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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传闻中,在这里聚集了近万人的楚军早已不翼而飞,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营地。乌鹊在上面盘旋起落,一些秦军士卒还在里面收缴剩下的军资,扛着大包大包的粮食和被丢弃的武器,说说笑笑地往城内走去。

    当看到一众赤脚的巴人闹闹嚷嚷靠近时,秦军大为紧张,还当是敌军。于是有两千人立刻在城外摆开了阵势,直到黑夫亲自打马上前,表明了身份,才打消了他们的敌意。

    黑夫途径城墙时,他发现这里仍然在收敛尸体,空气中弥漫着专食腐尸的乌鸦发出的味道,壕沟护城河里,依然漂着不少浮尸,潺陵的黄土墙垣上残缺不堪,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而城门也插满了箭矢。可以想见,在夷道之战同一时刻,这里也发生了惨烈的交战。

    等他在城内见到郡尉李由和一众面熟的兵曹军吏、县尉后,才得知了发生在这里的事情。

    原来,郡守叶腾在得知楚军主攻的方向是潺陵后,就立刻乘船返回了江陵,调集当地郡兵渡江支援,毕竟潺陵的地位比区区夷道重要多了。这支军队由郡尉李由亲自统帅,有四五千人之多,后续的援兵也源源不断从沿江各县赶来。

    面对秦军的迅速增兵,加上夷道那边也没有打开局面,楚军的统帅果断选择了撤退,秦军人数不足,也没有深追,于是乎,这场孟夏攻势,便草草收场了。

    “真是可惜!”

    黑夫心里暗道可惜,若是楚军将领心存侥幸,如今可能就要面临被秦军和巴人夹击的下场,战死的人可就不止数百了。

    不过他嘴上却拍着李由的马屁道:“还好郡尉来的及时,让楚人未能得逞,不然丢了潺陵,夷道也保不住,今年夏秋,南郡的备战将大受影响,恐怕难以派兵去淮北参与灭楚!”

    李由却无奈地摇头道:“不然,此役虽未夺取潺陵,但楚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下吏愿闻详解。”

    黑夫做出一副迷惑的神情,愿听李由教诲。

    李由对众人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王一意灭楚,楚人焉能不知?之所以派使者挑拨夷道巴人反叛,又挥师进攻潺陵,无非是想要给南郡压力,让南郡无法集中精力筹备大战。如今楚军江南主力仍在,届时倘若南郡尽发郡兵赶赴淮北,潺陵、夷道,乃至于江陵都可能会再被楚军偷袭。”

    黑夫明白,虽然距离大决战还为时尚早,但秦楚两国在边角上的角力已经开始了,楚王和项燕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会尝试寻找秦国的破绽,在上蔡、梁宋处没有破绽,那便从偏角的南郡入手……

    楚人的计划可以说成功了一半,与楚国隔江而望,边界犬牙交错的南郡必须首先考虑到自身的安全。所以李由改变了最开始的计划,他决定在秋后发兵时,要将两万人留在南郡防备楚国,只带一万人前往淮北与主力大军汇合。

    这也就意味着,江陵、郢县的郡兵,以及大江沿线诸县的兵员,都不会外出作战。

    “如此一来,留在郡上或者大江沿线,很可能会落得个留守的闲差。”

    黑夫将李由的计划暗暗记在心里,随后在李由询问他夷道的情况时,便带着李由来到残破不堪的城头,指点着数里之外,被秦军警惕地围着的三千夷道巴人。

    李由望着那些背靠背坐在一起的巴人有些惊讶:“我才打算解除潺陵之危,便派人去夷道驰援,谁料你竟先一步平定了叛乱,还收复了当地巴人诸部,驱使其为秦作战?是怎样做到的?”

    黑夫便将这半个月里,在夷道发生的事也尽数道出,当听闻他们游说了夷道诸部,使其在武落钟离山杀死首恶樊禽时,李由也不免拊掌而赞:“做得好!巴人之叛,症结在于君长,樊禽一死,自然土崩瓦解。”

    李由对黑夫的能力手段大为赞赏,黑夫却说自己只是想了主意,主要是寡妇清之子巴忠的游说之功……

    “再者,下吏诱使巴人诸部随我来此,除了想要协助郡尉解围外,还有一个原因!”

    黑夫朝李由拱手,阴冷地说道:“郡尉,巴人反叛,杀死夷道县长、县尉,虽然将罪过都归到了樊禽及其部众头上,但这些人中,手里沾染秦人鲜血的也不在少数。如今他们碍于形势,又在巴忠劝说下重新归服,可指不定哪天就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复叛,若就此放任不管,恐怕难以让其心服口服。”

    “你的意思是……”

    李由心中不免一惊,压低了声音道:“将其青壮尽坑之!?”

    黑夫哭笑不得,李郡尉这是想到哪去了?

    这种手段,秦国的将军们可不陌生,三十多年前,长平之战后,在粮食、军功等多重压力下,白起便以“赵卒反覆,非尽杀之,恐为乱”为由,将投向的赵卒尽数杀死!

    夷道巴人的青壮都在这里,而秦军起码有五六千,在人数、装备上处于绝对优势,若真的忽然暴起尽杀之,以有心算计无心,也不算太难。

    这是个绝户的法子,看上去很诱人,若真的做了,虽然可以让夷道巴人自此一蹶不振,但后患却也有不少。

    首先是黑夫的名声便要烂透了,他信誓旦旦让巴人跟着来潺陵,却又背信弃义将其统统杀绝,从此之后,每个巴人都会恨不能生食其肉。

    其次,夷道巴人是大受打击了,但巴郡、南郡、黔中郡的数十万巴人呢?还能一一用这法子灭绝不成?显然不可能,也与秦国采取的怀柔之策相逆,此事传出去,恐怕秦楚边境的巴人,都会投降楚国。

    于是黑夫笑道:“下吏并非此意,只是以为,想要收复巴人,一味的怀柔优惠并不可行,还需时不时加以敲打。可惜楚人撤的飞快,未能让巴人见到他们被击溃的一幕。但如今此地大军云集,不如便乘此机会,让众军吏带着兵卒,在城郊演武,向巴人展示秦国的实力,让这些孤陋寡闻的边鄙蛮夷知道秦军之威!再乘势逼迫君长们,交出曾参与杀害秦吏秦卒的凶手,绳之以法,为夷道死难的冤魂们昭雪!”

    第0236章

    威慑

    这几日,虽然楚军已退,但秦国的援军却依旧源源不断抵达潺陵,有的来自江陵、郢县,有的来自上游的枝江,更有从竟陵、华容等地赶赴的。

    出于某种目的,郡尉李由也未将其遣归,就这样,到了四月底时,潺陵秦军已达七千余人……

    一方面,是要给楚国压力,另一方面,则是要实行黑夫的“威慑”之策。

    巴人们眼看秦军越聚越多,无疑是十分惊讶的,虽然整个夷道的巴人部落加起来有两万人,但他们散于各地,在沟壑山林里星罗棋布,很难集结起来。顶多是祭祀时在武落钟离山周边聚会,但那样的情形,十年都见不到一次。

    所以,当四月初时,樊禽将各部男丁聚集到一起后,得四千人,夷道的巴人便以为,这大概是世上最庞大的军队了,秦楚两国都要拉拢讨好自己,不由自矜得意……

    这是因为夷道与外部隔绝,道路不通的缘故,当地部落都自以为是一地之主,不知道诸夏冠带之国的广大。

    直到今日,他们的三观才被刷新。夷道的巴人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马和武器。眼看秦军越聚越多,营盘越建越大,几个部落的君长便请能讲两种语言的“夏子”试探地问黑夫,这究竟有多少兵卒?

    “虽然聚集了一万人,却也不过到南郡兵丁的十分之一!”

    黑夫让夏子将自己的话原模原样地翻译过去,吓唬这群几乎没出过夷水方圆百里的乡巴佬。

    “而南郡虽然有十万兵丁,可也只是秦国二十多个郡中,地域较小,人口较少的一个!汝等且自己算算,秦国一共有多少兵卒?”

    那是超出了巴人君长想象力的数字,他们不由面面相觑,惶恐不已。

    楚国使者吹嘘楚国“持戟百万”,如此看来,秦国比楚国还强大两三倍呢!

    先被数量惊到后,他们随即又感受到了秦军的质量。

    次日一早,吃饱喝足后,迷迷糊糊睡过去的巴人君长们被部众匆匆摇醒,出到帐外后顿时傻了眼。

    却见那些数量庞大的秦军,已经在城外尽数集结了起来,金鼓旗帜鲜明,军吏乘车骑马,兵卒也尽数披甲,手持锋利的戈矛。

    随着城头的将旗挥动,整个场地上,金鼓声连响不绝,秦军黑压压的方阵,开始朝巴人这边开来,长矛放平,以剑击盾,吓得众君长半死,还以为秦人背信弃义,要对自己痛下杀手了!

    直到黑夫奉李由之命来告知众君长,这是秦军在演练兵阵,同时那些阵列也开始调头转向,君长们这才将提到嗓子眼的心收了回去……

    金声清脆,鼓声雄浑,来自各地的秦卒们依照金鼓之音,一鼓整兵,二鼓习陈,三鼓趋食,四鼓严办,五鼓就行,闻鼓声合,然后举旗……他们或进或止,或击或退,不时发出喊杀之声。几种声音汇聚,冲上云霄,响彻四野!

    巴人们松散惯了,哪见识过这场面,一个个目瞪口呆,即便有个把人将惊讶之情掩饰得稍微好一点,但手里却不由自主握紧了柳叶剑,生怕那些阵列有序的方阵突然朝自己杀来。

    巴人武士在与一个秦兵对峙时,会觉得自己占优势,但当秦军展现出那恐怖的集体性时,这场面是令人震撼的。

    君长们一下子觉得,在武落钟离山做的事情是对的,难怪巴忠极力规劝诸部复归秦国,想来他是知道秦国真正实力的……

    黑夫看着这一幕,十分满意,这场演武,基本达到了他想要的效果。在他看来,秦国虽然在夷道推行怀柔之策,却忘了教他们一件事,那便是认清双方的实力差距。

    蛮夷戎狄,在残酷的环境里发展壮大,服膺的多是强者为尊的道理,现在就是要告诉他们,这天地间最强者莫过于秦!

    他们越是对秦国的力量感到折服,就越容易听从摆布,收起那些叛乱的心思。

    第一天如此,第二天的训练一如昨曰,入夜乃停。

    到了第三天,李由才正式召见了巴人众君长,这时候,已经被震慑到的君长们来到城池上后,皆膝行,不敢抬头仰视李由,面对李由严厉喝令他们交出先前曾亲手杀害秦吏、秦卒的凶手,也莫敢不从……

    早先还被簇拥为英雄的上百名巴人武士,就这样被推攮了出来,他们将被押赴夷道,斩于夷水之畔!以告慰中伏而死的百余秦吏、秦人!

    ……

    夏历五月初时,梅雨季节到来,随着大雨横扫大江两岸,楚国和秦国在南郡的较量暂时告一段落,在这种天气里及交战,不等敌军杀来,己方就得先被大雨击得七零八落。

    巴人诸部也相继散去,而李由在潺陵留下三千兵卒守备,又派了一千人去留守夷道后,其余人等,都陆续北返。

    他们或从潺陵边上的油江口上船,或步行到北面三十里外的江津口渡江,用的依然是笨办法,用南郡水师的楼船、艨艟慢慢运载到对岸。

    船少人多,众人少不得要在渡口处等待许久,黑夫瞧着这麻烦的运载方式,便向李由提出了一个建议。

    “郡尉,江陵和潺陵虽然距离不远,但因为有大江阻隔,每逢楚人来犯,都要征集大小船只,花上数日时间才能将大军运送过来,往往已失先机。”

    “我去年在魏地时,常听说诸国大军在大河上造浮桥让兵卒快速渡河,不知是否试过,在江上架设浮桥?”

    北方浮桥并不少见,据说早在周朝时,周文王为了迎接来自中原的新妇,就在渭水上搭建了浮桥,如今秦国定都咸阳,渭水之上,更有一座永久性的浮桥,连接渭北咸阳和渭南地区那一系列新宫殿。

    而在大河之上,也有不少浮桥,比如秦昭襄王五十年(公元前257年),便初作“河桥”于蒲津,后来还变成了永久性的蒲津桥,黄河铁牛的故事,想必很多人不陌生。

    所以黑夫就在想,若是长江上也能有一座“江桥”,秦军对大江南岸的军事控制,岂不是加强了许多么?

    听了这个建言后,一旁有个尉史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李由和黑夫看了过去,问他为何发笑。

    这尉史连忙下拜道:“下吏只是以为,江陵附近的水面宽阔,少了上千条舟船,恐怕难以连成浮桥,更何况,古往今来,南人善舟船。所以过去楚国与吴、越在长江、淮河征战,官员辎重船载,一般的兵卒直接脱了甲胄泅水而渡,却很少听说造浮桥的……”

    “目光短浅。”

    李由却斥了尉史一顿:“往后若是大王已破淮北、淮南,要继续派将军进取江东、江南之地,十数万人渡江,用船只运载得运半个多月,还是浮桥更方便些……”

    李由将黑夫的这份建言记在心里,觉得以后可能用得上,而后,他们也登上了大船,随着桨叶划动,缓缓朝江陵驶去……

    期间,还收到了一封郡守发来的邮传。

    黑夫知道,在夷道和潺陵出事后,叶郡守的行县计划就泡汤了,李由出征驰援,他就必须坐镇江陵稳住局面,不知此时发信来,又是出了何事?

    李由当着众人的面拆开了这信牍之后,却不由大笑了起来,对黑夫等人道:

    “郡守来信说,此番我军挫败了楚人攻势,又平定了夷道之叛,当为将士请功拜爵,并要带着官吏和全城百姓,在码头迎接吾等凯旋归来!”

    第0237章

    五月五

    “郡尉、左兵曹史,再过一刻,吾等便能抵达渚宫!”

    五月初五这天,李由和黑夫坐于船舱中时,在船头眺望的兵卒前来禀报。

    黑夫知道,江陵城在沿江一线有许多个民用码头,但惟独最大的码头专属于官方,位于城东南,叫做“渚宫”,这里原本是楚成王时修筑的水边行宫,专供楚王的舟船停靠。

    据说,当年这里曾停泊楚王喜欢乘坐的龙舟,屈原在楚辞里说的“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便是龙舟的写照。而楚国的贵族则乘坐“青羽之舟”,乃是一种凤舟,也就是在船上悬竖着长尾青旗,可让封君乘坐。逐波泛舟于大江、云梦之上,是楚国王公贵族的一项消遣方式。

    可现如今,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华丽舟船都已经不翼而飞,只剩下不断停靠驶离的船舶,或运货物,或载兵卒。

    李由和黑夫已也来到了甲板上,吹着江风,眼看码头将至,李由开始指点着在江上见到的各类舟船,询问黑夫名字。

    黑夫一一回答了他:“在南郡江汉之地,凡是船大者谓之舸,小船谓之艖,长而薄者谓之艜,短而深者谓之塄,小而深者谓之舆……”

    “在关中,不管什么模样船都只叫做船。”

    李由算是长见识了,他虽是楚地人,但上蔡已属中原,后来又去了关中,哪里见过这么复杂的船只分类,这也说明南郡人真的是靠水吃水,与舟船相依为命。

    除此之外,黑夫他们乘坐的这艘大船又叫做“楼船”,甲板建筑特别巨大,船高首宽,外观似楼,这是在三百年前,楚国和吴国争衡于江淮时发明出来的战船。船上多竖旌旗,以壮声威,是为秦国水师的主力战舰,所以水师也被称之为“楼船之士”。秦国的楼船还算比较小的,仅能载三百人,据说楚国的楼船,能载上千人!

    这也是南郡不想让楚国夺取潺陵、夷道等地的缘故,因为楚军在水上是有绝对优势的,若让其得到了位于江陵上游的港口码头,郡府将随时受其威胁。

    至于围绕在楼船周围的各类作战船只,则是大翼、中翼、小翼、艨艟等,各有不同的功用,载兵卒的船叫做“舫”,是将两艘小船相连,一舫可载50人。

    这时候,前方开导的两艘大翼却突然减缓了速度,发出了示警的鼓点!

    李由一惊,之后才发现并非是敌袭,从他的位置朝前方望去,却见前方的水面上闯入了几艘狭长的小船,上面的船夫用力摇动着木浆,正飞驰而过,似乎正在比赛竞速……

    “那又是什么船?”前方的战船奉命前去驱散这些民船时,李由又问黑夫。

    “是舲船。”黑夫道:“是专门用来竞速的,今日是夏历五月初五……”

    今天就是后世的端午节,这年头,已有在水中乘船竞速的习俗,不过却不是为了纪念屈原,因为早在屈原死前,就已经作赋说过这种风俗了:“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

    大概是古代居住在此地的濮人、越人留下来的驱邪习惯吧,因为楚地有一个传统,那就是五月五日所生的婴儿,无论是男或是女都不能抚养成人,所以这天在江中溺婴者甚众,直到秦国统治当地,在律令里严禁溺婴后才稍微缓解。

    “若真的有人在以这种方式悼念屈原,想来也会遭到抓捕吧,毕竟前段时间的上巳节,因为我闹出的事,郡守连楚辞屈赋都给禁止了。”黑夫感觉有些滑稽,看来往后只要还在秦国治下,便不要想着端午节放假了。

    这场小插曲之后,近百艘大小船只载着数千归来的秦卒终于抵达了渚宫,数十个码头已经空了出来,只待众人靠岸。

    黑夫瞧见那岸上,除了戒备森严的兵卒外,已有许多身穿官服的人在等待了,心中暗想:“这次郡守真是给足了李由面子。”

    叶腾为人霸道,李由初来乍到时,一些关于兵事的任命甚至都不跟郡尉商量,而是决定后再通知李由一声。李由也不敢与之拗着干,竟郡守之权极大,自己在本地没有根基。

    这次楚国发动的孟夏攻势,两位地方大员倒是配合得不错,叶腾立刻回到江陵调兵遣将,而李由则亲帅大军渡江,逼退了楚军的进攻,虽然斩首不多,但也算一场小胜利。

    所以叶腾大概是想借此机会,对内对外表明郡守、郡尉和睦共事的印象吧,郡守光是要应付外敌,为秋后备战就已经殚精竭虑,这时候可不能再因权力之争而起内讧。

    与黑夫所料不差,李由才下船,叶腾便热情地走了过来,与李由相对作揖,称赞他是“国之干城”!而瞧见后面黑夫后,也让他上前,夸他是“年少有为”,看得出来,叶郡守对黑夫在夷道办的差事很满意。

    叶腾最担心的,就是黑夫这个年轻人对夷道叛乱的处理手段太过简单粗暴,导致当地糜烂,成为一个难以治理的溃疡,那将让叶腾痛苦不已。结果黑夫先在夷道城击退了巴人,又派巴忠于诸部沟通,设计杀了樊禽,诛其首恶,最为绝妙的是,威胁巴人们跟着他往潺陵走了一趟,使其见识到了秦军的强大实力,想来至少在灭楚之战期间,夷道巴人能安分一段时间了。

    郡守和郡尉相互谦逊一番后,便携手上了同一辆轩车,往城内而去。待他们驶入江陵城东南的“龙门”时,黑夫发现,除了官府的官吏尽数来迎外,亦有不少来围观的学室子弟和民众。

    那些学室弟子中,可有许多黑夫熟悉的面孔呢,那便是上巳节当日与他发生了冲突的祁夏、黄田等人,他们也瞧见了行在凯旋队伍里的黑夫,面色有些不豫。

    不过更多的百姓,则是朝着黑夫等归来的将吏兵卒们叫好起来。

    虽然这次战事算不得什么大功,但也阻止了楚军进一步威胁江陵,打搅当地人的生活。

    而叶腾也让车队停了下来,并破例让一些本地父老上前向李由献酒水,李郡尉似乎很享受这一幕,叶腾则让传令兵向周围的百姓父老宣扬其功绩,无非是郡尉率军击退楚军,保南郡平安云云……

    看着这一幕,黑夫也明白了:“除了要显示和李由关系友善外,叶腾如此大费周章,在江陵城营造吾等凯旋而归的场面,也是为了冲刷掉第一次伐楚失败后的阴霾吧,好调动南郡人的战争积极性吧……”

    这个老狐狸,还真是一点表演的机会都不放过啊,不过正因有这样的人坐镇南郡,这里方能安如磐石。

    这时候,闻讯赶来的人越来越多,在道旁挤得密密攘攘,当真到了“朝衣鲜而暮衣蔽”的程度。而街道两侧,那些两层高的建筑也纷纷打开了窗户,各个富裕人家的女子倚着门窗,在向外偷看。不过因为秦律禁止从沿窗向街道上扔东西,否则重罚,所以女子们倒是没有朝将吏兵卒们扔手绢香囊。

    这时候,黑夫却抬起头,无意瞥见侧前方街道边,一面窗户亦悄然打开,从黑乎乎的窗洞里,伸出了一样东西……

    他没有看错,是弩机!民间严禁私藏的弩机!

    黑夫的心,立刻从欢快的气氛中被抽离!提到了嗓子眼!

    他大声喊了起来:“刺客”。同时抄起车上的弩,对准了那窗扉!

    “小心!”

    不止是黑夫,在郡守和郡尉左右护翼的骑士卫士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也发现了这一幕,他们纷纷出言示警,同时举起随身携带的盾牌,想要保护郡守郡尉。

    然而箭矢的速度比人的反应更快,弓弦的崩响被热闹的人群欢呼掩盖,黑夫只能看到下一瞬,前方那辆轩车上的郡守叶腾、郡尉李由几乎同时倒地!

    整个江陵的欢呼,这一刻仿佛被利箭封喉,霎时间寂寥无声!

    第0238章

    刺杀

    时隔数月,黑夫再次来到了郡守府邸外,发现这里的气氛一如江陵城的其他区域一般,凝重而警惕。

    昔日不设防的江陵城区,俨然像郢县一般,被军事化管理了起来,那些才结束了击退楚国孟夏攻势的秦兵们,摇身一变成了城防大队,手持戈矛在城内的道路上巡逻,城内热闹的夕市被取消,宵禁已经持续了一夜,家家门窗紧闭,街上显得有些寂寥……

    郡守府邸的门前,也有名百将带着上百人守着门口,并在墙垣各处都安排了人手,手持弩机,一旦有行迹可疑的人不经允许靠近,可以当场射杀!

    看着那些材官手中的弩机,黑夫仿佛又看到了昨天的一幕:当道旁富户人家里忽然出现刺客,从窗口朝郡守和郡尉同乘的轩车发弩时,亲卫短兵们阻挡不急,郡守、郡尉竟一同倒地!

    但随即,李由就立刻起了身,他尚未卸去甲胄,就算被弩矢直接射中了也没事,方才是下意识地将郡守一起扑倒的。

    但他让叶腾避开了要害,却未能让他毫发无损,年轻的郡尉过去从没遇上过这种情况,神色有些发怔,眼睛定定地看着还倒在车舆中的郡守,不知该如何是好。

    “扶我起来!”

    直到被叶腾压低声喝骂了一声,李由才反应过来,立刻将郡守搀起。

    叶腾看上去一点事都没有,他甩开了李由的手,扶正了自己的冠带,轻蔑地看了一眼那个在射击行刺后,被护卫们反击射成筛子,从窗口掉下来的刺客,神色自若地指挥起来。

    他先让众人高呼“刺客已伏法!郡守、郡尉安然无恙”安抚了民众惊惧的心理,又让人速速封锁这一带,缉拿刺客党羽,而后让御者继续前行。

    “郡君,疾驰回郡守府?”知道内情的御者胆战心惊地问道。

    “不,按照预定的路线,缓缓而行。”

    叶腾闭上了眼,似乎方才经历的刺杀对他而言,不过是轻风拂面,只有近处的侍卫才能发现,虽然李由装作无事,但他的手掌却悄然撑住了郡守的脊背……

    在李由亲自持盾护卫下,叶腾坚持走完了既定路线,虽然他的嘴唇有些苍白,手有些颤抖,但相隔甚远的民众对此一无所知,都在欢庆郡君无恙。

    直到抵达郡守府,民众看不到的地方,李由才让黑夫速速登车,为郡守包扎!

    原来,那支箭深深扎进了叶腾的左腿,黑夫不由大惊,为他匆匆处理止血后,又发现这箭簇似乎被特殊处理过,伤口有异味,箭簇扎入的位置有些发黑!

    闻询赶来的医者们面色沉重,认为箭簇上有毒!于是低声商量着对策。

    这时候,郡守夫人和郡守之女也匆匆过来,郡守夫人并非原配,似乎是郡守续娶的本地女子,见到这惨状顿时惊得六神无主。

    倒是郡守之女子衿,没有像一般的女子一样失声痛哭,她含着眼泪,请郡尉、郡丞去理政,勿要在此耽误,留下长史鲁荡在此照应即可。

    而后,穿了一身素裳的少女又朝来到黑夫面前,朝他长拜道:“父亲的伤势不可耽搁,郡守府的医者擅长疾医,或是带下医、食医,都不擅长医治金创。听闻有太医令夏公弟子陈君正在江陵!恰是左兵曹史同僚,还望左兵曹史速速将他请来!”

    少女一语中的,黑夫也冷静了下来,应诺之后,便立刻去找专业治疗金疮的医者陈无咎……

    因为楚军的这次攻势虎头蛇尾,原计划送往潺陵战场试试效果的几十名医护急救之士未能成行,如今依然驻在江陵城内。

    当黑夫跟着唐觉,推开陈无咎严禁任何人闯入的屋舍时,他惊呆了。

    整个屋子里,都是乌烟瘴气的味道,却见陈无咎坐在案几前,正往点燃的烛火上焚烧某种植物的叶子,当干燥的叶卷被点燃后,一股股青烟飘起后,陈无咎便贪婪地深吸一口后,露出了极其享受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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