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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而博阳、邹县的县令,甚至连鹅生双卵,柳树八月里生絮,但凡有点不寻常的事,都拿出来作为祥瑞献上。

    黑夫不由感慨,五年,仅仅五年时间啊,灭齐楚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的秦吏们,在关东的花花世界浸淫数载,却变成了一群马屁精。

    虽然他也会违心恭维,但还没到这么不要脸的程度。

    看来不止是胶东,这就是现如今,帝国从上到下,弥漫的风气!

    一时间,各种奇葩祥瑞争奇斗艳,将整个行宫搞得乌烟瘴气,那些从咸阳来的列侯百官,有了公子扶苏劝阻封禅惹怒皇帝的先例在前,也都心照不宣,没有哪个聪明人站出来,戳破这些低劣的“祥瑞”。

    黑夫就这样穿过了充斥着鸟鸣兽嘶,好似一个动物园和展览馆的行宫庭院,时隔大半年,又见到了秦始皇帝。

    皇帝依旧高高在上,服冕乘轩,只是被旒(yǎn)帘遮住的面孔,无喜亦无怒,似乎是厌倦了这些争先恐后送到跟前的祥瑞,又不得不陪他们演一场戏。

    见黑夫进入厅堂,拜在面前,皇帝亦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胶东郡守来了?这薛郡擒获了麒麟,临淄出现了凤鸣,济北出了六穗之禾,你胶东又有什么祥瑞呢?”

    此言一出,除了秦始皇,王贲、王离、李斯、赵高,乃至于方士卢敖、侯生都看向了黑夫,他们想知道,这个被皇帝赞不绝口,说“黑夫从未让朕失望”的封疆大吏,他会如何回答。

    黑夫长拜道:“陛下,臣无能,胶东没有出现自然的祥瑞!”

    “非要说跟往年不同的事,也就是在农家的经营下,种出了新的高产蔬菜,而粮食也因为堆肥沤肥的推广,略有增产罢了!”

    黑夫言罢后,赵高垂目,心中却在嘿然作笑。

    方术士卢敖听闻,眼中却露出了一丝疑惑。

    “没有祥瑞?朕知之……”秦始皇的声音传来,但却让人听不出,他是欣慰,还是不满。

    但这时候,黑夫却抬起头来,大声道:

    “不过,胶东却有人的祥瑞!”

    此言一出,满堂皆讶,连左右那些献了祥瑞心里才安的郡守们,也都诧异地看着黑夫。

    秦始皇也重新看向黑夫,却见他笑道:

    “听闻陛下将至,在胶东夜邑,有上万名新得到授田的闾左、雇农、庸保,这群从古至今,从未受过大秦统治,也没感怀过什么人的卑贱之民,居然在为陛下歌功颂德,祝寿万岁!他们说陛下像太阳,太阳照到胶东,照到他们身上,就驱散了严冬,让他们有田有宅,有衣有褐,黔首康定,利泽长久!”

    “臣又听闻,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民呼万岁,亦天呼万岁耶?”

    黑夫再拜作揖:“这,就是胶东唯一的祥瑞!”

    ……

    PS:“战国时,秦王见蔺相如奉璧,田单伪约降燕,冯谖焚孟尝君债券,左右及民皆呼万岁。盖七国时,众所喜庆于君者,皆呼万岁。秦汉以来,臣下对见于君,拜恩庆贺,率以为常。”

    第0504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

    “黔首康定,利泽长久,这是陛下在峄山刻石上的原话,你恐怕是在见陛下前,才从五大夫杨樛处听来的吧,倒是会现学现用。”

    背后传来声音,黑夫回过头,发现后边的胖子又不走了,正一屁股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气喘吁吁。

    说话的胖子当然就是张苍,不知是因为年已四旬,还是甜食吃多了的缘故,他比黑夫离开咸阳时更肥了,放到后世大概也是个两百斤的胖子。圆滚滚的月亮脸大了一圈,好在他养了一把颇为豪迈的大胡子,这才遮住了肥大的下巴。

    车马只能抵达山下,无法逾岭,这一路来,张苍光是跟上黑夫的脚步,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黑夫也不催他,让一行人都在这山壑间休息休息,自与张苍笑道:“不然我还能怎样?难道要学着临淄、济北诸守,献上蛟龙、灵鳖么?我可不愿欺欺君?他们岂敢欺张苍冷笑道:“难道陛下不知道那些所谓祥瑞多是假的?不过是齐桓公好服紫,一国尽服紫;楚灵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上行下效而已!若陛下不欲诸郡县献祥瑞,只需要严惩一二人,曰:‘少却,朕不好祥瑞’,则一日之内,群臣莫敢献祥瑞;不出一月,天下莫敢有人复言祥瑞!”

    说白了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先有皇帝默许,才有官员争先恐后秀下限。

    张苍肥胖的手指点着黑夫道:“依我看,你是嫌诸守的溜须拍马太过粗糙,要教教他们,果然,陛下听了你的话后大为称赞,真是高下立判。”

    他随即又严肃下来:“不过你说的话虽也是阿谀,却说的没错。天道系于民心,上天之所见,来自于百姓之所见,上天之所听,来自于黔首之所听。真正的祥瑞是百姓之赞,而不是什么麟凤五灵。”

    黑夫知道,张苍是个“无神论者”,深受他老师荀子“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一句话的影响,在张苍看来,祥瑞灾异都是骗人的,天地自然有其规律,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所以在黑夫面前,张苍毫不客气地指出了这种全国献祥瑞为皇帝封禅造势的可笑之处。

    但这有什么办法,像扶苏那样直言进谏?皇帝陛下正在兴头上,做一个诤臣,对黑夫一点好处都没有。

    于是他打住了这个话题,转而问张苍道:“陛下封禅在即,祥瑞已毕,不必再提,说说另一件事罢。”

    “据我所知,但凡读书的人,都对封禅十分热衷。你的师兄,胶东的大儒浮丘伯,一向不愿做官,但听说陛下封禅,甚至遗憾自己太过年迈,无法来一睹盛况。群儒百官都在泰山脚下的行宫热切议论,封禅的流程礼仪,希望由自己来制定,好名垂千古。反倒是你,娴熟礼乐礼法的荀门高徒张子瓠,却故意讨了个来泰山阴阳分水岭祭祀的差事,刻意躲开,这是为何?”

    张苍欲言,看了看来催促他们动身的奉常官员,又低声道:“等上了齐长城,我再告诉你。”

    封禅泰山之前,还有一套复杂的流程,要对周边的大小山川都拜一遍,这当然不能让皇帝全部亲力亲为,于是就分别派出大臣代劳,黑夫和张苍轮到的,就是“泰山之阴阳分水”之祭。

    泰山之阳,汶水西流;其阴,济水东流。阳谷的溪流都流入汶水,阴谷的都流入济水,而南北山谷分界的地方,则是他们面前的齐长城。

    齐长城建筑在起伏连绵的泰沂山系之中,虽沿线有平谷之地,但多为山岭。或版筑夯土,或砖石对垒而成的长城依山就势而筑,其建筑虽不高大,但连在一起,就像一条石蛇般沿着山势盘旋延伸,的确蔚为壮观。

    “从平阴附近的防门向东延伸,过石门、夹谷、穆陵关,直至即墨海滨,东西近千里。”

    张苍好容易爬上齐长城,放目远眺,久未出咸阳城的肥宅不由喝了声彩。

    黑夫却笑他说,若是去了塞北朔方、云中,看到蒙恬正在将燕赵秦三国长城相连后的“万里长城”,那才叫壮观!

    而这齐长城,当年也起到了防御晋、楚的作用,可现如今,却已经失去了它的军事功能,沦为一道无用的石墙。

    黑夫还有一套理论:“中原之内的不能叫长城,只能叫做关防壁垒,阻碍商旅往来。而只有立于塞外绝境,抵御异族戎狄,保护边疆百姓的,才能叫长城!”

    “唯唯,如君之言。”

    张苍打发奉常的官员去准备复杂的祭祀仪式,他则对黑夫道:“你方才问我为何对封禅兴致寥寥?”

    “我便告诉你罢,因为这泰山封禅,根本就不是什么古已有之,而是齐鲁之人编造出来的谎言!”

    ……

    “封禅是假的?”

    黑夫倒是一愣,他对这里面的门道不太清楚,但周围所有人都反复告诉他,封禅是自古就有的。

    张苍的师兄,胶东大儒浮丘伯就不厌其烦地说,远古的帝王如无怀氏、伏羲、神农、炎帝、黄帝、尧、舜、禹等都举行过封禅仪式。

    可今天,在泰山左近的长城上,张苍却戳破了这个谎言。

    “浮丘伯虽然是我师兄,乃温厚长者,当年对我颇有照顾,但他只学到了夫子的皮毛,未得真髓!”

    接着,张苍开始了一段逻辑缜密的考据,证明“封禅”并非古已有之。

    “我在御史府掌管天下图书,翻遍了一切能找到的史籍,发现周天子曾令人考制度于四岳,但泰山只是四岳之一,并无特殊之处。而直到孔子之时,各国虽有祭祀所属山川之举,但绝无人提及泰山封禅,就连《论语》也从不提及。至多是鲁侯、季氏旅于泰山,但那只是鲁国自己的小祭。”

    “直到近两百年来,尤其是稷下学宫兴建之后,封禅之说,才如雨后春笋。最开始只敢说尧舜禹汤周成王封禅,后来胆子越来越大,渐渐说伏羲、神农、炎帝、黄帝也封禅过泰山。而今,又凭空多出了许多年代比伏羲、神农还久远的‘古之帝王’,什么无怀氏之流,加起来居然有七十二王之多……”

    “那些古之帝王真来泰山封禅过?为何史书无一言所载?非要到近世才重新被人发现!”

    黑夫听罢,却不置可否,而是笑道:“浮丘伯说,《管子》里有管仲劝齐桓公勿要行封禅之事,历数之前七十二王封禅泰山,这又如何解释?”

    “也是假的。”

    张苍却拂袖道:“《管子》里的学问虽然广博,但这本书,却是稷下诸子假托管仲之名所作。文字相对易懂,全然不似春秋时文章之古朴,里面提到的齐桓公意图封禅一事,乃稷下先生虚构,而非事实。”

    “这种托古言今的事并非孤立,就拿禅让来说,什么尧舜禅让,也是古之无有,是墨者和子张氏之儒鼓吹出来的。他们虚构古事,写了《唐虞之道》等文章,在列国传散,认为只有禅让才能终结混乱,结果燕王哙就上了当,禅让子之,结果导致燕国大乱……我夫子当时就说过,尧舜禅让,是虚言也,是浅者之传,陋者之说也!”

    “打住,打住。”

    眼看张苍的嘴炮从封禅轰到禅让,要开始长篇大论的批判,黑夫连忙让他停下:

    “今日只谈封禅,不提禅让,你且将前者说清楚。”

    张胖子一摊手:“事实如此,还能怎么说?”

    总之一句话,张苍根据他的考证,以及对稷下先生们的了解,知道这群齐鲁儒生、士人为了推销自己的政治理念,什么都敢编。封禅并非自古便有,而是近两百年来,齐鲁之人,特别是齐人的虚构。

    所以才会有齐桓公封禅一说的出现,同时,也才会选择在泰山进行封禅。

    “泰山高么?能高到登上去以后,就觉得天下群山皆小的程度么?”张苍问了黑夫这么一句话。

    黑夫摇摇头,笑道:“会如此想的人,恐怕是因为去的地方太少,见识不太足……”

    单论海拔,泰山其实一点不高,不如华山,更不如黑夫在塞外见到的贺兰山,和秦国西边青藏高原皑皑雪山比起来,更没法相提并论。

    但在齐鲁之人的眼中,地处齐鲁交界处的泰山,在一众平原丘陵是鹤立鸡群,这才是“天下”最高的山。

    宙斯和希腊诸神为什么住在奥林匹斯山?因为它是希腊人的山。

    同理,封禅之所不在华山,不在嵩山,却在泰山,只是因为,近两百年来,天下的文化中心在齐鲁,在稷下学宫。所以,齐鲁地域性的神祇、山川,被说成了自古以来,全天下的信仰。

    这是稷下先生们为自己心目中,最可能登天子位,莅天下而抚四夷的田齐君王所准备的,是为未来统一国家准备的登基仪式。

    后来,中衰的齐国已经失去了这个资格,但封禅理论却被越来越多从稷下走出的士人传播,传遍九州,最后成了真理!

    “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这个被强调无数遍的谎言,已经被天下知识分子接受,并顽固地认为这是真的,甚至连不可一世的秦始皇帝,也要反过来接受这套理论。

    黑夫认可了张苍的话,叹道:“真作假时假亦真啊。”

    他没有傻到问张苍,为什么他知道封禅之事乃近世虚构,却不告诉秦始皇真相?

    因为,皇帝并不需要真相。

    就跟群臣献祥瑞,是一只巴掌拍不响,古代帝王封禅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天下士人认为这是真的,而秦始皇也需要用封禅来为帝国进行包装,让自己的功业得到天地的“认可”。

    秦国一贯是拿来主义,只要对自己统治有利的东西,都会毫不犹豫用起来,法家如此,墨者如此,阴阳家的五德终始如此,儒生的封禅亦如此。

    假如你真是天子,是随德运而受天命的,那么必有受命的征兆,也就是有符瑞出现。有了这个看得见的凭证,才能有资格封禅。而只有进行封禅,才有资格“奉天承运”来统治天下……

    秦始皇需要通过封禅,让天下人认可这个事实,这对大一统是有好处的。

    所以即便张苍心里对封禅一清二楚,却也乐见其成。

    更何况,方术士还在秦始皇耳边强调,不管向西寻找西王母邦还是向东寻仙,封禅都是长生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

    说罢此事,张苍摇头道:“所以到头来,说不定,陛下才是古今封禅的第一人!”

    “我明白你为何要远远躲开此事了。”

    黑夫笑道:“虽然儒生们号称封禅源远流长,但这其实是第一次封禅,全无先例可言,三百个人,七八个学派,也至少有七八种看法,没猜错的话,等你我回去时,那群儒生,恐怕仍拿不出一套切实可行的祭祀方案……看来,这场泰山封禅的麻烦事,才刚刚开始呢!”

    ……

    黑夫没有猜错,等八月十四日这天,他和张苍办完差事,回到泰山脚下的行宫时,发现先前这里群儒议论封禅典礼的热闹气氛,像是被山顶寒风吹过般,变得寂寥无声,群臣百官都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只能用眼睛相互示意……

    “五大夫,出了何事?”黑夫明知故问。

    五大夫杨樛正为此事焦头烂额,叹息道:

    “少上造有所不知,昨日和今日,群儒议论封禅典礼,竟各执己见,有十多种说法,三百余人吵闹不休,最后甚至动起手来,陛下一怒之下,将他们统统轰了出去!”

    第0505章

    笑话

    “老夫劝了整整四年,说破嘴皮,这才让陛下东巡封禅,可汝等呢?却只用了短短两天,就让陛下对群儒生厌,将吾等赶了出来,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今,最熟悉礼仪的儒者,却不得参与封禅礼仪制定,真是天大的笑话!”

    行宫附近的树林里,被秦始皇赶出厅堂的群儒正在这大眼瞪小眼,唯独管博士的仆射周青臣在中间那个气啊,但不管如何气恼,周青臣依旧小心地护着头顶的进贤冠,没有让它歪掉。

    容不得周青臣不气,在咸阳时,他们七十多位博士,尤其是齐鲁出身的儒生,也算团结一致,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鼓吹一番上古七十二帝王封禅之事,让秦始皇也效仿之。

    好不容易,等皇帝打完匈奴、月氏,终于开始张罗东巡封禅,带着一大票人来到泰山脚下时,曾经精诚合作的群儒却无法统一意见了。

    没办法,儒家自从孔子之后,分出的派系太多了,除了孔子直系后代孔鲋及弟子叔孙通的“孔氏之儒”,还有子张之儒;子思之儒;颜氏之儒;孟氏之儒;漆雕氏之儒;仲良氏之儒;孙氏之儒;乐正氏之儒这八大派,以及,浮丘伯为首的荀氏之儒,另有治春秋的公羊、谷梁、左氏三家。

    早在一个月前,十多个流派,三百余人听说皇帝要举行儒家盼了百年的封禅大典,即便是不欲与秦合作的孔鲋,也想来看个究竟。

    一时间,泰山脚下,齐鲁儒家实现了孔子死后再未有过的大串联,从弱冠孺子到白首老儒,应有尽有,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秦始皇征召这么多儒生,本意是让他们做自己擅长的事,制定出一套封禅用的礼仪,博士仆射周青臣主动请缨,来分管此事。

    大概是周青臣入秦太久,忘了这些齐鲁同行的尿性,他们开始对每一个礼仪程序进行讨论,这也不好那也不行,结果直到秦始皇抵达泰山,这群人居然还没商量好一个完整的章程来,可把周青臣急得上火。

    虽然世人传言,古代有七十二位帝王在泰山封禅,但多是没影子的事,至于封禅礼仪?更不可考,无人知道礼仪的详细情形,于是众儒者只能在《尚书》、《周官》等书中寻找根基。一本春秋都能弄出三种解读版本来,别提言辞更晦涩的古书了,结果十多个儒家学派,就提出了二十多种意见。

    搞学术的人,心眼常常比针尖还小。这群人,哪怕是同门师兄弟,因为对《春秋》《诗》上某个字某句话的分歧,都能恩断义绝,吵上几十年,死后徒子徒孙继续吵,更别提这能载于史册的封禅大典了。

    甚至因为到底在山顶还是半山腰举行仪式,两个学派之间还大打出手!两个老儒撕扯彼此的胡子,在对方眼窝处留下了一道淤痕,对外却只敢说是自己摔的。

    在争论无果的情况下,儒生博士们开始自行其是,分别向皇帝上书,推销自己的想法。

    传礼为道的漆雕氏之儒上书称:“古时候封禅,帝王要乘坐用蒲草包裹车轮的车子上山,这是怕伤害了山上的土石草木,必须上到顶峰,扫地而祭,陛下当拜于尘土之中,用其简易也……”

    子张氏之儒却认为皇帝应该徒步登山,上到一定高度,乘无风雨的时候,即刻行礼就算是上山封祭了。

    乐正氏之儒则翻古书考证出了“望祭射牛”的做法,也兴冲冲地上书献宝,希望皇帝采纳这复杂的仪式。

    这些议论各不相同,与情理不合,或迂腐怪诞,或难以实行,而且多是蜗牛壳里做道场,显然与秦始皇想利用封禅,宣扬帝国风光排场的期望值相差很远。

    幸好秦始皇也没指望这群家伙,在让群儒商议时,也暗中让专门管礼仪的“奉常”准备了一套秦朝祭祀天地的礼仪。

    于是在昨日,便下诏说:“此议各乖异,难施用。”转而让奉常将一整套的秦朝礼仪搬出来,让儒生们评价损益一下。

    结果,吵吵月余,甚至为了某个礼仪大打出手的群儒,这一刻又空前团结起来。

    小有名气的齐国儒士伏生看了一眼奉常设计的祭器,开始一通批评,而批评的唯一理由就是“与古不同”。但真正的封禅用器是什么样子,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而孔子的后代,大名鼎鼎的鲁儒孔鲋,却在观看奉常演习的礼仪后,摇头道:“不如鲁礼好。”进而请求,改用孔家传承了数代的现成鲁礼,进行封禅。

    这种种行径,惹火了最恨人批评“今不如古”的秦始皇,他立即下诏:

    “群儒既已不能辨明封禅事,又牵拘于诗书古文而不能骋,朕自择之!”

    儒生们遂被统统轰出了行宫,周青臣也不例外,于是就出现了这可笑的一幕:专门研究礼仪的儒生,却无一人能参与封禅典礼的设计……

    到了下午时,消息传出,秦始皇尽罢诸儒之言不用,转而采用秦国旧有的祭祀天地的礼仪来封禅。

    这消息传来,儒生们顿时炸窝了,开始捶胸顿足,说皇帝不听良言,居然在这么重要的场合,用错误的仪式,真是荒天下之大谬,于是便鼓噪着要去“以死相谏”。

    结果,他们还在这号召串联时,却有郎卫前来,儒生们还以为是皇帝后悔,要召他们回去再议,谁料,郎卫却阴着脸,将那两个因争吵而打架揍对方的老儒抓了起来,说要判他们“私斗”之罪。

    一时间,三百余儒生,都变得寂寥无声,看着两个老儒被抓走后,过了许久,孔鲋才一跺脚道:

    “既然皇帝不听劝阻,吾等留之何益?等着继续受辱么?”

    他倒是干脆,不用,则去,说罢便一拂袖,带着弟子叔孙通大步而走。叔孙通倒是在这场闹剧里没有提一点意见,只是不好意思地朝周青臣作揖抱歉,又劝自家夫子别冲动,私自离开可是要惹怒皇帝的。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这时候已无人再提“冒死谏言”的事了,只是漆雕之儒的领袖大声道:

    “二三子,昔日季氏旅于泰山,孔子问冉有:‘汝能劝之乎?’冉有回答说不能,孔子便叹息道,虽不能,然泰山不如林放乎?”

    林放乃春秋时的鲁国名士,以知礼著称,这句话的意思是,泰山得天地造化,有其灵性,是绝不会接受非礼之祭的!

    言下之意,秦始皇今日罢黜儒生之言,改用关西的祭祀方式,也一样不会被泰山接受!

    众人皆齐声附和,寄希望于泰山的神性。还有人嚷嚷着,等明天上山封禅时,要好好看着每一个程序,下来后将见闻写成书,对闹乌龙的礼仪加以嘲讽,好让天下人知道,比起儒家,秦朝的官员巫祝们,在搞祭祀礼仪就是个弟弟。

    唯独周青臣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汝等还是少说几句吧!”

    泰山接不接受秦朝的祭祀礼仪不得而知,但经此一事后,秦始皇大概是彻底认清了群儒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到了晚上时,皇帝进而宣布,明日封禅,只带文武百官,黑夫、张苍等均在其列,但就是不带一个儒生!

    这下,群儒统统傻了眼,他们本来还想着明日封禅时,旁观奉常的祭典,事后好好嘲笑一番呢,却没料到,皇帝做得这么绝,所有儒生,只能留滞山脚,不得与从事!

    “真是岂有此理!”

    齐人伏生怒了,他扪心自问,自己受征召入咸阳,忍受了皇帝的穷兵黩武,容忍他们七十余博士只是朝堂上的装饰品。不就是为了把秦朝引入许多年前,齐地稷下诸生为未来大一统帝国,量身定做的政治蓝图中,从而变成他们理想中的礼仪之邦么?

    但好容易熬到今天,为了这个目标奔走,呕心沥血的群儒,却既没有资格设计仪式,也没有权力登山,见证这八百年未有的一幕?

    这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儒家的死对头黄老、墨者知道了,肯定要笑掉大牙。

    群儒震惊之余,心里也对封禅这件事,有了奇怪的转变。

    在众人看来,少了他们的参与,封禅已经不再是真正的封禅,而是一种对神圣不可亵渎的泰山,对上古圣王礼制的……

    “羞辱!”

    他们群情激奋,他们无能为力。

    空喊口号也是会消耗体能的,很快,夜色渐深时,腹中空空如也的群儒便各自散去了,不同于来时的意气风发,他们都有些垂头丧气。

    这是自秦朝建立后,儒家最大的一次失败。不过,除了周青臣、叔孙通等少数人外,绝大多数儒者,没有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而是满腔愤怒地抱怨道:

    “秦始皇刚愎自用,不用贤良,一意孤行,果然是无可救药的独夫、暴君!真三王之罪人也,德行不足,也配封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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