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事到如今,周缟也不敢推脱撒谎了,承认自己常与田都往来。“如此甚好,我有一事,要让你助我。”
周缟知道,自己小命捏在郡守手中,是杀是绕全凭一句话,连忙道:“郡守尽管吩咐。”
黑夫说道:“我欲邀夜邑田氏的宗主田洸,在平度见一面。”
平度是夜邑的一个乡,距离下密不远。那里近来出了一桩大事,黑夫令人在全郡寻找矿藏,虽然黄县曲成发现了一个金矿,但地处深山,难以开采。
而平度也找到了一个矿,虽然没有曲成的大,但矿脉较浅,容易挖掘,所以打算在平度设“黄金采”。
黑夫道:“夜邑毕竟曾是田氏领地,平度开矿一事,组织人手等事,需田洸父子协助,邀他们在那相会,便是为了商议此事。”
周缟了然,这大概就是郡守说的“变通”,唉,看来他来了半年后,也终于发现,不依靠当地大族,是无法统治地方的。
但周缟又弱弱地说道:“田洸为人谨慎,轻易不离夜邑……”
黑夫冷笑:“我毕竟是郡守,难道还要屈尊去夜邑登门拜访他不成?选平度而不选即墨,已经给足田洸面子了!取信来,我说,你写!”
让周缟写了信后,黑夫一踱步,觉得如此还不足以取信于田洸,骗不来此人,便道:
“对了,再在信中,替我向夜邑田氏提及一事。”
黑夫正色道:“本郡守有侄名尉阳,年方十六,听闻田洸有女,年方十四,我欲替他向田氏求亲,纳彩迎娶,以为正妻,两家永以为好也!”
第0495章
虎女焉能嫁犬子!
“堂堂有妫之后,田氏贵胄,焉能嫁与无姓之犬?”
两日后,下密县令周缟代黑夫写的信送到夜邑城中时,田氏的宅邸深处,顿时响起了一阵怒喝!
“这是对我家的羞辱!”
夜邑田氏的长子田都满脸愤怒,要将那信撕了,其父田洸却止住了他。
“急什么!”
田洸年纪四十上下,是齐国时安平君田单之孙,夜邑城实际上的主人,脸庞瘦削,几缕长须垂到胸前。
“父亲,难道你真要将小妹嫁予那黑夫之侄?”田都愤愤不平,感觉十分屈辱。
也不怪田都自视甚高,数十年前,燕国几乎灭齐,他曾祖父田单坚守即墨,以火牛阵击破燕军,收复七十余城,存已灭之邦,全丧败之国。因功被任为相国,并封安平君的封号,又得到了夜邑作为领地,坐享万户食邑。
虽然田单后来遭到齐王猜忌,出走赵国,但他心里装着的仍是齐国。在率赵军伐燕时,故意让赵军久顿于外,浪费赵国钱粮精力,好使燕赵相争,而齐国得安。
齐国这边也十分默契地厚待田单的子孙,到田都懂事时,夜邑田氏正当极盛之时,东有夜邑之奉,西有上之虞,黄金横带,而驰乎淄渑之间,与公子王孙相游。
但这种人上人的日子,在齐国不战而降后就结束了,田氏失去了封君之位,秦朝往夜邑派来了地方官,原本他们家经营的海盐生意,也被官府剥夺……
深觉自己与秦军有国仇家恨的田都十分愤怒,几次欲反抗,却被其父田洸拦下。
“胳膊拧不过大腿,齐王坐拥带甲数十万都降了,何况我家?不如引而不发,静观其变。”
田洸的选择是明智的,等秦军大部分撤走后,齐地又成了诸田的天下。通过贿赂地方官,他将夜邑县令、尉、丞统统腐蚀殆尽,好美色者赠送婢妾,好钱帛者赠送金钱,这三位长吏搞定后,下面的小吏本就是土著,当然唯田氏马首是瞻。
行贿的招数屡试不爽,之后几年,田洸有将本属于自家的盐业,也夺回大半,在官营盐场干活的人少,为田氏做工的人多,民归之如流水,这一切,仿佛是当年田氏代齐的重现。
他还让自己的儿子田都,与逃到海外的一些反秦力量勾结,教他们装成海寇,袭扰沿海,使官府掌握的盐场难以为继,于是官盐越产越少,私盐却越来越多。
胶东秦吏数量少,郡守也是个庸碌老朽,只能管住即墨城墙之内,墙外的事,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只要这样维持下去,等到天下有变时,田洸只需要效仿当年王孙贾入莒市袒右,振臂一呼,自然有数千上万人响应。再配合田都从海外引来的反秦轻侠,以及即墨田氏等豪强,杀秦吏,夺城池,胶东一夜之间便能异帜!
但就在去年冬天时,曾经借道夜邑,从沧海君处返回内陆的韩人张良再度途经此地,却告知了田洸一个不好的消息。
“有秦吏名为黑夫者,将来即墨任郡守!”
那时候,黑夫在齐地还不出名,于是张良就为田洸、田都父子介绍了此人。
张良化妆成商贾行走关东,常听说黑夫事迹,总结下来也就几点:
他是忘记自己荆楚身份的叛徒,秦始皇身边最忠诚的黑狗,杀害无数反秦志士的刽子手!
抨击完黑夫的罪恶后,张良也不得不承认:“但此人亦是能臣干吏,屡立大功,深得暴君信任,与蒙恬、李信并列少壮三将军。若让他在胶东站稳脚跟,或会让胶东诸田处境艰难,长此以往,黑夫也会变成齐欲复国最大的阻碍!”
于是,在张良的倡议下,田洸、田都策划了一场针对黑夫的刺杀。
张良从头到尾,只是提了个建议,并为他们家游说了即墨田氏,见此事未果后,他又很快带着身边的武士,离开了胶东。
临走时留下了一句话:“打蛇不死,反遗其害,我唯恐胶东的天就要变了,岂敢久留?”
张良不知所踪后,他的预言果然应验,虽然因为谋刺一事做的缜密,官府一时半会查不出什么结果,但黑夫也展现了他的利害之处:在淳于重刑杀伐立威,到即墨后通过一场有奖金的考试立信,招安了多嘴多舌的知识分子,又邀请农家再入胶东,稳住了即墨周围的百姓,给了他们生活改善的一点希望。
一套组合拳下来,即墨田氏已难受得要死,田洸也如临大敌,生怕黑夫在即墨站住脚后,要开始动其他县了。
不过,这时候,事情也出现了一些变化,黑夫虽然做了很多事情,但成效并没有想象中的大,毕竟诸田在胶东的威势乃日积月累,一时间无法消除,这位郡守认清这点后,其态度也从对抗,开始转变为合作……
黑夫行县前,田洸收到了即墨田氏的通气,得知黑夫邀请田角饮宴,话语有所软化,希望田氏能派子弟入公学,半年后,可以给他们一官半职,参与新的郡治建设。
“我欲与诸田士大夫共治胶东。”黑夫郡守如是对田角说。
之后,又传来了黑夫在淳于县,将谋刺案了结的事,这无异于去了田洸一个心结。
那时候,他已经做好了与黑夫郡守接触的准备了,但接到的,却是这由周缟代笔封信……
周缟吃了田洸送去的不少美色、钱帛,已经上了他们的船,黑夫让周缟传信,无疑已经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事。
“可他非但没有追查,反而要与我共商平度开矿一事,甚至要为其侄娶吾女?”
结亲,是地方官向豪强示好的方式,有了姻亲纽带后,双方的合作才能达成。
“但这黑夫郡守无缘无故,为何要与我家结亲、合作?要知道,吾等还曾让人刺他于潍水之上。”田都心中存疑。
“但他不是没查出来么?故在郡守眼中,夜邑田氏,亦只是一家稍大的地方豪强。若我没猜错的话,他近来改弦更张,频频向地方示好,恐怕是为了应付皇帝的东巡吧……”
这是张良提供的消息,只是不晓得具体路线,田洸怀疑,那群反秦人士消息灵通,怕不是在咸阳有人与他们通风报信?
思前想后,田洸还是决定赴会,见儿子面露不甘,田洸就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当初勾践被困于会稽,向吴王夫差请降,夫差要勾践到姑苏为奴服侍,勾践不愿,范蠡文种劝他说,当初商汤被桀囚禁在夏台,周文王被纣王关押在羑里,晋文公重耳逃亡北翟,齐桓公小白逃亡莒,最后都称霸天下。由此观之,这点委屈能算什么?”
“勾践在吴,受尽了屈辱,自己为奴,妻子为婢,夫差每次出行,勾践就为其备车,跪下来做夫差的踏脚石,甚至不惜为其尝粪。”
“于是夫差不疑勾践,释他回国,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计,十年教训,最终灭吴复仇!”
说完勾践复国的故事后,田洸又对田都道:
“大父安平君曾有言留给子孙:持满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以地。”
“勾践能颠倒倾覆者,是因为他懂得伸屈的人道。”
“夜邑田氏能长久保持功业富贵,便是大父懂得盈而不溢的天道。”
“田氏能够代齐,是因为明白因地制宜的地道!”
“吾等若想复国,便要好好学习这天地人三道。既然谋刺那黑夫不成,便不可明着与其对抗,还是那句话,胳膊拧不过大腿,一旦引来秦军镇压,我家族矣!既然他有心与诸田合作,不如就假装遂了他心愿……”
田洸又看了一遍手里的信,艰难地说道:
“至于吾女,嫁给他那侄儿又何妨?如此也能让他治郡期间,动不了我家!”
田都急了:“这是将小妹往火坑里推啊,等到天下有变,我家发难时,她怎么办?”
田洸推开窗扉,看了一眼在院子里和女伴扑打蝴蝶的女儿,叹道:“夜邑田氏三代人始终忠于齐国,我相信我的女儿,到那一天时,也能懂得人尽可夫,父一而已的道理!”
“就这样罢,为了保险起见,我独自赴会,你留守夜邑,一旦有变……勿要迟疑,就按那张子房提议的计划行事!”
……
次日一早,田洸便挑了一辆不算奢华的马车,带着数十仆从门客,踏上了行程。
出夜邑往西南,途经阳乐、当利两个乡,这里靠近海滨,常有渔民在海边捕鱼,但相应的,土地多盐卤,在上面开垦耕作有些困难。
不过因为田氏三代人经营,夜邑已经发展得很不错,将昔日的盐卤地,治成了一片片农田,今年的年景很好,入夏后雨水充足,地里的粟苗长势喜人,风一吹便起伏不定。那些光着的田地里,麻、菽也已经种下,农忙告一段落,田间只有三三两两的农夫在锄草,一边锄还一边唱着朴实的民歌,还有气力唱歌,说明平日是能吃饱饭的。
至于不能种五谷的崎岖地带,也种着一些已经长大的榆、桑、栗、桃等经济树木,郁郁葱葱。
而他们所走的田间道路,也不比黑夫郡守近来让人建的几条路差,能容下两辆车并行。此外田边沟渠也错落有致,将从丘陵流淌下来的溪水引到这灌溉庄稼,这些事情,农户不会自发去做,都是田洸他们家还是封君时组织人修缮的。
夜邑能如此富庶,田洸父子功劳不小,而当地百姓也念着他们的好。见田洸经过,哪怕是在田边歇脚的老农,也要走到路旁,朝田洸恭恭敬敬地行礼,口称:“田虽然被剥夺了贵族的身份,但在夜邑人眼里,田洸才是管他们死活的封君,而不是什么狗屁夜邑县令、胶东郡守!
田洸也谦逊地朝他们点头,这是继承了大父田单的脾性,当年田单为相国,大雪天曾经解裘救人,美名一直流传到了现在。
“人心,这才是我家立足胶东的依仗啊,那胶东郡守,想必也是发现不能奈何我家,只能转而寻求合作罢。”
到了第二天,一行人抵达了平度乡,相比于半年前,这里发现一座金矿后热闹了不少,随着郡守的到来,馆舍都腾了出来,乡寺挤得满满当当,但路上也未见戒备多森严。
田洸一行人通报后,立刻便有人将他们带了进去,田洸的随从大多被拦下,只允许数人进去。
才进到庭院,他便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
“我素来景仰安平君,今日能见其孙,实在是幸运。”
一个黑面秦吏踱步而出,穿着一身轻便的官服,这应该就是那黑夫郡守了……
“夜邑草民田洸,见过郡黑夫连忙上前扶起田洸,把手邀他入室内详谈,同时让手下一个叫刘季的门客,将田洸那几个紧随身后的门客带去隔壁饮酒,好生招待。
见这郡守如此热情,田洸心里疑虑打消了一半,朝那几个百里挑一,有一身本领的门客点点头,便跟着黑夫入了乡寺厅堂。
“本官可是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好好与田君谈谈……”
两个都想要弄死对方的人,此刻却表现得像多年未见的老友。
黑夫嘴上客气,但进入厅堂后,田洸却发现不对劲!
厅堂之内,从门口到里面,站了十多个全副武装的武士,看向他的眼神,像是看一只自己踩进陷阱里的猎物!
“不好,受骗了!”
田洸大惊,正要夺路而走,身后的门,却砰的一声关上了。曹参带着几个郡兵断了他退路,与此同时,隐约有厮杀交手的声音从外边传来!
他脚下生了根,再动不了一步,亦知道今天的一切都是一个圈套,一个诱使自己入彀的圈套。
再回头时,黑夫已自顾自地坐到了主位,一挥手,早已准备多时的手下人立刻上前,捉住了田洸,将他反手按倒在地!
田洸走投无路,只能冷笑道:“郡守不是在信中说,要与我谈子侄亲事么,这却是何意?人皆云郡守乃功勋之臣,天下英杰,故我信了郡守的话,谁曾想,却是个言而无信,阴谋无耻的小人!”
黑夫却笑道:“我的信义,是对朋友、百姓讲的,而不是对想要我性命的敌人。田洸,汝父子派人在潍水上谋刺我,这难道就不算阴谋?”
再者,兵者诡道也,好像也是齐国人发明的吧……
他故意让淳于刺杀案结案,就是为了迷惑田洸父子,让他们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查到……
言罢,黑夫又一摊手:“再说了,只要用脑子想想就知道……”
“堂堂两千石家的子弟,岂会娶谋乱逆贼之女为妻?”
第0496章
窃钩者诛
“我不服。”
当还蒙在鼓里的周缟兴冲冲地被唤来厅堂,想要做郡守与田洸二家的媒人时,却愕然发现,这儿并没有觥筹交错的其乐融融,只有被按倒在地的田氏宗主。
愣神之余,他也被曹参令人五花大绑,押到了黑夫面前。
这下一切都明白了,周缟,这个昔日的老行伍有种被蒙骗的恼怒,他倔强地抬起头,重复着那句话:“我不服!”
黑夫坐在案几后道:“你贪腐受贿,违反律令,证据确凿,连自己也承认了,律令有言,受贿一钱者撤职,主守而盗,值十金者弃市,本官拘你,有何不服?”
周缟却道:“郡守少拿律令来说事,那一日,你与我说什么官字两口,收受贿赂也是一种变通,如此听来,郡守也深蕴其道吧!又听说郡守年纪轻轻,就已家富千金,我就不信,你难道就没贪墨过?你我皆为好财之人,郡守欲罚我,何不先自戡?”
“大胆!”一旁的曹参大怒,要令人割了这厮的舌头,以免他乱咬人。
黑夫却阻止了曹参,停下了手中的笔,踱步到周缟边上,笑道:“你说的不错,我是年纪轻轻家累千金,说起来惭愧,还真是钻了律令的空子,以家母之名开设产业,又让亲戚代我经营。这数年之间,从陛下到百姓,众人皆知,所谓的糖氏便是尉氏。碍于我的地位和名声,关市不敢刁难,小吏不敢得罪,故一路放行,红糖遂能大行于世,也有点借威势凌人的意思。”
说到这,黑夫却严肃下来:“但我敢说,吾家挣的钱,每一笔生意,都是愿买愿卖,一点点积累的利润,既没有贪墨民脂民膏,也没有监守自盗。而且,我安家室之余,也未忘官府,南郡、豫章的蔗田糖坊,给不少当地百姓提供了生计,又让当地官府增了税收,于天下有利而无害。我这十年仕途,上不负君,下不欺民!行得正坐得直!”
“为吏之道有言,清廉毋贪,吏之善也。居官善取,贱士而贵货贝,安家室而忘官府,吏之失也。我有吏之善,汝有吏之失,当然有资格,以律令将你绳之以法。除胶东之大害!”
周缟张口结舌,最后只能垂下头,低声道:“我无话可说,但是郡守,就像那天你与我说过的,远离关中,还想依照律令来治理地方,绝无可能!”
“我收受田洸父子钱货不假,但纵然我不拿,官府经营的盐场难道就能盈利?一样会在海寇侵扰下荒废,我既没有人手去捣毁私盐,也奈何不得那些乘着船,来去如风的齐人渔寇。甚至于,若不与田氏合作,我派去乡里的官吏,连田亩大小都量不了,租税也收不上来!”
“哪怕我像郡守说的一样,清廉毋贪,上不负君,那又能怎样?下面的民,那些个齐人,会视我为父母官么?只要朝廷租税一日不减,口赋徭役不松,他们便会永远视秦吏为硕鼠,日夜想将吾等驱逐!”
周缟心里万分委屈,郡中上计催得紧,若是交不足,他就要被申斥、丢官。
思来想去,坚守原则,结果会闹一个两头不讨好,还不如与当地豪强大族合作,依靠他们来统治郡县,至少能应付了上计,至于下面如何,只要不生出叛乱,等任其到后拍屁股走人,留给下一任县令操心去吧!
这是无数秦吏空降到关东后,学会的“为吏之道”!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妥协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所以黑夫面对的,不是一两只硕鼠,而是因水土不服而荒废堕落的秦法、秦吏。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黑夫不由想起《晏子使楚》里的这段话,要如何解决,还真是一个大难题。
周缟也明白,不管说什么,自己都死定了,遂抬起头道:
“郡守可别忘了,在下密,在胶东,贪墨之人可不止我一个,郡守还能将他们统统捉了不成?”
黑夫板着脸:“受过夜邑田氏贿赂的,自然要统统严惩。”
一路走来他也看明白了,夜邑、下密的官吏们,五年间已被腐蚀殆尽,如同根也烂掉的树,只翦去生虫的枝叶是没用的,必须统统拔掉!
周缟却笑了起来:“郡守也说过,若是将胶东官吏一扫而空,你用谁来治民,那些修了一半的行宫、道路、金矿又该怎么办,等到陛下东巡来时,看到的,只怕是一片狼藉!郡守讨好不成,反受其咎!”
黑夫却大笑道:“汝等为官,反正都是被下层本地吏员所蒙蔽,政令不达地方,有你们没你们,有何区别,至于陛下东巡……”
“迎尊者必持帚,不将胶东这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将汝等这群蠹虫杀灭,难道还由着汝等继续为害地方,侵蚀官产,只蒙上一层布,假装胶东敞亮干净,以此欺骗陛下么?”
黑夫想得很明白,与其畏手畏脚,投鼠忌器,还不如拼着器物打碎的危险,将硕鼠驱赶了。
言罢,他不耐烦地一挥手,让曹参将此人押下去,好好审问。定要追根究底,办成大案、铁案!将下密官场一扫而空,这样才好安插自己信得过的人,牢牢管住这处出产渠展之盐的宝库……
“还是那句话,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
……
随后,黑夫又让人将田洸押上来,宣布其罪状:向官府行贿,勾结乱党,引来海寇,侵扰盐场,劫掠官产,又私下煮盐贩卖,又伙同淳于轻侠,行刺郡守!
总之,就是犯了行贿、群盗、为乱、谋反等罪,一个夷三族是跑不了了。
田洸却仿佛像听到了一个大笑话般,以头抢地,大笑起来:
“群盗?贼乱?郡守真是会说笑,这夜邑本就是我家因复国之功得来的封邑,三代人经营了五十多年,相当于冠上了我家名号的屋舍。”
“屋檐下的万户百姓,也是我家的属民,我谨记大父之言,敬之爱之,轻徭薄赋,让他们繁衍生息,使夜邑繁荣,不亚于即墨。而下密盐场,也是齐王准许我家经营的产业,就好比君家之蔗田红糖。”
“可现如今,秦吏来此,却不由分说,将我家的房子占为己有,夺了我家的盐场改为官营,更对百姓课以重税、徭役!敢问郡守,汝等秦吏和我田氏,谁才是真正的盗贼!老夫这五年来苦心谋划,不过是一点点夺回本属于我家的财物罢了!你想以秦律来定我罪?呸!我一直是齐人,只知管子之法,不知什么狗屁秦律!”
田洸一不小心,说出了大实话,黑夫有些可惜地摇摇头:
“你看的倒是分明,没错,入人园圃,窃其桃李,攘人犬豕鸡豚,入人栏厩,取人马牛,夺人屋舍,占人妻女财货,皆为盗贼,但却只是小盗。”
“而窃人之国,陵人疆土,夺人社稷,此为大盗!”
“古人云,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庄子这句话,说的是你田氏当初窃姜齐为诸侯的事吧?此言乃真知灼见也,不管田氏做了什么,既窃国为君王,权柄在手,故无人能绳之以法。”
“但风水轮流转,现如今,轮到秦夺取了齐地,昔日王侯子孙,也变成了亡国之余,权柄,握在了秦吏手中。”
“既然失去了特权,休说欲图复国,就算是窃钩,也成了罪过,汝等这些小盗,自然要被吾等这些大盗所诛了。”
田洸理直气壮的质问,却被黑夫怼没了,哑然失笑道:“郡守还真是一位枭臣,竟不羞于承认自己是盗贼。”
“盗亦有道。”
黑夫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正义的伙伴,他站到田洸面前,看着他绝望的眼睛道:“成王败寇,怨不得人,但田洸,你可知道,最终害死你全家的不是这些,也不是贿赂等事。我并非是一个不知变通的人,刚开始时,你若积极与我接洽,未尝没有合作的可能。”
他夺取豫章,和地头蛇吴芮称兄道弟。治北地,也同戎人、乌氏、良家子各派势力打得火热,想办法把羊毛这块蛋糕做大,大家一起发财。
唯独对夜邑田氏,他却不惜痛下狠手!
“因为你一念之差,做了件大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