿产庄园到处都是,家财数不胜数,拥有僮仆上千,矿奴上万!其影响力甚至超出了巴郡,船队、马帮的足迹遍及原巴国疆域,与南郡夷陵、夷道、秭归、巫四县的巴人部落往来密切。

    和反复叛乱的蜀人不同,巴人五氏豪强服从秦国统治,秦也投桃报李,允许他们保留产业,部族和私人武装,依靠他们来统治语言、风俗与中夏大异的巴人。

    若无这些巴人豪强协助,巴地必乱,司马错伐楚也无法筹集那么多巴人武士为秦而战。

    黑夫暗想:“南郡工曹的人和我提及过,南郡江北一带的铜矿,经楚人数百年开挖,已所剩不多,盐也缺乏。故每年还要仰仗寡妇清家从巴地经水道运铜锡、井盐入江陵。”

    正因如此,当寡妇清之子来拜见郡守腾时,叶腾亦不能怠慢,竟让自己的长史相迎。

    不多时,县寺已到,郡守腾正在夷陵县令议事,见巴忠带到,叶腾便让夷陵县令带着众吏员下去,黑夫正欲告辞,却被叶腾喊住了。

    “左兵曹史,你也留下。”

    叶腾面色严肃,黑夫想着肯定有事,便应诺坐于一旁。

    “巴郡巴忠,见过叶郡守。”

    巴忠下拜,寡妇清可以见郡守不拜,他却没有这份优待,一口夏言虽带着浓重的口音,却也流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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