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于是鲁班便做出了名为‘钩’和‘拒’的器械,当敌军处于劣势时,钩能把敌船钩住,兵士们使劲往后拉,不让它逃跑;当敌军处于优势时,拒能抵挡住敌军的船只,不让它追击。楚军有了钩、拒后,无往不胜,大败越国,东侵,广地至泗上……”王围听得入神,赞道:“好厉害的工匠!”
也是从那时候起,常为楚楼船之士的江汉百姓,每逢领主征召演武时,也要练习牵钩拉拽之术,以便水战时派上用场。慢慢地,就演变成了民间的“牵钩之戏”,楚国虽然灭亡了,但习俗却流传下来,这便是拔河的起源。
而现在,黑夫又把此运动带到了北地。
说话间,杀牛部和虎落部的十名勇士,已听完规则,到了场上,瞪大眼睛看着对方。两个部落本就有仇,前些日子的斗殴,就是从他们这先打起来的。
而远近十里八乡的戎人部落百姓,也听闻了发生在彭阳邑的新鲜事,纷纷扶老携幼,骑马赶车前来,竟有两三千人之多,围在不远处,给各自部落的勇士鼓劲。
他们看到,空地上,有一根长十多丈的长麻绳,杀牛、虎落两部各出十人,分列两边,一拿起绳子站定。除了相隔的浅沟外,官吏还在大麻绳的中间,竖一面红旗当作界线,以敲鼓作为信号,让两队互相拉绳。
随着一声鼓点,杀牛、虎落两部的壮士个个咬着牙,身子往后仰着,用尽全身力气拉绳子,脚下扬起尘埃,双方人数、力气都差不多,故相持不下,麻绳中点系着的红绸带一会往左,一会往右,绳暴拽而将断,犹匍匐而不回。
不但是场上焦灼,旁人也看得紧张,十人拽,千人呼,喧呼动地。
但最后,还是杀牛家成了最终胜者,杀牛家的众人顿时爆发了巨大的欢呼,涌上来将十名壮士高高举起,将他们当成了英雄,推到马上,让十个人耀武扬威。
虎落家的壮士则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面上有些不服,但奉黑夫之命,为双方裁决的公孙白鹿阴着脸上去道:
“先前已立誓,败无隐恶,强无蔽能,虎落骆,汝等想要反悔么?”
“不敢,的确是杀牛家力气大,虎落氏输了。”
虎落骆瞪了自家子弟一眼,让他们灰溜溜地回到部落众人里,少不了受到族人一阵数落,但这拔河是当着几千人的面比的,还有官府作证,输了就是输了,也没什么借口。
于是,今年冬天,一处水源,一个山头就归杀牛家使用。
接下来是其他三家,但凡有领地纠纷的,就拔河比试,他们都派出了力气最大的子弟,或胜或负,最后一次,就在胜负将分的刹那,麻绳还“啪”的一声断了,比赛的人呼啦全都摔倒在了地上,惹得围观的数千人哈哈大笑。
到天色将黑的时候,五个部落错综复杂的领地纠纷,已经靠着拔河,全部得到解决。比起之前每次解决纠纷,都要死上七八个部落壮士来说,今天的比斗,至多有几个用力过猛闪到腰的,真是友好而和谐……
杀牛里、虎落骆等五人也算识相,欣然接受了这一结果,事后,黑夫让五个部落来旁观的几千人在彭阳邑外聚集,大声说道:
“汝等拔河时,本尉走访了各部的老人,他们告诉本尉一个故事。”
“古时,各部争夺牧场水源,都是短刃厮杀,不死不休,每次争夺,常死伤百人,最寒冷的冬天,最糟糕的灾荒,给部落造成的损失也不过如此。”
“于是在数十年前,五部君长便齐聚在彭阳,约定成俗,今后只派十人厮杀,胜者便可使用水、草一年。”
“但即便如此,每年都会有十余壮士死去,何苦来哉?”
“死百人不如死十人,死十人不如毋死,从今以后,五部但凡有争端,便各出十人拔河,代替厮杀,何如?”
大原之戎常被征召入伍,也知道国法军法,并有一定纪律性,郡尉发话,五部君长自然只能唯唯应诺,至于普通牧民,却也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的。
在五部众人陆续散去后,彭阳邑外燃起了巨大篝火,黑夫让人将五部君长送的羊统统宰了,让随他来制止私斗的兵卒分享,甚至还亲自下刀,为他们割肉。
郡尉对底层郡卒的亲近态度,自然获得了王围等兵吏的欢呼,不过,就在众人吃得正高兴时,公孙白鹿却找到了黑夫,向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郡尉以为,大原五部,以后当真会遵守今日定下的规矩?”
……
黑夫咽下口中的烤羊肉,看着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公孙白鹿,说道:“恐怕不能,今日让他们拔河,只是权宜之计,好歹让五部安分一年,勿要生乱。”
“下吏也如此以往。”
公孙白鹿口音极正,他说道:“一个小圈里关了太多牛羊,还会相互角抵而斗,何况是五个好战的部落?”
“你有何解决之策?”黑夫问道。
“有两个法子。”公孙白鹿顿首。
“说来听听。”
公孙白鹿看了一眼不远处与众戎骑欢快舞蹈的义渠白狼,凑近黑夫,低声道:“其一,是让大原戎人,弃牧务农!”
“哦?”黑夫诧异地看着公孙白鹿,此人的见识,不俗啊。
他知道这不是谈事情的地方,便借口如厕,让公孙白鹿随自己离开了喧嚣的篝火,回到邑中,相对而坐,黑夫的言辞,也客气了几分。
“还请公孙县尉细谈。”
公孙白鹿道:“郡尉当知,家祖父的身份,是义渠君与宣太后之子,昭王仁厚,知太后不易,故灭亡义渠后,留了大父(祖父)、仲大父性命。”
“大父耻于戎族身份,遂更改户籍,自认为是夏子,穿夏服,说夏言,改氏公孙。”
同样是老妈跟野男人生了私生子,但秦昭王和秦始皇的应对的完全相反的。
不过想想也是,宣太后是为国事而委身义渠君。靠了宣太后牺牲色相,笼络住了义渠许多年,使得秦国能够毫无后顾之忧,腾出手来增强国势,并且在诸侯国间征战不休,屡有斩获,秦昭王是知道甚至默许此事的:“义渠之事急,寡人日自请太后。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以身受命!”
赵姬却纯粹是为了自己的情欲,还妄图与嫪毐谋反,所以秦始皇下手时丝毫不手软。
公孙白鹿又道:“但我那仲大父则不然,他就是要做戎人,继续以义渠为氏,辫发戎服,披发左衽,带着族人迁徙畜牧,食肉饮酪。”
一个茎结出了两个果,也代表了北地郡的两种生活方式。
黑夫了然,所以积累三代之后,公孙氏已混到了公大夫的爵位,公孙白鹿甚至当上了邻县县尉,靠了他家的“宗室远亲”身份,比一般戎人更得官府信任。
“家祖父逝世前,告诫余父、叔父等,以秦人之俗,掘墓葬之,勿要效义渠、羌戎之俗,燔而扬其灰。并说,要想在北地立足,必立功、得爵、多得授田,而游牧必亡!”
黑夫都有点惊讶那位公孙老爷爷的见识了,追问之下,公孙白鹿说出了缘由。
“大父曾为牧师苑监,他发现,一户人家以畜产为命,需百顷林地、草场,遇到雨雪灾异,可能还要迁徙才能求活。而五口之家,治田百亩,便能得温饱。”
“汝大父所言不虚!”
黑夫颔首,深表认同,这是一道简单的经济题,也是放在北地郡,乃至于“龙门—碣石”这条农牧分界线上,所有生民面前的一道选择题:
“养活同样人口,畜牧需要的土地,比农耕,要大百倍!”
……
PS:《隋书·地理志》:故楚地南郡、襄阳有牵钩之戏,云从讲武所出。楚将伐吴,以为教战,流迁不改,习以相传。钩初发动,皆有鼓节,群噪歌谣,振惊远近。俗云:以此厌胜,用致丰穰,其事亦传于他郡。
又《墨子·鲁问》云:昔者楚人与越人舟战于江,楚人顺流而进,迎流而退,见利而进,见不利则其退难。越人迎流而进,顺流而退,见利而进,见不利则其退速。越人因此若势,亟败楚人。公输子自鲁南游楚,焉始为舟战之器,作为钩强之备,退者钩之,进者强之,量其钩强之长,而制为之兵。楚之兵节,越之兵不节,楚人因此若势,亟败越人。
第0389章
狡兔飞鸟
解决了五部争地之事后,黑夫没有急着回义渠城去,而是带着百余亲卫,在大原各地巡视。
“董志塬头显奇观,茫茫平原远接天”,后人用这句话夸赞大原,的确,跟周遭千余里内,沟壑纵横的梁峁相比,大原就好似一块平坦无垠的大平原,进入其深处后,根本不敢相信自己走在高塬上。
每过一段距离,黑夫便下了马车,让随行的田吝夫、田佐吏等农官查验水土。结果发现,大原有十三条溪流,均匀分布在方圆两百里内,森林覆盖率还不错,后世水土流失的情况几乎没有。而各地土质也土层深厚,质地松软,十分适合耕种。
当年,周人祖先要是打得过这里的群戎,说不定就来此安家落户了。
面容黝黑的老田官将手里的泥土扔下,舔舔嘴唇道:“郡尉,只要水够,此地不仅能种粟,还能种麦。”
另一位田啬夫也道:“大原地平,很容易犁田,若是人手充足,开出百万亩新田不在话下……”
得到专门搞农业的田官如此汇报后,黑夫更加确定,公孙白鹿提议的,让大原转牧为农,以养活更多人口,解决牧场争端,是可行的。
后世还有句俗话:“八百里秦川,不如董志塬边”!要知道,以后很长时间里,这也是被称为“陇东粮仓”的丰饶之地啊。作为北地郡最适合搞农业的地方,即便以现在的农业技术,养活万户人家不在话下,如今却住了万余戎人便嫌挤,这简直是对资源的浪费。
但黑夫的想法,与公孙白鹿又略有不同。
“让戎人弃牧转农,就好比逼迫一匹战马卸下鞍鞯,套上农具去犁田。”
儒生言,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
这句话是有一定道理的,戎狄与华夏,最明显的区别不是血缘,而是生活方式,戎狄的生活习惯根深蒂固的,不是一道政令就能更改的。大原戎人虽是半农半牧,但就黑夫所见,无疑还是畜牧为主,他们按牲畜数量衡量各家贫富。田地随便烧片林子,遍地撒种,既不精耕细作,也不施肥浇地。
强迫他们弃牧务农,肯定会遭到巨大的反抗,即便成功,黑夫也很怀疑戎人种出来的粮食,够不够他们自己吃。
再说了,要是所有戎人都跑去种地,疏于骑射,北地骑兵可要损失一大批兵源呢。
所有,黑夫的计划,与公孙白鹿第二个想法,不谋而合!
“郡尉,要我说,既然大原已容不下这么多人和牲畜,五十年前的禁令也过时了,不如请朝廷放宽禁令,让五部迁往他处放牧……否则,就算是郡尉令五部和解,过上几年,五部一样会混战流血,那时候,事情恐怕就不是拔河便能解决了。”
公孙白鹿在彭阳邑的提议,黑夫未知可否,他不知道,这位新来的郡尉,心中筹谋的计划,比他更加激进!
十月初一这天,回到郡城后,黑夫家都没顾得回,就去到郡尉官署,让留守的陈平来见,将自己的见闻告诉陈平,并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三年内,我欲使大原戎人全部主动迁走,而徙关中、关东移民实之!”
“主动迁走?”
陈平微微吃惊。
黑夫自有谋划:“所居无常,依随水草,地少五谷,以产牧为业。这本就是戎人的习俗,只是昭王将大原当成了狗圈,将五部圈养在其中,若官府撤掉藩篱,五部仍会迁徙。”
黑夫走的这半个月,陈平也没闲着,他这郡尉长史新官上任后,便没日没夜地泡在官署,将黑夫扔给他的工作,诸如核对郡兵名单,筹备冬衣、粮秣等事做完,然后又马不停蹄地接收各县送上来的“上计”简册,一一归类入档,忙得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有。
即便如此,他亦抽空翻阅了北地郡的诸戎簿册,对大原之戎有些了解,此时听黑夫之言,便问道:
“下吏敢问郡尉,可迁往何处?要知道,北地戎人,可不止大原五部。泾水一线,有乌氏戎、朝那戎,泥水一线,又有郁郅戎、义渠戎等,各自占据牧场,北地看似广袤,可真正平坦宜居的地方,可不多啊……”
在他看来,大原之戎本就是北地的麻烦制造者,若安插到别处,恐怕会产生矛盾,扰乱北地秩序,不如困死一地。
所以,在黑夫去处理大原之戎争端时,陈平还献上了一个“以戎制戎”的毒计:可乘此机会,在五部之间制造争端,让他们仇杀更甚,自相损耗,官府支持两部进攻三部,或反过来,最后五部尽弱,而官府和移民得利。
黑夫则不以为然:“猎犬混斗,血性大发,也会咬伤主人。更何况,猎犬是用来打猎的,如今狡兔未死,飞鸟尚在,岂能急着弓藏狗烹?”
他的眼光,亦不局限于北地境内,而投向了广阔的远方。
“拿地图来!”
尉史们连忙将北地郡地图挂了起来。
黑夫与陈平踱步到地图处,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过去数十年前间,每逢秦军征募戎骑,戎人争相应募,究其缘由,除了戎人性格坚刚勇猛,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外,还因为征伐六国,他们可以得到赏金,夺得的财物也能归其所有。”
“天下一统,两年来,戎骑无用武之地,又不敢滋扰编户齐民,只能相互倾轧,私斗成风。”
“若如今,境外之地,有新的猎物,可以让他们去撕咬掠夺,甚至抢占其肥美草场呢?五部难道还会守着大原,无动于衷?”
陈平心中一动,他亦知道,黑夫来做北地郡守,是秦始皇“西拓”大计划的重要部分。陇西郡李信的目标是河西,上郡羌瘣、冯劫的目标是匈奴河南地,云中郡蒙恬的目标是被匈奴夺走的赵九原城、高阙塞,黑夫作为计划的首倡者,又岂会没有自己的目标?
“郡尉看中的狡兔与飞鸟,莫非是……”
陈平的目光,找到了地图上的萧关,接着视线往上。境外大多数地方一片空白,被绵延沙漠和山脉占据……
但也并非一无所有!
没错,黑夫早已找准了心中的猎物。
它位于长城之外,萧关之北,贺兰之南,大河之畔!
黑夫找到了它大致的方位,手捏成拳,重重砸在上头!
“这里,有一块流淌着蜜和奶的地方!不仅能让大原五部移居驻牧,也能建立新的县邑,让移民去开辟屯田!”
那里,后世称之为“灵州”“银川”,它还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
塞上江南!
……
十月已至,萧关以北六百里外,更早早感受到了来自北方的寒意。
一位年十八九,头戴金冠饰,身披黑豹裘,背负强弓,脚上踩着鹿皮靴的青年贵族,正骑着他那匹火红色的骏马,奔腾在枯黄色的草原上,骏马四肢修长,腿蹄轻捷,飞驰向前,将身后一众匈奴骑手远远抛在身后,最先抵达了毡帐!
青年勒马回首,高高举起自己的弓,他是这场竞逐的胜利者!
“贺兰!”身后陆续抵达的匈奴骑手欢呼起来,将他们的毡帽抛向青年马蹄下,以表示对他的佩服。
“贺兰!”毡帐处等待许久的匈奴女子们,也笑着跑过去,伸出手,圆圆的脸仰起,渴望得到王子的垂怜。
但青年却对她们不屑一顾,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肩负银白霜雪的贺兰山峦,看上面的雪花被大风吹拂,落到半山腰上。
“贺兰”,在匈奴语中,是骏马的名字。他喜欢这座山,喜欢它脚下的冬季牧场,尽管这只是匈奴众多领地的其中一个。
因为王子觉得,这座山,与他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出生的那天,大巫便将血淋淋的他高高举起,放到马背上,宣布了关于王子的预言:
他,匈奴头曼单于之子,挛鞮氏的冒顿王子,未来注定是一匹,奔踏万里的骏马!
第0390章
温暖
秦始皇二十八年腊月(农历12月),北地便开始飘雪,最初只是零星小雪,尽管有些阴冷,但义渠城的居民们还能轻松应付,可次日继续下雪,第三天也下,第四天也下,义渠城内外白茫茫一片,积雪掩盖了屋顶的瓦,寒风吹来,裹挟着翻卷雪花……
气温骤降,穷人则哆嗦地披着虽然厚实,却不保暖的粗麻褐衣,靠灶灰的余温渡过寒冷的夜晚。富人则穿上各类动物皮裘,在屋内烧炭饮酒取暖,却还是难以摆脱无缝不入的严寒。
但在郡尉府上,却是另一番光景。
当陈平之妻张氏受女主人邀请,带着儿子陈买进到内室时,一进屋就大吃一惊!
与外面的严寒不同,室内居然暖和得不行!进到这里,她发梢上的雪花,立刻就消融殆尽,儿子陈卖冻得红扑扑的小脸,也很快变得暖和……
“夫人,这屋内,为何如此暖和?”
张氏左右看看,却没瞧见炭盆等物,更是吃惊。
叶子衿却笑了笑,并未作答,邀请母子二人到榻上就坐,吃些点心。
这榻与一般的木制矮榻不同,它是砖砌的,高出地面数尺,必须爬上去才行。张氏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从小受儒家教育,讲究妇容,生怕失礼。
叶氏却不在乎,她不由分说,先亲昵地将小陈买先抱到榻上。
陈买才一岁,还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但上了榻以后,却格外欢快,张氏又怕儿子乱爬,碰坏了榻上案几的器物,只能随之上榻。
她屁股才沾到榻上,顿时感觉到一股暖意,吃惊地低头,用手一摸,发现这榻极为热乎,就好像……好像里面有一股热气在滚动似的!
“是火炕,环屋为土床,炽火其下,寝食起居其上,谓之炕,值此严冬,只能以取其暖。”
叶子衿为她解了惑,原来,不仅砖榻底下是中空的,连这间新屋子的墙壁,也是空心的“夹墙”。墙下挖有火道,添火的炭口设于邻屋的廊檐底下,炭口里烧上木炭火,热力就可顺着夹墙温暖到隔壁主屋,尤其能让炕榻变得暖和。叶子衿可以像猫一样,蜷坐在炕上休息、打盹,不必像其他人家的主妇一样,在炭盆边瑟瑟发抖。
为了避免浪费,她还让人将做饭的地方从东厨移到了隔壁,也算一举两得。
说完这火炕的原理侯,叶子衿又对张氏说起一件趣事:“你可知道,郡尉是最怕冷的……”
前世今生都是南方人的黑夫的确十分怕冷,上个月才下了几场小雪,他就嚷嚷着受不了了,进入腊月后,更是哆嗦得不行。因为惧寒,他便绞尽脑汁,开始想办法为自己和家人取暖,最后想出了名为“火炕”的东西。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黑夫提出意见,让专门盖房子、修灶台的工匠替自己完善,参考黄土高原普遍存在的半地穴建筑窑洞,赶在大雪落下前,建起了这间新屋舍。
“有了此屋,今岁在北地,可以过一个暖冬了。”
黑夫对此十分满意,在炭口烧起火,发现烟气的确不会倒灌进主屋造成危险后,便嘱咐叶子衿,雪停之后,让人在陈平家的小院里也盖一间带火炕的屋子……
“郡尉、夫人对我家当真是厚爱!”
张氏连忙对叶夫人长拜行礼,去年冬天,陈平丢下怀胎八月的她,只身入咸阳,参加黑夫的婚宴,她虽然理解丈夫,但心中未尝没有抱怨。
今年秋天,陈平又作为黑夫的门客,随他赴北地上任,虽然丈夫从一介乡吏,一跃成为郡尉长史,张氏也为之欣喜、但北地华戎混杂,她很不习惯,加上陈平终日忙碌,为黑夫打理政务,一天只能在入夜时分见一面,次日醒来,他又没了人影,虽然嘴上不说,张氏心里还是有点苦闷的。
但叶氏却对她们母子极好,推衣衣之,推食食之,尽管知道,这大概是夫人替郡尉驭下的手段,但能做到这份上,她心中也十分感动,便动容地说道:
“夫人待我母子,好过近亲远戚!”
接着,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在阳武县时,每逢入冬,她们家的日子。
虽然张氏富贵,但陈平也是要点面子的,不可能一个劲地花妻家的钱财,所以到了冬天,还是烧不起炭,陈平好学,从张家借书抄录,他又守信,到日子就要归还,大雪天的,砚台结冰,手指都弯不过来,却丝毫不敢懈怠。
“有了这暖炕,我家良人,便不必如此了。”
不过,女人们窝在炕上闲聊时,黑夫和陈平,却不能享受这份暖意,此时此刻,他们正冒着风雪,前往郡兵军营犒士……
……
义渠城有五百郡兵,五百戍卒,郡兵是常备军,戍卒则是从关西各地征召来服役的,这天气里,除了少数必须在城头站岗的人外,其余人都躲在屋舍内。
郡兵军营,一间能住十人的大屋内,十个人整整齐齐,围成一小圈。每天限定的木柴已经烧完了,他们只能将被衾裹在身上,将手伸到还未完全冷灰的坑灰上方,相互挤到一起取暖,并不断说着话,好似这样能让屋子热乎点。
“真想来一壶热酒啊。”
鼻子冻得红扑扑的老什长如此嗟叹。
“有个热乎的女人更好。”干瘦的伍长嘿嘿直笑。
“市肆里倒是有女闾,你去得起么?”郡兵们开始起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