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黑夫下拜顿首,冷汗直冒,但这也不算离间骨肉吧,便又咬着牙,斗胆道:“臣每一句话,都是出于公心,是基于所见所闻的肺腑之言,望陛下察之!”秦始皇默然许久后,终于又说话了。
“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已守金玉之重也……你说的也有些道理。”
他似乎有所触动,却没有再评价黑夫的进言,只是挥了挥手:“下去罢。”
……
黑夫后退出了内廷,待他重新来到寝宫之外,呼吸着深夜微凉的空气时,才算缓过来。
无人看到,他甲胄内的衣衫,已经湿了一大片,都是被皇帝吓的。
“这冒险大胆的进言,值得么?”
从皇帝最后的自言自语来看,至少没让他龙颜大怒。
秦国的制度,本来就是宗室无功劳不得属籍贯。秦始皇有二十多个儿子,最大的公子扶苏即将举行冠礼,最小的公子胡亥也十岁了。
按照惯例,他们也只是享受公子之名,有府邸俸禄,下一代人,还可以称“公孙,王孙”,再过一代,就是庶民了。
这也是儒生博士们叫嚷的“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在秦国很正常的事,用山东的眼光看,却不可思议。
古人说得好啊,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若按黑夫所说,让他们去做边侯,也算为国守边立功了,虽然第一代第二代苦些,可后人还能世享富贵呢。
他也不求自己的献策被采纳,秦始皇这么容易说服,那就不是秦始皇了。
但黑夫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我有自己的政见,不是简单复制李斯、王绾之言。”
“今夜之后,陛下,将深深记住我这个人,记住我的话!”
看着弯弯的月亮,黑夫露出了一丝笑:“也能让皇帝觉得,黑夫公忠体国!”
……
“陛下,那两封奏疏找到了……”
谒者奉命将收在寝宫的两份简牍寻来,按照秦始皇的习惯,寻常奏疏,批示后会立刻发到各官署,再发往郡县,可一些上书,他却会在阅后收着,既不做批示,也不退还。
这些留中不发的奏疏,常常包含着秘密,也是谒者们最怕碰的……
秦始皇一边思索着黑夫方才的建言,一面打开两份简牍。
其中一份是十二月时,谒者杨樛从南昌回来后递交的,他将沿途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禀报给秦始皇,尤其是南昌戍卒不满的抱怨,以及黑夫在那支远征军里的威势。
第二份,则是二月时,九江郡监御史的上书。
疏中谈及江南南昌、番阳等地路途遥远难治,如今南昌城已筑成,又有上千户百姓从南郡迁往,或可在江南新置一郡的建议。
但同时,负责监察官员的监御史又提醒皇帝一件事,那就是,豫章六县,都是黑夫率部打下来的。目前除了余干道由干越吴氏父子管辖外,其余南昌、番阳、庐陵、九江、上赣五县,均由黑夫的旧部为令、尉、丞。
这些人都是得到黑夫举荐,留任原地的南郡乡党。若是豫章成立新郡,这批人恐怕会控制地方军政法大权,这是秦律十分警惕的。
故监御史提议,将黑夫旧部们,分别调往不同郡县任职,杜绝山头主义出现……
皇帝早就看过这两份奏疏了,却没有给出进一步的指示。
直到今日,在好好考校了黑夫一番,观其言察其行后,秦始皇才做出了决定。
“黑夫之言虽未能跳出分封的窠臼(kē
jiù),但他能献言以豫章、上赣分封诸公子为边侯,便知其没有私心。”
换了那些有异心的人,对属于自己的“地盘”,肯定会避之不及,但黑夫却丝毫不避。
“此子乃公忠体国之人,监御史多虑了。”
于是秦始皇在奏疏上批示道:“江南豫章初附,蛮夷越人不安,需各县互为犄角,故五县诸吏职位,不必变动。”
军事管制期间,这种情况是在所难免的,是九江郡监御史太过敏感了。
在秦始皇的计划里,未来几年,他在厉门、九嶷之南,还有一个更大计划要实施,到时候南征将士将有大用,岂能早早自断干城?
再说了……
“过去百年间,但闻秦有反叛的边侯、封君,何曾有过反叛的郡县秦吏?”
第0330章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
“你为何又来了?”
御史府石室,张苍的胖脸从书堆里抬起来,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不速之客黑夫。
黑夫苦笑:“子瓠这是嫌弃我么?”
“岂敢。”
张苍撑着案几起身,嘟囔道:“只是黑夫做议郎时也就算了,那是闲差。如今身为中郎户令,宿卫禁中,除了休沐,当寸步不离王前,却还有时间来藏室,故而怪之。”
黑夫无奈地说道:“今日是奉了陛下之命,让我来找书。”
“陛下让你来取书?”
张苍有些诧异:“这不是谒者的事么?”
“并非取了送入内廷,而是让我自己看。”这就是黑夫不安之处了。
他说道:“我哪知道那书在哪,只能来找子瓠帮忙。”
张苍来了兴趣:“陛下让你看什么书?”
“《秦记》里的蜀侯卷。”
秦记就是秦国史书的名字,此书是藏在隔壁的“明堂室”里的,有了张苍帮忙,黑夫很快就找到了那卷陈旧的竹简。
他在采光良好的案几上坐下,展卷后,略过了对蜀蚕丛鱼凫、杜宇氏开明氏的记载,直接跳到秦灭蜀之战。
“惠文王九年,以张仪、司马错、都尉墨等从石牛道伐蜀,蜀王自于葭萌拒之,败绩,巴蜀遂归于秦……”
“十年,惠文王封蜀王之子通国为蜀侯,以陈壮为蜀相。后六年,蜀侯通国与陈壮反,惠文王令庶长甘茂、张仪、司马错复伐蜀,陈壮恐,杀蜀侯来降,遂诛陈壮,绝灭开明氏……”
对这段历史,黑夫只是粗略听闻,不知细节,但皇帝特地令他来翻阅,定有深意。
“十七年,惠文王封秦公子恽为蜀侯,以蜀地戎伯尚强,乃移秦民万家实之。二十七年,张若城成都。”
“原来成都是这么来的……”黑夫虽然喜甜,却也嗜辣,很喜欢成都、重庆。
他继续往下看:“昭襄王十四年,蜀侯恽祭山川,献馈于王,王与近臣,近臣即毙。王疑蜀侯恽欲反,大怒,使恽自杀,并诛其臣二十七人……”
读到这里黑夫一惊,明白秦始皇让自己来读这段历史的用意了。
果然,再往下读,又是一次叛乱。
“昭襄王十五年,王复封公子绾为蜀侯。至三十年,又闻蜀侯绾欲反,王复诛之。遂废蜀侯国,置蜀郡,使张若为郡守……后孝文王又以李冰为蜀郡守……”
读完之后,他久久无言,只是长叹了一声,捂住了脸。
好家伙,被皇帝甩干货打脸了啊!
张苍当然知道竹简上的内容,见黑夫举止有异,便低声道:“你究竟与陛下说了什么?”
“无他。”
黑夫又露出了笑,这件事,是皇帝给他的小教训,自己必须三缄其口,但仔细想想,能得到秦始皇指教,还是挺荣幸的。
秦始皇要表达的意思很明显,黑夫献上的“一国两制”之策并不新鲜。而“以边侯镇戎伯蛮夷之地”的进言,惠文王、昭襄王早就在蜀地实践过了,结果却不太好。
不管是开明氏的蜀侯,还是秦国的两位公子,都没有好下场,反倒是隔壁的巴郡。没有封子弟镇守,直接设郡,因为对巴人推行的民族政策合理,从未出过什么大乱子。
“此有叛侯而无叛郡也……”
黑夫笑容有些苦涩,他明白皇帝的意思了:年轻人,要对国家大计进言献策,还是再多学学吧!
他也总算明白,为何皇帝和法家,会坚持全面郡县,绝不姑且分封了……
这件事,已成定局,凭他三言两语是无法改变了。
……
果然,到了次日,还是黑夫轮值于四海归一殿的时候,皇帝召集群臣,在朝会上宣布了对封建、郡县的决策。
“三代之时,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亲亲尊尊,虽万人称颂,然则,此私天下也!”
“秦则不同,以法为教,以吏为师,赏不私其亲,宗室无功劳不得属籍,公子王孙二世为庶民,黔首士伍以耕战之功可列于朝堂,此公天下也!”
立于殿内,黑夫喉头动了动,总觉得这话不太对劲,但想到自己的经历,却也没毛病。
他虽然靠了抱李由大腿才发达,但归根结底,能让他升上来的,还是秦国相对公平的军功爵制度。
在这两段掷地有声的宣言后,皇帝令谒者宣读了最终的裁决:
“今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封建、郡县之论,廷尉议是!”
“故朕不封子弟,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
胜负已分,殿尾巴的博士们陷入了一片寂静,他们对新的王朝失望透顶。
左丞相王绾则轻叹一声后,率先下拜称颂,表示服从皇帝的决意!
李斯也与群臣一同下拜,但低头之际,嘴角却露出了无人察觉的笑意。
这不仅是他和王绾未来的右丞相位之争,也不单是一场封建郡县之争,也是法儒之争。
这几个月来,儒家博士们的上蹿下跳,终于被一棍子打醒了,皇帝最信任的,依然是法家之政。
而他李斯,永远简在帝心!
……
四海归于殿内,诸郎群臣叩拜,称颂皇帝的决策,秦始皇的耳中,却恍然响起了过去二十年来,一直萦绕耳边的话语。
“秦王政,你还记得……历代先君,一统天下的志向么?”
“朕记得,朕已实现这一志向。”
他双手捧起和氏璧雕琢而成的玉玺,并重重盖在了诏书之上!
“更宏大的志向,旷古绝伦的伟业,将在朕手中实现!”
如果说天下是一辆马车,那么皇帝便是御者,振长策而御宇内!
他挥动鞭子,要将天下带离这个延续了上千年的“分封—分裂”道路,将九州生灵,带到一条全新的通途上!
诗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
儒生称赞周政,但在秦始皇看来,那不过是那是陈腐守旧之道。
而秦道,是法后王之道,是推陈出新之道,是不论君子小人,皆能各尽其才之道!
亦是万世一系之道!
纵然有黑夫那天的进言,让他有了一丝小小犹豫,但秦皇心坚似铁,他不允许反复,亦绝不走回头路!
他的目光永远向前,越过一个个头戴高冠、武冠的头颅,看向了殿门外,看向了远方。
秦始皇仿佛看到了手戴镣铐的六国俘虏,趟着渭水浑浊的波浪,在咸阳北坂的黄土上,修筑新的巍峨宫殿。
他看到函谷关东开,十二万户六国豪贵、百姓正拖家带口,纷沓西来。
他看到天下之兵被一一收缴,以邻为壑的关梁河防一个个被隳垮,大河不再为患,昔日险阻遂成坦途。
他也看到了自己治下,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
地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五岭,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而在厉门、九嶷之南,还有一片未知的茂林海滨等待秦人去探索。
他还看到章台街两侧,各官署的小吏正将他的诏书副本封好,交到邮传手里,舟行车走,发到各地,交付给三十六个郡、上千个县的守、令、丞手中,接着又继续往下传递,由乡啬夫、里典大声向目不识丁的百姓们宣读。
随之而来的,将是三千万黔首的齐声高呼。
“陛下万年!”
“秦万年!”
……
秦始皇车辇出殿远去后,今夜不必轮值的黑夫,依然在原地站了许久。
“皇帝以为,他能斩断封建—分裂的死结,带着天下走上一条新的道路。殊不知,中国两千年的治乱轮回,现在才刚刚开始!”
可以苛责么?恐怕不能。
黑夫陷入了沉思:“我们每个人,不管是古人还是穿越者,都只能从已知的历史里寻找答案。”
“后人看到秦的速灭和汉推行郡国并行的好处,会思考秦行分封,是否能走上不同的道路。但秦始皇、李斯,他们看到的,却是周推行分封导致的大乱世,以及秦国册封蜀侯引发的蜀中三叛啊!”
不过话说回来,皇帝今日所做的决策,在大方向上,是没有错的。
虽然很容易车速太快折了腰,虽然他的固执会加剧矛盾的尖锐。但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时代潮流浩浩荡荡,这位坚定者、奋进者、搏击者,此刻做出的抉择,即便不尽善尽美,难道就不值得被尊敬么?
黑夫发现,自己竟不由自主地为帝国的未来担忧……
虽然个人的性命荣辱才是最重要的,但身处体制之内,不可能做到漠不关心,听之任之。
这时候,他也走下了阶梯,顺着宫廷的中轴道,来到了章台宫门外,郎卫也是有假期的,黑夫已经入宫宿卫十天,总算迎来了一次难得的休沐。
不曾想,宫门之外,却有一个人拦下了他,拱手道:
“中郎户令!三年未见,方才在殿上时,都不认识我了?”
看着眼前这个公乘打扮,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黑夫一愣,旋即一喜。
“原来是巴兄!”
正是在南郡夷道巴人叛乱时,与他携手平定叛乱的巴忠,巴寡妇清之子!
不过,这位矿老板的儿子,怎么跑咸阳来了?
第0331章
起土骊山隈
与巴忠来到他位于渭桥旁的居所时,瞧着这处宅邸重楼高宇,雕梁画栋,黑夫不由赞叹:“好大的宅院。”
倒不是他没见识,章台宫都进了,天下哪里还有比那更大的房子?更何况,黑夫在江陵、安陆的府邸,也不比巴宅小。
但这里是首都啊,后人有言,长安居,大不易。京城的房价可不是江陵、安陆这种三四线城市能比的。
传说周公制礼而有九数,战国之世,算数之学流传甚广,六国多有算书,如今这些算书集中到了御史府石室。黑夫去找张苍时,他正在收录旧文之遗残,进行删补。
所以黑夫正巧瞧见了上面的一道数学题。
“今有取保,一岁价钱二千五百,今先取一千二百,问当作日几何?”
换成后世的话,就是张某给人家打工,年薪2500钱,现在他要买房了,没钱交首付,想预支1200钱的工资,试问张某需要工作多少天,才能把这1200钱还上?
斗食吏年俸96石米,以目前米石30是价钱来算,加上一些出差补贴,年薪三千钱上下,这就是咸阳普通公务员的收入。
靠这样的收入,想在咸阳买一套房子,可不容易。据说一间能让五口之家容身的百多平米小宅,都要一万钱起步。和后世相比,也不算太贵,辛苦几年,亲戚们帮忙凑一凑,起码能把首付交了……
至于公卿大夫住的大院,根据面积大小不同,价格从五十万到百万不等!
巴忠目前的爵位是公乘,按照名田宅制,可有房20宅,近八十亩的宅基地,他便置办了这座大豪宅,又处于渭桥这种黄金地段,少了两百万钱,绝对拿不下来!
但两百万钱对巴氏而言,毛毛雨啦!
秦朝的小康标准是家财十万,那些被迁来咸阳的富户标准则是百万钱,若能达到千万,便是“豪贵”。
但巴氏的家财,恐怕要用“亿”这个单位来形容。每年光是采炼丹砂,卖给官府,就能赚得盆满钵满,更别说僰僮、井盐、马帮的生意。据说巴氏在巴郡养着僮仆千人,私人武装两千,依附者上万,足见其财力雄厚。
“这里原本是嫪毐门客的离院,嫪毐倒台后,便被母亲买下来翻修,让我入都城时方便居住。”
巴忠笑眯眯地暗示道:“像这样的宅邸,咸阳其实有很多,若是中郎户令需要,可任君挑选……”
不愧是有钱人,两百万的大宅,说送人就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