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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好不容易一年过去,这些陈郡戍卒已熟悉了边境生活,却因戍期结束,开始返乡,下一批戍卒又来到这,继续从新兵做起……”

    这是黑夫深入陇西边塞后,与戍卒们同吃同住后,听到的抱怨。秦朝一统才两年,来自远方的戍卒们已苦不堪言,所以才会发生逃亡的事。

    可想而知,再有十年积怨,那还了得?

    陈平深以为然,关中秦人还好,已经习惯这种制度了,可关东六国遗民受不了啊。

    “不瞒右庶长。”

    陈平道:“一旦遇上边戍之役,山东之民见行,妻子嚎哭,如往弃市,还将其称之为‘谪戍’。”

    这些边戍之卒,常优先征发赘婿、商贾,黑夫以为,这样的戍卒到了边境,除了站满燕、赵长城,虚张声势外,根本没有出塞作战的能力,不反叛逃亡就不错了。

    章邯出言附和:“黑夫之策甚善!岂止是山东之民,关中秦人,过去扫灭六国时,斩首立功,便有封官赐爵之赏,这些好处足以补贴远行的衣食花费,故秦人才闻战则喜,战场上勇敢作战,视死如归。”

    “如今则不同,去年,朝廷发兵戍守江南长沙、苍梧之地,关中之人过去之后,不习惯南方湿热的天气,加上水蛊等恶疾,士兵十死二三,侥幸活下来的人服役归来,也没有分文的抚恤,故关中之人,都视南赴为危途……”

    这也是关中军功贵族异口同声支持黑夫“西拓”之策的原因,这样的话,他们的子弟就不必去南方了。

    所以黑夫向秦始皇建议,是时候根据形势变化,改变旧律了。不如将帝国三十六郡,划分成几个大的片区:黄河以北为北,函谷关以西为西,淮水以南为南。严格规定,南人戍南,北人戍北,西人戍西!如此,在节省了戍守成本的同时,也能保证戍卒熟悉当地环境,他们服役的排斥心理也会降低许多。

    在此基础上,再行移民实边,屯田戍守之策。

    “右庶长之建言,实乃利国利民之策!”

    不但利于关西秦人,也利于山东六国遗民,陈平佩服之余,也不由骇然。

    “他曾看出,我有宰天下之志,但他这些建言,大都针砭时弊,虽尚未正式跻身朝堂,却已在指划天下了!”

    他更认定,来咸阳投奔黑夫,是自己做过最正确的事情。

    陈平不知道,黑夫此时此刻心中想到的,却是三年前,秦楚两军蕲南决战后,他奉王翦之命追击残敌,行至蕲县东北时,留宿过一夜的大泽乡。

    贫穷的小邑,敢怒不敢言的楚人老汉,眼中难掩恐惧愤恨的楚人孩童……

    黑夫忘不了那一幕,所以他心中,常常会浮现一个问题。

    后人言,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关中天府之国,咸阳百里宫阙,眼前的繁华市邑,数百万秦民生活的地方。

    黑夫虽是南郡人,但他挺喜欢关中:喜欢渭桥的车水马龙,喜欢长阳街南市的琳琅满目,喜欢自己和妻子浓情蜜意的新府邸,喜欢在守藏室里和张苍一起看书增长知识的闲暇下午,喜欢杜邑山东移民热气腾腾的汤饼,也喜欢镐池边日夜不休的造纸工坊,那是黑夫的心血……

    他喜欢这种和平的生活。

    亲自参与过六王毕四海一这个过程的他,知道和平多么来之不易。

    若乱世再临,眼前的一切,统统被毁于一旦,实在是极大的可惜,亦是一个文明的悲哀和遗憾。

    但是。

    “若能除此苛政,直接没了渔阳之戍,陈胜吴广不必远行,大泽乡的那把火,还会烧起来么?”

    第0378章

    衣食足而知荣辱

    “右庶长向陛下建言,大河以北之人戍代北三郡、渔阳、上谷、右北平;淮河以南之人戍江南、江东;关西之人戍陇西、北地、上郡,那河南、淮北诸郡之人当戍守何处?”

    陈平就是砀郡人,发现黑夫没有提及中原地区,便追问起来,他对乡党们的未来还是挺关心的。

    黑夫方才就问过章邯了,然后发现,秦始皇在对西王母感兴趣,决定将国策偏重西北的同时,却也没驱逐燕齐方士,依然让少府出了一笔钱,让他们去海滨造船寻仙……

    在黑夫看来,与其做虚无缥缈的寻仙,还不如研究下如何安全有效地跨越渤海海峡,将齐地和辽东紧密联系起来——这年头的航海技术,朝鲜日本过不去,辽东半岛却是不难。渤海是内海,风浪不大,一路上还有各种小岛可供停泊,到辽河或鸭绿江口登陆,临淄、胶东两郡的戍卒便能很快抵达目的地……

    当然,这只是他的一个想法,没有写进奏疏中,打算回咸阳面圣后再补充进去。

    除了东南西北外,就剩下真正意义上的中原地区了,大概只有秦朝六分之一的面积,十多个郡,却足足有秦朝一半的人口!

    这些个郡,经过夏商周千余年开发,人口已趋于饱和,土狭而民众,黔首一家几口人挤在狭小的屋舍里过活。

    陈平颔首以为然,比如他家,过去就只有三十魏亩的薄田,兄弟两人一起耕作,仅能勉强维持生活。

    这还算好了,他们库上里,三分之一的人家无地,只能给富户做雇农。邻近的三川、颍川、陈郡也一样,土地集中在少数人手中,没田的雇农遍地都是,很多人被逼无奈,只能做商贾,这也是中原多贾的原因。

    在黑夫看来,这些无立锥之地的贫民、雇农、商贩,正好可以移民实边!

    塞下之民,禄利不厚,不可使久居危难之地。免去刑徒罪罚,恢复赘婿正常身份,赐农夫爵位、免税免役十年,授予雇农田地,缺什么就给什么,三板斧下去,中原各郡,肯定有不少人心动。

    总之,中原有的是没地的人,西行入关后,将其移至土地肥沃,水草丰饶但人口稀少的边塞。为之筑房屋修城邑,安家室置田产,按照什伍编制。前三年,由官府给予冬衣和充足的粮食,供给必要的耕牛、农具、种子,直到他们能自给自足为止。

    三年之后,田土已辟,官府就近购粮,边关将士就不必仰仗内地长途跋涉提供粮食。

    农闲之时,对移民进行军事训练,配发武器,寓兵于农,和平时屯田,开战后倒不指望他们杀敌,但可以作为后勤大队,随军出征。

    这种武装拓殖,将在陇西、北地、上郡开展,以后随着帝国边境线推移,可以延伸到河西、河套去……

    黑夫还提议,为置医巫,以救疾病,以修祭祀,使男女有婚,生死相恤,种树畜长,室屋完安,一代人后,坟墓相从,移民也就变成了当地土著,有长居之心了。

    听了黑夫详细的叙述后,章邯、陈平都认为这是一个良策,听章邯说,秦始皇令丞相、御史大夫、廷尉议论此事,已经快有结果了。

    章邯道:“众人皆知陛下西拓之心已决,故反对之人寥寥,更何况,这一方略,早在昭王时便有先例。”

    许多年前,秦昭襄王认为秦国地广人稀,便推行过“徕民”政策:凡是各诸侯国来归附的人,赐爵一级,授田百亩,免除十年徭役赋税,并将这一政策写在律令里,最终招来十万贫农。

    黑夫的提议,不过是这一策略的改进版,而且已有一个成功的案例。

    “然也,三年前,我率部扫平豫章后,陛下便移南郡之民千户实南昌城,使军民开拓荒地,这算得上是屯田之始,如今南昌县百姓已近万人,昔日蛮荒之地,如今已是江南富邑!”

    南昌城,这是黑夫和章邯的共同成果,二人一边说,一边互敬了一盏酒。

    当然,黑夫只没说,那些移民中好些人,农闲之时,都在自家种植园里种甘蔗。随着这两年红糖在关西走俏,甚至远销月氏,甘蔗红糖有利可图,除了南昌县外,其余几个县,黑夫的旧部们,也纷纷开始效仿,在自家田地里烧荒种蔗榨糖,再统一交给黑夫的堂弟售卖,黑党大有变为甜党的趋势……

    既有律令支持,又有成功先例,黑夫的屯田策,不出意外的话,肯定能通过,这便是章邯恭贺黑夫又要“高升”的原因了。

    “黑夫连续上书,言国策,若被陛下采纳,一个建言之功是跑不掉的,加官晋爵,指日可待!”

    章邯猜测,按照秦朝官员升迁的惯例,黑夫再升的话,恐怕便能去郡上做守、尉这样的封疆大吏了,一时间艳羡不已……

    这时候他却又想起一事,笑道:“光说屯田去了,我还未告诉你,朝中是如何争论你所言铰羊毛为衣一事呢!”

    “这有什么好争的?”黑夫感到不可思议。

    “颂孔子之学的博士诸生可不这么认为。”

    章邯学着博士乐正礼、漆雕染的模样,摇头晃脑地说道:“诸生言,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皮,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

    “他们以为,秦乃衣冠上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裔不谋夏,夷不乱华。衣冠袍服,乃贤圣之所教,而今黑夫上书,欲使中国之人衣羽毛,披织皮而居,此乃以戎狄之俗搅乱华夏衣冠,是返禽兽之行也!”

    因为在黑夫的提议里,羊毛衣不仅可以让戍边将士穿,未来还能推广到整个北方,所以遭到儒生反对是必然的,他们可不想看到未来齐、鲁之地满眼“戎服”。

    “与戎狄同俗”,当年就是山东六国用来黑秦的措辞,和秦人不同,魏、鲁等地的儒生,是很看重这些的,他们以为,君子服而后行,穿戴好正统衣冠,才能做事,陛下万万不能同意。

    最后,儒生还将了黑夫一军。

    “如此,也不利于陛下‘一天下之俗’的政令。”

    “说的好像他们冬天里不穿皮裘一样。”陈平自诩黄老,也看不惯这群死板的儒生。

    黑夫哭笑不得,他当时真没想到还会来这么一出。

    不过他却不担心,因为儒生博士,只是秦始皇拿来装饰朝堂的吉祥物,话语权很小,即便事关衣冠传统,是他们擅长的领域,但自有其他学派的人与之作对。

    比如墨家……

    果然,章邯兴高采烈地说道:“诸生话音刚落,墨者唐夫子、程商便当场反驳,曰:诸生之言差异,子墨子曾云,行不在服!”

    墨者也引经据典:昔者齐桓公高冠博带,以治其国,其国治。昔者晋文公大布之衣,牂羊之裘,以治其国,其国治。昔者楚庄王鲜冠组缨,绛衣博袍,以治其国,其国治。昔者越王勾践剪发文身,以治其国,其国治。

    这四位君主,其服不同,却都开创了各自的治世,由此可知,所谓的礼仪衣冠,并不能决定一个国家的治乱,儒生拘泥一件衣服材质是麻,是丝还是羊毛,真是迂腐。

    这是墨家的看法,在他们看来,只要舒适,去北方的戍卒被发左衽亦无不可,去南方戍守的士卒文身断发亦无不可,作为儒家的死对头,双方观点各自走向了极端,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

    就在两家吵得不可开交时,以李斯为首的法家也发言了。

    “陛下,商君曾言,观时而制法,因事而制礼,法度制令,各顺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故便国不必法古!臣以为,衣服,是为了便于穿用,礼制,是为了便于行事。若能利其民而厚其国,稍稍更改衣服材质未尝不可。”

    “如今右庶长黑夫之建言,仅是仿羌人之法,以羊毛为线,制衣为士卒御寒,又不是使中国之人皆被发左衽,诸生如此反对,真是大惊小怪!”

    李斯的意见不难猜到,只要变革是有利于国的,法家就支持变革,秦国百年强盛,靠的就是这种勇于变革的心态。

    章邯道:“最后,连张苍也站出来为你说话了。”

    “哦,张子瓠不是只喜关门读书,不问政事么?他说什么了?”黑夫很好奇这个知识肥宅会出何惊人之语。

    “他就说了一句话。”

    章邯笑道:“张苍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还是让边境戍卒吃饱穿暖后,再谈礼仪之大,服章之美吧!”

    “说得好!一句话就够了!”

    黑夫很欣慰,这就是承诸子百家遗风的好处啊,不同观点在朝野碰撞,思想开放而进取,而不是自诩天朝上国,自己把自己玩自闭了。

    最后,秦始皇也做出了决意:

    章邯复述道:“陛下说,夫有高世之功者,必负遗俗之累;有独知之虑者,必被庶人之恐!”

    “当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虽遭俗儒讥讽,却能继襄主之业,灭中山之国,启胡、翟之乡,赵遂有云中、九原。”

    “如今依黑夫之言,略变衣裳材质,便能使将士无霜冻之苦,为国戍守边境,开疆辟土,他日若能越云中、九原,而取河套、阴山,此亦羊布之功也!”

    “陛下圣明。”黑夫朝咸阳宫方向抱拳,遇到一个勇于变革的皇帝,也不容易啊。

    “对了,董翳与我说,黑夫在路上的这一个月里,陛下身边,可又多了一位宠臣。”章邯顺口说道。

    “哦,莫非是优旃(zhān)又回宫中了?”优旃自从上次与扶苏一同强谏后,便备受皇帝冷落,许久未召进宫了,黑夫有些同情他。

    “不是优旃。”

    章邯笑道:“是一个叫高渐离的燕国乐师!”

    第0379章

    黑白

    “夏太医,你知道,燕人为何尚白么?”

    夏无且为高渐离敷药时,他忽然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夏太医沉吟片刻,说道:“听说燕人所居之地,乃殷商故墟,承商之遗风,文字如商,习俗也如殷商一样,以白为上。”

    “不,不。”

    高渐离却摇了摇头,笑道:“燕人朴厚而没什么文化,不会去讲究千百年前的传承。燕人之所以喜欢白色,只是因为燕国入冬之后,每年都会下好大的雪,雪盖住了一切颜色、声响、悸动,无穷无尽,融入苍穹,好似混沌之初,天地之始,宏大而宁静。”

    “活在那无尽头的白里,吾等自然也喜欢上白色了。”

    一边说着,高渐离也想起了,多年前,易水边,所有人素衣缁冠,为荆轲送别的情景。

    “是这原因?”夏无且漠不关心,继续解蒙住高渐离眼睛的麻布带。

    “大概就是这样,只是……”

    高渐离叹了口气:“我入咸阳月余时间,已不知道何为白了。”

    “这是自然。”

    夏无且笑道:“你瞎了,眼中便只剩下了黑!”

    布带解下,伴着淡淡的药味,高渐离黑白分明的双眼,没有丝毫神采,一片死寂,空洞地瞪着覆住他的黑暗。

    他是被秦始皇令夏无且以“矐(huò)刑”熏瞎的:将新鲜热马尿放到一个密封的桶里,然后生火烤,将高渐离的头硬生生按进去,直到马尿蒸干为止。

    这样一来,人也晕了,醒来之后,虽然眼睛看似如常,却变得僵硬,光芒凋谢,成了死物。

    这样依然不放心,夏无且还几次试过高渐离,直到确认他已全盲,才向秦始皇复命。

    皇帝只是淡淡地说了句知道了,让高渐离在乐府里当乐师。

    作为被缉拿的逃犯,高渐离本来是要判腰斩的,但被带到咸阳宫,远远听高渐离击筑弹琴一曲后,皇帝却又舍不得这绝妙的音乐,便出面特赦,留了他一条性命。

    皇帝喜欢他的乐曲,却又嫌其眼睛太明亮,里面有太多的情绪,看着它,总让皇帝想起一些不快的往事来,遂令夏无且矐之。

    这是狸猫对老鼠的不杀之恩,听着它在爪边吱吱直叫。

    可一个瞎子,还能像从前一样奏曲么?夏无且十分怀疑。

    “夏太医不知道,古时诸侯宫廷的乐官,多是盲人担当么?”

    高渐离却一边摸索着他的筑,将竹板牢牢捏在手里,道:“古之神瞽(gǔ),考中声而量之以制,制定乐律的,其实就是一群瞎子。”

    奏韶乐,使孔丘三月不知肉味的师襄子是盲人。晋平公时的太宰师旷亦是盲人,他年幼向卫国宫廷乐师高扬学琴,久而无功,后来认为,自己之所以不能专于音律就是因为有眼睛看到的东西太多,遂用艾草熏瞎了双眼,发愤苦练,琴艺终于逐渐超过了老师,能弹奏世间最美妙的乐曲。

    “我如今也瞎了,看来这是上天注定,要让我专注于音乐啊。”

    高渐离并没有因为自己被熏瞎而义愤填膺,甚至在面对当年一药篓砸中荆轲的夏无且时,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敌意。

    他的志气和仇怨,似乎已随着那双明亮的招子一起熄灭了……

    “这两年间东奔西逃,为人做庸保,食狗彘之食,过的是苦日子,如今承蒙陛下恩赦,让我嘉服美食,有什么好抱怨的?”

    “这倒是。”

    夏无且颔首:“和学医一样,学琴、学筑的人,有谁是穷苦出身?”

    一边说着,高渐离一边在助手的帮忙下,摆好了筑,奏起曲来……

    当高渐离手中的竹板轻轻划过筑弦时,夏无且再无半点怀疑,高渐离的乐曲,和之前一样好听,还多了一点别样的意味,只是他不通乐律,说不出来。

    夏无且听了片刻后,只觉得心中百感交集,摇了摇头,背着药篓离去了。

    ……

    高渐离当然知道夏无且已经走了,在瞎了之后,起初他也不太适应:做梦时会梦到燕上都的白雪,色彩分明的街巷里闾,整个世界被璀璨的星辰日月点亮。

    醒来时猛地睁眼,肆意张望,发现白昼一片黑暗,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失明,但却又不肯闭上眼睑,一直睁得大大的,好似希望找到一丝光亮。

    但却一无所获。

    一个月来,高渐离已逐步适应黑暗,他通过步伐丈量屋子的陈设,通过耳朵判断人的位置,摸着墙去马桶尿溺,有时候会尿歪,弄得屋室满是臭味,只能尴尬地等仆役来打扫。

    这时候,他会想起春秋时,郑国盲人乐师师慧故意在宋国朝堂上当众小便的故事,一时哑然失笑。

    “朝也?无人焉!”

    笑声越来越大,吓得宫婢不轻,只以为这个瞎子疯了。

    最难熬的是,眼睛必须持续敷药,否则又痒又疼,像无数蚂蚁在眼窝里咬,高渐离有时候疼得浑身是汗,但他从不失声呻吟,都闷头忍着,好似舌头也被割掉了。

    他们燕国人,吹惯了北国的风,在冰天雪地里长大,都这个脾气,坚忍而决绝。

    经过一个月的锻炼,高渐离已能从清晨厨房出来的气味,辨别食物的种类。用飨时,他可以品味着味道和气息,感受着手指下咸阳烧饼粗糙的触觉,品尝鱼肉的滑腻,还有热汤溅到手上被琴弦划破伤口时的刺痛。

    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没有视觉,感知世界的方式也很多,足以让他活下去。

    比如,在夏无且走后不久,高渐离听到又有访客进到了屋舍外,穿着软底的丝履,踩在石块上细若无声,但还是被他察觉到。

    来者在门外脱了鞋履,只着足衣入内,努力像老鼠般安静,似是不想打扰高渐离,但奈何他太过胖大,很难掩盖笨拙的脚步。

    直到高渐离一曲奏罢,在那人伫立的地方,才响起了一阵拊掌之声。

    “好一曲《清商》之乐!”

    每个人的音色都是特别的,高渐离已知道是谁来了,甚至能闻出来,他又给自己带了什么点心。

    长阳街南市的粔籹(jùnǚ),石氏的蜜饵,还有一种点心是新的,捏在手里软黏黏的,入口香甜。

    “是糖糍粑,南郡近年流行的食物,我好友家里做了送来,我想,高先生乃北人,肯定没吃过。”

    但高渐离只是尝了一个便停手了,他举起宽大的袖子,朝声音的来源作揖道:“燕人近海滨,过惯了盐渍的苦日子,吃不惯甜食,劳烦柱下史费心了。”

    来者正是柱下史张苍,自从高渐离入乐府后,张苍对他,或者说他的乐曲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张苍博览群书,但要论最大的爱好,一是数学,二是乐律,他一直在收集六国曲谱,想要汇编成新的乐律,近来没少往乐府跑。

    古代制定历法、判断季节,除了依靠天象的观测,还要参考风向。《尧典》有靠通过观察“四方风”来制定历法的记载。而对风的观察,主要靠耳听,目盲但耳聪的瞽矇可以通过判定风向而得到了预知季节的能力。而且古人认为音律的产生也是风的杰作,风为天地之气的混合,也因此产生了“十二律”。

    如今张苍欲重修定律历,自然还是要从音律上入手,而学过不少古乐曲的高渐离,俨然成了他眼中的活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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